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什么呢?阿丽莎·夏菲尔。左肩传来一阵钻心地酸痛,他忍住痛揉了揉,稍微好受一点。时间尚早,夕阳未落。心中的烦闷让卧室变得更加闷热。鲍里斯·盖下了床,从床头的桌子上拿起那把铁钥匙,抚摸了一下,朝三楼的图书馆走去。只是白纸上的黑字,不是毒药。
一排排书架无声地站在圆形的图书馆内,散发着沉闷的苦涩气味。昏暗的光线从窗户里射进来,照射在其中两排书架上,根本无法扫尽图书馆中的阴暗气氛,却让整个原型房间变得异常诡异。
他走近书桌,桌面打扫得很干净,书桌一角放着叠的整整齐齐的秦纸和插在墨水瓶里的木杆笔。他想起了自己的笔记本,那本画着猎鹰宝剑刻字,和造纸厂老板纹身的小册子。那四个符号清晰地浮现在眼前。他抽出一张纸,趁着记忆还没有消退,画出了那四个符号。或许以后有用,他想。
“那些只是白纸上的黑字,又不是逼着你吃毒药。”或许他能在这里找到答案,找到那个猎狼犬。
猎狼犬无论是谁,都不可能是千百年前的人物。他们管自己叫猎狼犬,那么想来这个人如果真的存在,也只可能跟自己是同时代的人。所以《都南城市历史及各项事务记录》这一类的书籍可以略过了。书架上没有任何标记,也不知道阿丽莎·夏菲尔当初是按照什么样的规律整理书籍的,这里有几十排书架,每排书架上都有八层,每层藏书多则上百,少则几十。算起来总共有数万本。所幸自己别的没有,时间却花不完,那就一本一本找吧。肩膀受伤,没办法爬梯子拿上面几层的书,就从最下面开始。他走到最左边的书架,坐在地上,抽出了最下面一排书卷的第一本。
翻看了几页之后,他明白了这是一本诗集,用上层圣星语写的。上层圣星语除了贵族们用来抒写诗歌文章,和撰写宗教典籍之外,几乎没有人说。鲍里斯·盖精通下层圣星语,但上层圣星语懂的就不多了。他粗略看了几首诗以后,确定自己实在是欣赏不来,就把这本诗集放了回去。
第二本、第三本、第四本……直到第十本都是诗集,看来阿丽莎把所有同类的书摆放在了一起。大概她也看不上这些文辞扭捏的诗集,把它们放在了最底下。这些诗集上找不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他开始查看后面的书卷。
诗集的后面是戏剧,不得不说戏剧比起诗歌,对鲍里斯·盖的吸引力大多了。他翻看的这一本,改编自神话故事,名字叫?炼金术士布罗索?。故事讲的是充满了智慧但身体孱弱的炼金术士布罗索调制了一种魔药,喝下去会变成力大无穷但头脑简单的野人胡尔克。药效结束后他又变回小个子的布罗索。野人胡尔克在战争中救了伊芙公主,野人和炼金术士同时爱上了公主,但赢得公主的心的,却是强大的胡尔克。布罗索心中充满了嫉妒和悔恨,想杀掉胡尔克。但一个人怎么可能杀掉自己却又活下来?更悲哀的是,为了见到心爱的公主,布罗索一次又一次忍不住喝下魔药,只为了回味药效将散不散的那一刻,残留在胡尔克身上和脑海中的公主的音容笑貌。
终于,妒火彻底焚尽了布罗索的灵魂和理智,他明白了要毁灭胡尔克,只能毁灭自己。这一次,他同时喝下了一瓶没有解药的毒药和魔药,他要胡尔克也体会到失去希望的痛苦。然而奇迹出现了,毒药和魔药的相互作用下,产生了意想不到的效果,他的身体虽然变成了胡尔克,但灵魂却依然是布罗索。带着重生的兴奋和喜悦,他终于第一次将公主拥入怀抱。
可是身体再怎么相同,性格和习性却是截然不同的。公主认出了眼前这个爱人的身体里并非自己深爱的胡尔克,愤怒地说道:“我爱之人乃是胡尔克,爱的是他的身体,还有他的灵魂。缺一样都不是他。你以为徒有他的身体就能拥有我的爱情?”睿智的炼金术士布罗索终于彻底被绝望吞噬,用一把剑结束了自己和野人胡尔克的生命。
引人入胜的故事,真希望有一天能在剧场里看这部戏剧。不过也只是想想罢了,鲍里斯·盖从来不是个戏剧迷。戏剧,艺术,马术,斗剑,骑士竞技,狩猎……这些都是雪原贵族喜欢的事物,或许也是因为他不是一个真正的贵族吧,他从来没有兴趣。细想起来,他这辈子可曾对任何东西着迷过?金钱,权力,女人,家庭?人总要有个活着的目标,他的目标是什么?
这个前内河航船水手、前小贵族、抛弃家乡的人、背弃家人的孤独者、失去自由和身份的囚徒,他背靠着书架,坐在冰凉的石头地面,手里捧着一本讲述自我挣扎的戏剧,开始回忆自己的一生,只看到了一头在山路上奔跑的羊。没有狼在身后追它,也没有肥美的牧草在前方等待着它,奔跑是因为脚下有一条路,而它的生命中除了这条路什么也没有。一旦停下来,它的生命就失去了最后一点意义。而现在,它停了下来,被迫停了下来。不是被迫,是它自己决定离开脚下的路,奔向另一个方向,只是在这个方向上,找到的只有悬崖,而后路已经崩塌。
欣赏戏剧的人想从这些虚幻的场景和角色身上看到自己想要却得不到的生活。但鲍里斯·盖,他什么也不想要,也就无所谓得到得不到。以前陪着雅罗斯拉夫·盖去过黑山城的戏院,看过几场所谓的宫廷喜剧,在全场大笑的贵族中,他是唯一一个觉得荒谬无聊的人。可现在,他却被这本更加荒谬和虚假的神话悲剧吸引了,酣畅淋漓地读完了整个剧本。他对布罗索产生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共鸣,一种感同身受,一种以前从未有过的感觉。人生第一次,他对自己的人生感到了厌烦,对以前的无欲无求感到难以置信,为现在依然找不到欲望和梦想而感到空虚彷徨。
“我妒忌你,布罗索,我妒忌你能为自己的欲望而死。而我却根本没有欲望。”那么过去三年来他每月去森林里看望并保护狼怪弟弟又是为了什么?兄弟之情吗?还是因为对童年时出卖弟弟而感到愧疚?或者仅仅因为那头狼怪是他空虚无聊的生活中唯一一道剧烈的色彩?当他在每个月圆之夜带着食物进入森林时,他能体会到那种与众不同的感觉,那种将秘密关进自己内心的宝箱,然后回到平凡众人中,就可以一手抚摸宝箱,一手睥睨大众的感觉。那种想要在人群中大喊:“尔等皆为凡夫俗子,我乃超凡脱俗之辈”!却强迫自己压抑这种冲动的感觉。
“布罗索,我理解你。你的心中住着一个野人,而我的心中藏着一头狼怪。”只是那狼怪毕竟不是他,他并不是超凡脱俗之人,只是个年近四十无妻无子的老头子。也许正是这种冲动让他参与了行刺黑河领主的阴谋。如同绝望的布罗索一样,只有自我毁灭才能让他感到自己还活着。什么都不做就可以漫无目的地活着,想要超凡脱俗只能燃烧自己。
他恨黑河领主吗?与“骑士大人”钩织阴谋的时候他从未怀疑过这个问题的答案,但如今却开始怀疑。这股仇恨太虚假,仿佛从没存在过,他妒忌那头狼,甚至痛恨那头狼,但同时除了这头狼他一无所有。如今的他心中本应该燃烧着更旺的怒火,但是没有,他的心变冷了,变得更冷了。在这座图书馆里,在这座悬崖上,当他失去了本就没有任何欲望的生活,当那头羊连脚下的路也没有了,他被困在这里,困在这座悬崖上。他能做的只有审视自己。而这番审视之后,他只看到了毫无价值的空虚,黑河领主说得对,鲍里斯·盖已经死了,现在只有猎狼犬,只有猎狼犬。
仿佛从噩梦中惊醒,他打了个冷颤。该死的,差点真的着了道。他靠着书架坐在冰冷的地上,望了一眼手中的书,身上冷汗直冒。这就是黑河领主蛊惑囚犯的方法吗?让自己困在这座该死的图书馆里自怨自艾,最后放弃抵抗,接受黑河领主的谎言?
他把《炼金术师布罗索》放回书架,站起身来,拍拍屁股,裤子上并没有沾上灰尘。阿丽莎·夏菲尔把图书馆打扫得一尘不染。他环视着整间屋子的书架,仿佛一名站在竞技场中央的斗士,环视包围他的对手。他默默说道:“多谢你帮我找回了欲望,战胜你的欲望,让我活下去的欲望。你的图书馆战胜不了我,相反,我会战胜你的图书馆,用你的方式!我,永远不会变成猎狼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