真正的兵家,不在于百战百胜,而在于从肉体和精神的桎梏中,杀出一条血路。
我们一直不知道他的名字。孙是姓,膑是他受到的刑罚。孙膑只是后人给他起的一个代号。甚至有很长一段时间,人们认为他并不存在。从六朝之后,《史记》上所说传世的《孙膑兵法》就失踪了。直到一九七二年,人们在山东银雀山汉墓中发现了将近五千枚竹简,失传了一千四百多年的《孙膑兵法》才重现人间。也是从这时起,人们才真正相信,这位战国时期的军神不是传说,而是真实的存在。
孙膑是军事家孙武的后代,家住齐国的东阿与鄄(juàn)城附近。他与一个名叫庞涓的人,一起学兵法。庞涓学成后投奔魏惠王,被任命为将军。
庞涓知道自己不如孙膑,总担心有一天孙膑会得到重用,抢了他的风头,甚至成为他的对手。嫉妒让人发狂。庞涓思来想去,决定把孙膑废掉。他给孙膑写了一封热情的信,请他来魏国。
孙膑就这样满怀着美好的憧憬出山了。
此时的天下,正酝酿着一场大变革。
公元前三六四年,魏军在石门被秦军大败。两年后,公叔痤又被秦军大败,西河的繁庞也被秦军占领。魏国面临秦、赵、韩三面夹攻的不利局势。公元前三六一年,魏惠王把都城从安邑迁到了大梁。也是在这一年,不被魏惠王理睬的商鞅,长途跋涉投奔了秦国。
天下形势开始了剧烈的动荡。诸侯们一边频繁相会,积极争取盟友,一边在国内紧张变法,强国强军。一场巨大的风暴,正在中原大地的上空酝酿。
公元前三五七年,邹忌在齐国变法。公元前三五六年,商鞅在秦国变法。公元前三五五年,申不害在韩国变法。而魏国,早在几十年前就开始了变法,虽然此时势头大减,可是实力尚在。公元前三五六年,鲁、宋、卫、韩四国的国君还到魏国来朝见魏惠王。魏国还是一个气势逼人的强国。魏惠王也在想方设法,希望重新振作。
于是庞涓来了。然后,在庞涓的邀请下,孙膑也来了。
谁知道,孙膑刚刚来到大梁就被捕了,随后被处以膑刑。所谓膑刑,在商朝时是挖去膝盖骨,到了周朝,已经改为刖(yuè),也就是砍断两足。孙膑双足被砍,脸上也被施了黥刑,成了一个废人。庞涓之所以留他一条性命,是想逼问他胸中的兵法。
满怀激情与抱负的孙膑,一下子被打入人间地狱。他痛苦地挣扎在死亡的边缘。如果就此死去,他将在耻辱中消失,就像从来不曾存在。不,不能死。
孙膑疯了。
庞涓冷冷一笑,不再管他。
齐国的一位使者来到魏国。他原先的使命是什么已经毫不重要,孙膑找到了他。这个没有留下名字的使者,也许是有着一双慧眼,也许只是对这个受到无妄之灾的人产生了同情。他把孙膑藏了起来,悄悄带到了齐国。
这是齐、魏两国命运的转折点,也是战国史上的一个重要节点。
孙膑没能见到齐国国君,不过受到了齐国将军田忌的善待。田忌慷慨大度,精通兵法,很受国君的信任。他有个爱好,也是当时公卿贵族们流行的游戏——赛马。田忌的马与对手们相比,没有太多优势,总是败多胜少。孙膑看了看他们的比赛规则,轻轻一笑:“您尽管下注。”
比赛开始了。孙膑说,您用下等的马对他们的上等马,用上等马对他们的中等马,再以中等马对他们的下等马。
虽然输了一场,却赢了两场,田忌得了赌注一千金。他既惊且喜,很快就把孙膑推荐给了齐威王。
此时的齐国已经不是原先的齐国。
齐国本是姜子牙的封国,国君姓姜,所以又称姜齐。齐桓公的时候,有个叫陈完的人逃到齐国。他是陈厉公的太子,陈厉公被侄儿杀了,所以他没能继承君位,后来受到威胁,就从陈国逃到了齐国。齐桓公让他做了管理工匠的“工正”。为了表示与陈国一刀两断,他把氏改为“田”,所以他又叫田完。
到了齐景公时,田完的一个后代田乞,管理齐国的赋税钱粮。他用小斗收税,借粮出去的时候却用大斗。老百姓得了实惠,都拥戴他。司马迁说他“行阴德于民”,“由此田氏得齐众心”。齐景公去世,田乞杀了齐景公的太子,另立新君齐悼公,从此掌握了齐国的政权。田乞的儿子田常,又杀了齐悼公的继任者齐简公,立他的弟弟齐平公为君。当时,孔子曾经愤怒上书鲁国国君,请求讨伐齐国,不过没得到响应。这也是孔子最后一次过问政事。
田常为了壮大自己的家族,做出一件令人不可思议的事。他选了上百个容貌美丽、身材修长的女子做姬妾,同时让宾客手下随意进出自己的宫室,生下的孩子,都算是田氏的后代。到田常去世,竟然留下了七十多个儿子。
田常的重孙田和把齐康公迁到了大海之滨,然后请魏武侯代向周天子说情,封他为齐侯。这一年是公元前三八六年。
田和兵不血刃就占有了齐国,后人称之为齐太公。他的儿子田午称齐桓公,与那位春秋时的霸主同号。公元前三七六年,田午去世,田因齐继位,史称齐威王。自春秋初年齐桓公称霸之后,齐国已经沉寂了三百多年,现在,换了主人的齐国,又将再次从东方崛起。
齐威王即位之后,所有政事都委托给卿大夫处理,自己纵情声色,通宵达旦饮酒作乐。这样一连荒唐了九年,国内政治混乱,国外诸侯征伐,齐国危在旦夕,却没人敢进谏。
有个叫淳于髡(kūn)的人,出身贫苦,身材矮小,相貌十分丑陋,然而幽默滑稽,能言善辩。齐威王经常与他猜谜玩耍。有一次,齐威王请他喝酒,问他说:“你喝多少会醉?”
淳于髡说:“我有时候喝一斗就醉,有时候喝一石才醉。”
齐威王笑起来:“喝一斗就醉,哪还能喝一石呢?”
淳于髡说:“如果是大王您赐我的酒,有人拿着兵器,虎视眈眈地在旁边站着,后面还有御史监督,我心里恐惧,头也不敢抬,俯伏着身子喝酒,这样喝一斗就醉了。”
“那怎样才能喝一石呢?”
淳于髡放下酒盏,缓缓说道:“日暮酒阑,合尊促坐,男女同席,履舄(xì)交错,杯盘狼藉,堂上烛灭,主人留髡而送客,罗襦襟解,微闻芗(xiāng)泽,当此之时,髡心最欢,能饮一石。”
这个场面真是香艳、颓废、荒唐无礼,齐威王仔细地琢磨着他的话意。淳于髡接着说:“酒极则乱,乐极则悲,万事都是这样啊。”
齐威王呆了半晌,猛然放下酒樽说道:“好!”
齐威王就此停止了长夜之饮,开始亲自管理政事。他在殿中央放了一只大鼎,让人召来各地的官员。大大小小七十二人,整齐地立在大殿之中。
齐威王对即墨大夫说:“自从派你去管理即墨,关于你的坏话就不断传来。我让人去即墨巡视,那里开荒种粮,井然有序,百姓富足,没有积压不办的事,地方一派和平安宁。你没有贿赂我身边的人,所以他们就总是说你的坏话。现在,我封你为万户侯。”
他又指一指阿大夫说:“自从你去管理阿地,我就不断地听身旁人说你的好话。可是派人到阿一看,田野荒芜,百姓贫苦。敌国几次攻打你的县邑,你就当没发生一样。你却花重金,不断收买我身旁之人,让他们说你的好话。处以烹刑。”
齐威王令人把阿大夫和那些说他好话的人,全部扔进了大鼎。齐威王的举动虽然野蛮血腥,却震惊了整个齐国。自此之后,再没人敢投机取巧,用谎言掩饰恶行了。官员们开始各负其责,踏踏实实做事。齐国的治理很快步入正轨,渐渐露出兴盛的势头。齐威王也仿佛换了一个人,变得求贤若渴、从谏如流。
正是在此时,田忌向他举荐了孙膑。
“先生和我谈谈兵法吧。”齐威王已经听过田忌的介绍,知道孙膑精通兵法,可是才学到底怎样,还要当面测试。
孙膑说:“用兵之道,没有永恒不变的模式。取得战争的胜利,就可以避免亡国;不能取胜,就会割让土地,以致国破家亡。用兵不可以不谨慎。轻率用兵会遭到失败,贪图胜利会受到屈辱。如果储备不足而守卫,没有正义而征战,都不能取得胜利。五帝以及夏、商、周三王,都是以武力平定天下。现在却有人说,不用武力,要以仁义礼乐来制止争夺。这种办法根本行不通,只有用战争才能制止战争。”
齐威王一听,连连点头。两人你问我答,一连谈了数天。齐威王对孙膑敬服不已,于是尊孙膑为师。
一天,赵国突然派来使者,求见齐威王。魏军已经进攻到都城附近,赵国危在旦夕,恳求齐国救援。
战争其实是赵国引起的。赵国为了扩张势力,进攻卫国。卫国一直朝见魏国,魏国当然不能袖手不管,于是联合宋国,发兵进攻赵国。战争早在去年就发生了,赵国现在支撑不住了,才向齐国求援。齐威王召集群臣,紧急磋商。
相国田忌说:“不如不救。”
大臣段干朋说:“不救不义,也不利。不如派兵守在赵国的要害之处,这样可以保全赵国,而且可以趁魏军疲惫打败他们。”
齐威王决定救援赵国。他想让孙膑担任主将,孙膑说,我是受过刑的人,不宜为将。于是齐威王令田忌为将,孙膑为军师。孙膑随军出发,坐在辎车之中,为田忌出谋划策。
这是公元前三五三年。魏将庞涓率领八万大军,已经打到了赵国的茌(chí)丘,很快就要围攻邯郸。田忌率领的齐军也是八万人,照原先的计划,是直奔赵国,相机解救。
孙膑说:“我们不去赵国。我们进军魏国的平陵。平陵是个战略要地,城池不大,兵力却很强,很难攻克。它的南面是宋国,北面是卫国,进军平陵要经过魏国的市丘,运粮通道很容易被切断。我们要故意装作不知道这种危险。”
田忌挥军向平陵进发。在接近平陵时,田忌问孙膑:“先生,怎么攻打?”
孙膑问:“哪两个大夫不懂打仗?”
田忌说:“齐城大夫和高唐大夫。”
孙膑说:“好,派他们各带薄弱的部队去进攻,要从环涂经过。那里是魏军精锐屯驻之地。”
齐城、高唐两支兵马还没有到平陵,就被环涂的魏军截断了后路,魏兵前后夹击,齐军大败而逃。魏军趁机追击,反而攻下了齐城和高唐。
田忌闻报大惊失色。
孙膑说:“现在我们派出轻装战车,往西直捣魏都大梁。”
庞涓听说齐军进攻平陵失败,竟然又冒险进攻魏国都城,完全不通兵法。可是魏国的重兵都调往了赵国前线,都城空虚,齐军的进攻迅速而猛烈,都城不可不救。庞涓于是丢掉辎重,昼夜兼程,率军回救。孙膑派出少量的兵力去抵挡庞涓,结果一触即溃。庞涓紧追不舍。
攻打平陵、奔袭大梁、迎战庞涓,都是孙膑的骄敌疑兵之计,而齐国的重兵,此刻正悄悄埋伏在桂陵。
桂陵南距大梁一百余里,北距邯郸三百五十多里,庞涓带着人马一路狂奔,气喘吁吁一头扎进孙膑的口袋。齐军以逸待劳,杀了庞涓个措手不及。庞涓甚至都没来得及反应,就被生擒活捉了。
这一战,孙膑避实击虚,攻其必救,大败魏军。这就是著名的“围魏救赵”。
魏国虽然大败一场,损失并不巨大。而且由于魏文侯、魏武侯两代经营,国力仍然要比齐国强大。桂陵之战的第二年,魏国又与齐国在襄陵进行了一场大战。齐国这次没有用田忌为将,孙膑也没有参与,结果齐国大败。齐国只好请楚国大将景舍出面,向魏国求和。就在这一次讲和的时候,齐国把庞涓放回了魏国。
就在魏国与齐国全力争战的时候,商鞅向魏国的西部发动了猛烈进攻。魏国无力抵抗,故都安邑很快落入秦国手中。
魏惠王放走了两个人才。一个是孙膑,一个是商鞅。商鞅从西边进攻,孙膑从东边进攻。魏国就在这两面夹击之下,走向了衰落。到了这时候,魏惠王才认识到,他丝毫不在意的那个公孙鞅,的确是个人才。现在,这个人才又来到了魏国。
公元前三四四年,公孙鞅奉秦王的命令出使魏国。这是公孙鞅自己的主意。为什么来?因为魏惠王受了秦国的暗算,打算拼尽全力,与秦国决一死战了。此时的魏国,“拥土千里,带甲三十六万”,魏王联合十二家诸侯朝见周天子,打算合力讨伐秦国。此时秦国虽然已经开始变法,可是还没有真正变得强大。如果中原诸侯们真的联合起来进攻,秦国绝不是对手。
公孙鞅说,我去对付他。公孙鞅来到魏国。
此时的魏惠王仍是侯爵,还没有称王。公孙鞅就是去劝说他称王的。他说:“你带领十二家诸侯,哪有自己称王好呢?现在宋、卫、邹、鲁等小国都已经听从您了,您再向北争取燕国,向西争取到秦国,先称王,然后征服齐、楚,天下就完全是您的了。”虚荣而愚蠢的魏惠王,听公孙鞅一说,心头狂喜,连声称好,连忙派人建造宫室,赶制丹衣,召集宋、卫、邹、鲁等国国君在大梁北边的逢泽会盟。秦国也派来公子少官参加他的称王典礼。魏惠王得意扬扬,“乘夏车,称夏王,朝为天子”。这个举动,让原先跟从他的诸侯们,一下子离心离德。齐、楚两国更是怒气勃发,发誓与他势不两立。回到秦国的公孙鞅,遥看着魏惠王的滑稽表演,与秦孝公相视一笑。秦国不只是躲过了一场祸事,反而把祸水引到了魏国身上。魏国危险了。
给魏国致命一击的,是孙膑。
魏惠王称王后两年,也就是公元前三四二年,又向韩国进攻。战争进行了一年,韩国五战五败,危急关头向齐国求救。齐威王以田忌、田婴为将,孙膑为军师,出兵救韩。田婴后来做了齐国的相国,他的儿子就是后来有名的孟尝君。
这一次,孙膑让部队迅速前进,直捣大梁。魏军听说齐国奔袭大梁的消息,立即撤围,回师都城。
魏惠王打算与齐国进行一场大决战。于是从国中选出十万精锐,让太子申为统帅,庞涓为大将。
大军未出,魏国就有人预测太子申会打败仗。《战国策》上记载说太子年少,不习用兵。“战必不胜,不胜必禽”。而魏国派出的大将庞涓,又是孙膑的手下败将。
庞涓这一次改变了战法。他没有迎头阻挡齐军,而是绕到齐军的后面,切断了齐军的归路。如此一来,齐军立即陷入慌乱之中。
孙膑毫不在意,他对田忌说:“魏军悍勇,齐军胆怯。善战者因势而利导之。”
孙膑的计策是“减灶”。三天之内,齐军把十万人吃饭的灶,先是减到五万人,再减到三万人,向魏军示弱。追在后面的庞涓大略数了数灶台,心中大喜:“我就知道齐军怯战。才三天,就逃亡了一大半的士兵。”于是带着轻锐兵骑,连夜追击。
再往前,就是马陵了。这个地方山高林密,道路狭窄,地势十分险要。孙膑在《孙膑兵法·陈忌问垒》中详细介绍了这次伏兵的布置:先在阵地前面铺满蒺藜,它们起着壕沟的作用。再在蒺藜的后面部署弓弩兵。用战车当作壁垒,用盾牌当作矮墙。后面部署长兵器的部队,以在战况紧急时进行救援。长兵器部队后面部署使用小矛的部队,在敌军被困时,切断他们的后路。
孙膑在路边选了一棵又高又粗的大树,让人用刀斧把一面砍削平整,在上面写了八个大字:“庞涓死于此树之下”。
巨树直直地立在路旁,十分显眼。
这片广阔的树林之中,仅弓弩兵就埋伏了一万多人。可是偌大一个地方,却鸦雀无声。猛烈的山风,簌簌地吹动着树叶。一股浓烈的杀气,悄然弥漫着。
孙膑对弓弩手们命令道:“暮见火举而俱发。”
魏军狂奔而至,人越拥越多,终于完全扎进了这个可怕的伏击圈。此时,天刚刚黑下来,庞涓驱马来到这棵奇怪的树下,让人点起火把。一行字还没有读完,突然箭如飞蝗,铺天盖地射过来。魏军在绝望之中反扑着。可是孙膑严密的部署,让他们根本没有反抗的余地。他们的退路,也被死死地堵住。
魏军垂死的惨叫响彻山谷。庞涓身旁的士兵们,还在拼命保护着自己的主将。庞涓已经束手无策,他恨恨说道:“遂成竖子之名!”拔出佩剑,在脖子上一横,自刎于树下。
比不过孙膑,这是他一直以来最担心,也是最不能接受的。可终于还是落到了这个地步。
这一仗,魏军十万精锐,全军覆没,主帅太子申也被生擒活捉。
马陵之战发生在公元前三四一年。这是一次致命的打击,魏国从此一蹶不振,从横行了将近百年的一流强国,败落成了可怜的二流小国。魏惠王原本还想孤注一掷,倾全国之力,与齐国再一次拼命,被相国惠施劝住了。
惠施说:“您如果想报复齐国,不如脱下王者的服饰,卑躬屈膝地去臣服齐国。楚王一定会生气。您再派人促使他们争斗。这是用楚国来毁掉齐国。”
魏惠王点点头。他也知道,自己已经没有能力再战。
高傲的魏惠王改变了服饰,低三下四,去朝见齐国国君,恭敬地尊他为王。齐威王笑纳了,同时大度地承认了魏惠王的王号。这就是“会徐州相王”。
齐国就此强力崛起。
而成就这一切的两位功臣,却身陷险境。
田忌、孙膑在得胜归来的途中,听到一个可怕的消息。
田忌是齐国的将军,邹忌是齐国的相国,两人不和。事实上,将相两个都是齐国不可多得的人才。
邹忌在历史上的出场很有戏剧性。
齐威王正在弹琴,邹忌推门而入,赞叹说:“弹得真好啊!”
齐威王一听,勃然大怒,推开琴,手按腰间的剑说:“你只看到我弹琴的样子,还没有认真品味我弹奏的曲子,怎么就知道我弹得好?”
邹忌说:“您大弦的声音浑厚温和,如同君主的宽和气度。您小弦的声音清脆悦耳,如同臣子的清廉干练。您扣弦时手指紧张而有力,拨弦时舒缓而悠然,这就像国家的政令张弛有道。您的琴声曲折却和谐动听,就如同分明的四季运转不息。”
齐威王松开手中的剑柄说:“你是个善于谈论音乐的人。”
邹忌说:“我何止能谈音乐,治理国家和安抚百姓的道理也在其中啊。”
齐威王的脸色又沉下来:“你懂得弹琴,又怎么会懂得治国安民?琴音之中有什么治国的道理?”
邹忌说:“反复演奏而不扰乱,就能使政治昌明。乐音连贯流畅,就能让危亡的局面得到稳定。懂得琴音的协调,就懂得治理天下的道理。”
齐威王本来就喜欢音乐,听他用音乐来讲治国之理,觉得很新鲜,就与邹忌进行了深入的谈话。三个月后,齐威王任命邹忌为相国。
邹忌善于听取各方的意见,据说他对齐国的许多改革措施,就是听从了淳于髡的建议。他担任相国之后,立即去除奸吏,选拔人才,亲近百姓,奖励有功之人。他甚至鼓励官吏百姓,让他们直接指出齐威王的过失。
这件事记录在《战国策·齐策一》中,十分生动有趣。邹忌是个美男子。他一边照镜子,一边问妻子:“我与城北徐公,哪个更美?”妻子说:“你比他美多了,徐公哪能跟你比?”问小妾,小妾也这样说。有客人来,客人也这样说。结果邹忌见到徐公,发现自己比徐公差远了。他突然悟到了一个道理,于是立即求见齐威王。
他对齐威王说:“我深知不如徐公美。我的妻子偏爱我,我的小妾害怕我,我的客人有求于我,所以都说我比徐公美。如今齐国方圆千里,光城邑就有一百二十座。宫中之人没有不偏爱您的,朝廷之臣没有不畏惧您的,四海之人,没有不有求于您的。由此看来,大王您受到的蒙蔽要远远超过我啊。”
也许,这只是邹忌进谏齐威王时编的一个故事。齐威王一听哈哈大笑,下令说:“群臣吏民能当面指出我的过错的,受上赏;上书进谏我的,受中赏;在市井之中对我进行批评指责,能传到我耳中的,受下赏。”
命令刚下,群臣争相进谏,齐威王的王宫门庭若市。几个月后,偶尔有人进言。一年之后,就几乎没有什么好进谏的了。
这个故事或许有所夸张,可是邹忌能让齐威王如此虚心纳谏,齐威王本人肯如此从善如流,千年之下,依然让人十分感佩。由此可见,齐国的崛起,绝不是偶然。
可是这样一位有为的相国,对田忌却有着忌惮之心。因为嫉妒,因为对权贵的贪恋,魏国的庞涓加害了孙膑。如今,邹忌也要对田忌下手了。
邹忌派人拿了两百多两黄金去找人占卜,说:“我是田忌的人。田忌三战三胜,威震天下,现在欲为大事,请问吉还是不吉。”所谓欲为大事,就是取代齐威王,自立为君了。
此事一出,临淄城议论纷纷。消息很快就传到正准备撤军回国的田忌耳中。田忌呆住了。
这是灭族的大罪,可是现在百口莫辩,怎么办?
孙膑看看他,沉声问道:“将军可以为大事乎?”
既然邹忌说你要为大事,那么,你可以做吗?
田忌说:“怎么做?”
孙膑说:“将军进入齐国时,不要解除武装,让老弱部队守在主。主这个地方地势险要,只能行一辆兵车,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你背靠太山,左边是济水,右边是天唐,辎重直达高宛,然后派轻车锐骑猛冲都城的雍门。这样,齐君将由你控制,邹忌就只能逃走。否则,你就回不到齐国了。”
田忌低头想了一想,没有听孙膑的话。齐国是不能回去了,那就走吧。掉过头,去楚国。田忌是孙膑的知己和倚靠。田忌出走,孙膑也只得随他而去。
楚王听到田忌、孙膑奔逃而来,赶忙让人迎接。可是他也不想与齐国闹翻。邹忌听说田忌逃到楚国,赶忙派使者过来,建议楚王把田忌封在江南。楚王听从了。田忌有了封地,就不会回齐国了,邹忌的相位也就稳妥了。
田忌一直待在楚国。直到多年之后,齐威王和邹忌去世了,齐宣王即位,知道了邹忌的诡计,这才让人把田忌请了回去。
田忌终于回到了齐国。然而孙膑没有随他回来。人们失去了孙膑的消息。
孙膑找了个偏僻地方隐居起来,专心写他的传世之作。据《汉书·艺文志》记载,《孙膑兵法》共有八十九篇,还有四卷图谱。如此一部皇皇巨著,竟然在东汉之后的乱世之中失传了。直到一九七二年,这本书的残简才在银雀山西汉古墓中被发现,可是只有三十篇。许多竹简上的字已经斑驳不清。不过,即便这样一部残损的兵书,依然可以从中看出孙膑的不同凡响。
他虽是兵家,却是以兵来论道。他更像一个“布道者”。
《奇正》篇中,一开始就讲天地之理,他说:“天地之理是物极必反,盛极必衰。天下兴替,如同四季变换。阴阳五行,相生相克。世间万物,有生有死,有能有不能。形势有的有余,有的不足。所以圣人会以万物的长处去制胜万物,这才能不断取胜。”明白了天地间的道理,才会明白战争的道理。而战争,只是制止暴虐的手段。如果战争不正义,用兵不节制,就会失败,“穷兵者亡”。强兵最重要途径就是富民。孙膑说:“然则为民赇(qiú)也,吾所以为赇也,此兵之久也。”赇本是行贿受贿的意思,这里是说让百姓积累财富。藏富于民,才能保证长时间的作战。
而带兵作战的将者,“不可以不义”“不可以不仁”“不可以无德”“不可以不信”“不可以不智胜”。总而言之,孙膑想打造的是一支仁义之师。这支军队的目的,是维护正义,使百姓安居。所谓道,就是顺乎民心,合乎民意。
司马迁给孙武、孙膑和吴起三位兵家大师立传的目的,也是为了传达这一信息。他说:“一个人如果不懂得信义、廉洁、仁爱和勇敢,就不能传授兵法剑术。兵法剑术是与道相符的,内可以修身,外可以应变,君子用它来修行自己的品德。”
孙膑的兵法,与他的修身之道是合而为一的。
他惨遭膑刑,却不肯屈服于命运,在九死之中寻找着一线生机。他在齐、魏大战中,不因为个人的仇恨而偏激暴虐,而是从容儒雅,收放自如。他在功成之后,不得意忘形,而是急流勇退,悄然隐居。他在隐居之时,不是碌碌无为,而是专心著述,让一生的智慧得以薪火相传。真正的兵家,不在于百战百胜,而在于从肉体和精神的桎梏中,杀出一条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