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界上没有巫术。有我也不会。但我听了你太多梦话了。半夜里,还有看书睡着的时候。”
“你半夜来这里干嘛?”
“我是个女仆!你以为你每天一大早起来摆在桌子上的早饭,篮子里的干净衣服都是小精灵帮你做的、洗的?哈,你们这些贵族老爷。”
“对不起。”
“何必对一个女仆说对不起。”
“如果人的贵贱是用血统来衡量的,那我跟您一样都只是低贱的农民的儿女。或许您那不知其身份的父母地位还要高些。区分你我,和芸芸愚民的,是您渊博的知识和高贵的品质。更何况我只是个囚犯而已。”
“囚犯?你知道有多少学者、贵族、教士愿意跟你交换现在的位置?你坐在一座宝库上,屁股下面是金币堆成的小山,可你却抱怨钻进这座宝库时丢掉的一枚铜板。每天能吃上热饭,有洗好的衣服,有洗澡的热水,这一切都不用你动手,由我这个女仆替你做了。
“你去过那些个名字里的盖是从父辈继承而不是花钱买的小贵族的所谓的城堡吗?石头做的马厩而已,潮湿阴冷,晚上冻死人,白天还要担心别处射来的暗箭。更别提被看不到头的农活绑在田地里的农民和农奴。你现在住在那?湖畔山顶上的塔楼里!有吃有喝有人伺候。每个人都是囚犯,只是囚笼有大有小而已。你的囚笼对于雪原上大半所谓的自由人来说却是宫殿!
“你口口声声说自己出身贫寒,穷苦农民的儿子,打拼得来的一切,名字里的盖只是虚名!你可曾在一月的寒冬里露宿街头?你可曾在阴沟里找吃的?你可曾为了几块面包让十个男人干你一整晚?你可曾为了其余五六个孩子的口粮,把最大的女儿送到一个声名狼藉的流氓床上?不,猎狼犬大人,我永远也无法跟您相提并论。您是贵族,永远都是贵族。而贵族这个词语已经融入了你的血液,甚至你都习以为常,感觉不出来了。
“不!猎狼犬大人,不要在我这里寻可怜。请原谅我有话直说,你一点也可怜。你所谓的苦难全都是无病呻吟!请您不要在我这个女仆这里寻求安慰了。
“我会继续服侍您,只因为我有……有黑河领主的遗命在身。但除此之外,我什么都给不了您。我只是个女仆。为了服侍您,我错过了黑河领主的葬礼,又将要错过索菲娅领主夫人的婚礼……”说着,他开始啜泣起来,但很快擦干了眼泪。
鲍里斯·盖想走上去安慰她,但她躲开了,开口说道:“请您原谅猎狼犬大人,我也不知道今天是怎么了,黑河领主大人的死对我打击太大了。他就像我的父亲,他已经去世几个月了,我还……”
“您刚才一席话,让我如梦方醒。您不要道歉,该向您道歉的是我。我真是羞愧难当,如同睁眼瞎一样,看不到这个世界的真实。谢谢您。”这不是客气话,鲍里斯·盖心中酝酿着风暴,但一如过往,他掩饰了内心的激荡。让他内心激动的并非女仆的一番话,或者那番话引起的他的羞愧,他的心中一直有一团火在酝酿着,但他已经习惯了用内心的冰冷封冻烈火和风暴。
“索菲娅领主的婚礼?”他岔开话题道。
“是的……是哪位幸运儿能娶索菲娅女领主。”鲍里斯·盖发现自己的语气里丝毫没有意思揶揄的意味,心里也没有。
“梅里耶骑士,黑河领主的养子,跟女领主青梅竹马。”
鲍里斯·盖眼前浮现出那位站在“黑河处女号”的船头,冷静地指挥黑河领主的军团士兵屠杀骑士团水军的中年骑士。
“这位梅里耶骑士,他的全名是什么?”
“不知道,这么多年从没听人提起过,实际上是不是贵族都没人知道。只知道他跟我一样也是被黑河领主收养的孤儿,只是比我年长一辈。不,我哪能跟他比。他跟女领主大人出生入死,是天生的一对。”
青梅竹马对于贵族来说毫无意义,政治联姻是他们注定的命运。更何况如果恪守圣光的伦理继兄妹之间的婚姻根本就是乱伦。梅里耶骑士,此人到底是谁?
不过这又跟自己有何关系。鲍里斯·盖点头准许了女仆告别离开。临近中午,那人该到了。
正想着,他听到了熟悉的脚步声。每天临近中午,这个脚步声如期而至。伴随着脚步声而至的,是尖啸的剑风。鲍里斯·盖头也不抬一下,右手本能地伸出一抓,将旋转飞来的长剑剑柄牢牢抓在了手里。从第二次开始,这个有着诡异苍老嗓音的中年男人就不再用木剑,而用开了锋的钢剑,丝毫不顾忌会砍伤鲍里斯·盖。
当自己一次次完美地接住飞来的利剑之后,鲍里斯·盖惊讶地接受了一个现实,他不仅不了解这座城市,不了解黑河领主,甚至连他自己的身上都隐藏了秘密。“你只是忘记了。”或许那个男人说得对。他的记忆里有太多空白,他从来没有去细想的空白。或许自己的剑术就是在某一段记忆空白中学会的。
“那么,今天你依然不准备回答我的问题?”鲍里斯·盖开口道。
“我说过了。你打败我的那一天就能知道我的名字。现在,你还差远了。”他的话语里有些与以往不同的东西,但鲍里斯·盖根本来不及多想,只听话音刚落,来人快步疾奔,双手长剑直握,不偏不倚,直刺面门而来。鲍里斯·盖右手长剑轻挥,击打在对方长剑一侧,同时脚步轻踏旋转,侧身闪过这一招。
“我今天真没有心情练剑。”鲍里斯·盖说道。
“铁匠何时问过铁锭的想法?他们只是一锤一锤地敲打,直到利刃成锋!”说着,借了前冲的力势,左脚一踏,身体旋转带动手中长剑,一个横劈劈向鲍里斯·盖的腰。若是以前,这一剑非把他劈成两截不可。但此时的鲍里斯·盖俨然一位剑术好手,手中长剑向上一拨,身子顺势一低,灵活的脚步带动身体躲过对方的剑刃。同时脚步前探,插入对方脚步之间,未执剑的左手铁拳紧握,借全身冲势直刺对方未设防的腹部。这一拳任对方剑术身手比鲍里斯·盖高出一截,也无法躲闪。当然鲍里斯·盖也了解了对方的力量,这样一拳虽然用上了全身的力,想打倒此人也是根本不可能。这么多次较量过招后,他已经习惯在练习中毫无保留地使出全部力量。他知道对方一定也是全力攻击,不会顾及他的安危。见识过河湾镇医生的医术后,估计刚才那一剑就算中了,也能被救活。这样一想,在练习中使用全力杀招倒也可以理解了。
果不其然,对方腹部结结实实中了一拳,整个身子都被巨大的力道向后击退。但他调整身子,稳稳当当地后退一步卸去力势,未待停稳,身体旋转着直冲过来,长剑借着身势从鲍里斯·盖的右上斜劈向左下。鲍里斯·盖顺势挡下这一招,两人剑招你来我往。
两人虽然一人双手持剑,一人单手持剑,使的剑术风格却如出一辙,旁人看去肯定认为同出一门。但鲍里斯·盖此前根本没有跟任何人学习过剑术,他使出的每一招都是手脚身体无意识地使出来的。而且这种剑术大开大阖,极其注重身体的闪转腾挪,手上的长剑的剑尖剑刃反倒在其次。这与鲍里斯·盖见过的任何剑术都不同。雪原战士喜好双手阔刃长剑,适合劈砍;骑士团和西方诸国骑士则喜好单手长剑,步战马战都很适宜;沙漠帝国武士的弯刀刀法虽然没见过,但也有过耳闻。但对手和自己使的剑法却是此前闻所未闻的风格。与其说是剑术,更像是剑术和舞蹈和结合。
“如果在战场上分神……”那人话音刚落,鲍里斯·盖右臂便中了一剑,“你就得死!”双手剑换成单持,剑柄反手砸中鲍里斯·盖脖颈,然后瞬间旋转一圈,长剑砍向鲍里斯·盖的脖子,只是手腕一翻,用剑身重重拍打了一下。鲍里斯·盖应声倒地,脖子上留下两道平行的伤口,鲜血流淌到地上。
“你在想什么?想死吗?”这人怒斥道。
“我说了今天没有心情。”
“你是十岁出头,还在伤春悲秋的少年郎?这个世界不需要你的心情,只需要你的专注!不然你什么都不是。只是一块没用的肉!”他咬牙切齿地说道。
“那又如何?或者我明天就要死,或者我要在这里待一辈子。世界跟我有什么关系?你又在急什么?”鲍里斯·盖说。
“因为我花了二十年时间打造你,可看看你现在的样子!我没有另一个二十年了,你也没有。你我的时间都要到了,要么完美地永生!要么无能地去死!你给我起来!”他几乎是在怒吼,一反此前冰冷无魂的形象。
鲍里斯·盖知道脖子上的伤口不能让他躲过去,只能爬起身,抹了下伤口的血,在衣服上把手上的血擦干后,举起剑做好了防御的架势。
三个小时过去,鲍里斯·盖身上增加了十几道深浅不一的伤口,精疲力尽,流血过多,实现已经开始模糊,额头发热,全身冷汗直冒。可他的老师和对手却丝毫没有停止的意思。鲍里斯·盖意识到对方此时并非在教授剑术,而是在发泄,发泄愤怒,或者仇恨,他不知道是哪一种,但必居其一。他在对方的脸上看到了情绪,这是认识此人几个月来第一次。对方并不是如自己初识之时以为的那样,没有情感,没有情绪,没有灵魂。那张扭曲愤怒的脸上燃烧着火焰。只听见此人怒吼道:
“为什么你如此无能!为什么我的命运会跟你这种废物纠结在一起!我宁可你被狼怪杀掉!如果你杀不掉它你又怎么配得上猎狼犬的名号!凭什么会选中你这个废物?凭什么?”
此时的鲍里斯·盖已经不敢分神,只能将自己“记起来”的所有招式全都用上。此时的他是在拼命,而非练习。
两人的剑术终究差距太大,左脚又被连续砍出三条伤口以后,鲍里斯·盖摔倒在地,再也站不起来,眼看此人的长剑朝自己的面门刺过来。但对手终究还是收了手,长剑在离自己鼻尖只有一寸的地方停了下来。鲍里斯·盖看到对方的脸上充满了悲伤和悔恨。
“为什么?”鲍里斯·盖惊骇之余说道。
“我是恨铁不成钢!”只听对方说道。他今天与往日判若两人,脸上再没有冰冷的笑容。黑河领主的人仿佛都有两个灵魂,一个冰冷如夜,另一个却又被悔恨和痛苦的怒火灼烧。鲍里斯·盖不禁心想,此人比面相苍老许多的嗓音,或许显示了他真正地的年龄。在这座被恐怖的秘密所笼罩的城市里活着的人,要经历多少离奇,多少折磨?
“你!”他用剑尖指着躺在地上的鲍里斯·盖,说道,“要么变回猎狼犬,要么死!”顿了一顿,他补充道:“但凡平日自己多加练习,也不会被我刚才的剑招打败!”他咬牙切齿地说完这几句话,停顿了许久,似乎陷入了沉思,躺在地上的鲍里斯·盖也不敢起来,直到听到那人再次开口:
“说说你的父亲。”
“我的父亲?”鲍里斯·盖不明白男人的用意,也不知道从何说起,“不记得了。”
“怎么能不记得?你自己的亲生父亲怎么不记得?又不是从小没了爹。”
“我不想说他。”鲍里斯·盖回答。
“我要你说。”男人的语气不容置疑。鲍里斯·盖深吸一口气,屈服了,一如既往。他说道:“他是个农民,最早开垦那片土地的人之一,占了村子里最好的地,但名字里没有盖。我们家说不上富,但也算村子里的大户。我走的那年,他打算跟黑河领主大人买个盖的名号。我十多岁就离了家,我对他没什么别的印象了。”鲍里斯·盖说道。
“你说谎。”男人冷冷说了三个字。
“……”鲍里斯·盖无言以对,他从来不愿意回忆自己的父亲。他痛恨的不是父亲,而是当年的自己。“我对他没什么好印象。”
“有什么说什么。”
“他把我弟弟卖给了黑河领主,就是被你们抓住的狼怪。我弟弟被黑河领主变成了怪物。”
“狼怪。”
“是的。”
“你怎么知道狼怪是你的弟弟,就因为那个坠子?或许他很久以前就死了。”
“你知道坠子?看来您对我的父亲很了解,根本不需要问我。”
“我不知道的是你的看法。”
“这重要吗?”
“很重要。”
“为什么我被关在这?你们为什么要留我活着?”
“我是在跟谁说话?猎狼犬?还是港务官?”
“我不是猎狼犬。”
“那你没资格问。回到你的牢笼里去。”
“如果我不回去呢?我每天都在想自己的死亡。”一阵热血冲上鲍里斯·盖的脑门,或许只是对这么长时间以来河湾镇所有人的神秘主义作风厌烦了,或许只是恐惧一时没有跟上他的思考,又或许只是简单的一时冲动,他嗓音里依然带着颤抖,但依然表达了自己的愤怒和拒绝,“我每天都在想自己的死亡,但更多时间在想自己的生命。我活着是为了什么?
“您到底是谁?您以为您是谁?我不需要您来教训我。我不是猎狼犬,我想当谁就当谁?我受够了!把我关进黑暗的地牢里去!折磨我,杀了我都行。但我绝对不会变成你们想我变成的东西。我不是猎狼犬!”
“无可救药!无可救药!”男人咬牙切齿地说道。
“我求你救我了吗?您以为你是谁?言之凿凿地教训我?我父亲吗?”突然,鲍里斯·盖心中一道闪电划过。模糊的记忆闪过眼前。他望着眼前这个年纪比他大不了多少的男人,再也说不出话来。
震惊之中男人手中长剑闪电般朝他心口刺来。这一次对手没有留手。鲍里斯·盖低头望着没入心口的长剑,惊讶地惊讶地发现居然感觉不到一丝疼痛,只有一股从剑身上透入骨头的冰凉。他想抬头看那个杀他的男人,但脖子却完全没了力气。死去之前,他只听到男人说道:“我绝不放弃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