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下雪了，今晚肯定下。”一个骑士说道，“今年是个暖冬，往年这个时节都是大雪纷飞，今年只剩最后几天了还没下一场像样的大雪。”
梅里耶骑士记不起他的名字，随口问道：
“你说得对。你叫什么名字，年轻人？”
“绿松谷的布列瓦·盖，尊敬的骑士老爷，我是老布列瓦·盖·诺斯替斯基的孙子，您可能听说过他，我祖父人称农夫骑士。”
“我记得您的祖父。你很了了解天气变化。”梅里耶骑士记得农夫骑士的名号。白杨谷地处雪原西南角落的森林深处，本是一块荒地，老布列瓦·盖·诺斯替斯基一家人首先开辟了那块荒地，经过几十年耕耘，将荒地开辟成了大片高产麦田，他本人也凑够钱买了盖的名号。
“我们一家都是农民，对农时变化那是了如指掌。不过我不想当个农民，就跟随白河老爷出来打仗。”
梅里耶骑士随口应了几句，哈口气暖暖手，心里升起一团阴云。他们在等待斥候。半个小时前，他派了一名斥候侦查前方，骑士们焦急地等待着回报。又等了半小时，终于听到了马蹄声，斥候的身影从树林中穿出。看到等待的骑士们后，斥候拉动缰绳，加快脚步回到队伍中。梅里耶骑士没等站定，开口问道：
“快报告前方的情况！”
“兽群的残余部队在前方修整，状况很严重。他们在处决伤员！”
“什么！不！”喊出声的是昨晚救下来的第三军团士兵拉格纳·阿伦佐夫，“不！”除了连声叫不，却再也没说别的话。
“我们怎么办？”伊米尔·盖问道。
“拉格纳·阿伦佐夫，我能相信你吗？”梅里耶骑士问道。
“你救了我的命。我的命现在归您了。”
“那好，你跟着我去见乌尔里希·弗拉迪斯。其余人在这里等着，如果事情有变，斥候会射响箭，你们立刻撤退，逃往联军大营。”说着，他朝斥候做了个手势，斥候听令，一提缰绳朝前带路。伊米尔·盖骑马拦住了他。
“梅里耶骑士大人您在干什么？兽群现在还是我们的敌人。你这么找上门就等于送死啊。”
“我们现在的敌人是狼瘟疫。如果兽群讲不通道理，我回不来的话，你一定要活着回到索菲娅·娜身边，将这里发生的一切亲口告诉他。”说完，他招呼斥候带上剩下的所有防疫药，朝森林中走去。
为表善意，他们没有隐藏行踪，大大方方地朝兽群营地走去，还在斥候的带领下，故意走向对方的暗哨。梅里耶骑士大声喊道：
“我是河湾镇的梅里耶骑士，河湾镇统治者索菲娅·娜·黑河女领主的丈夫。我请求与传教骑士团第三军团团长，血木堡的乌尔里希·弗拉迪斯骑士谈话。”他能感觉到指向自己额头的箭矢，冰冷的空气从盔甲缝隙渗入衣服。马蹄踩在冻硬的泥土上，马蹄声仿佛惊雷一般震耳欲聋。现在只能寄希望于暗哨不是拉不住弦的新兵，以及乌尔里希·弗拉迪斯不是传说中残忍嗜杀的绞架。一支箭矢破空而出，没入梅里耶骑士马蹄前的泥土。三人停下马，等待着对方的回话。
“拉格纳·阿伦佐夫！”林中传来回话，“你为什么还活着？你应该自杀！”
“弗拉迪斯老爷，他们有防治狼瘟疫的药，我不会变的！”
“就你们三人吗？”
“大部队在后面，为表诚意，我只带了一个护卫。”
“你们可以进入营地。但不要轻举妄动。”
三人下马，走进一道用树枝草草搭起来的粗糙栅栏，进入了兽群的营地。不用任何人起身介绍，梅里耶骑士一眼就认出了乌尔里希·弗拉迪斯，“黑森林的巨熊”，“赞森斯塔格的绞架”。那是靠坐在营地正中央一棵大树根的男人，面相不年轻，比梅里耶骑士看着都显老。染黑的皮衣袖子被肌肉撑得鼓鼓囊囊，胸口穿着胸甲，但没有肩甲和臂甲，也没有罩袍。他靠坐在地上都比个子矮小的农民骑士布列瓦·盖矮不到哪去。待他站起身来，俨然另一个巨人。脸上的金色须发显示了他的雪民血统，脑袋却刮得干干净净。
不需要介绍，乌尔里希·弗拉迪斯一言不发地朝三人走过来，梅里耶骑士注意到周围的兽群士兵们的手都向武器靠近。背后有好几把上了弦的弓指着自己的脖子。无畏斥候手伸向腰间长剑，被他一个眼神制止了。乌尔里希也歪了下脑袋，梅里耶听到背后传来的弓箭松弦的声音。
拉格纳·阿伦佐夫走上前，向巨人郑重行礼。刚准备开口说什么，却激动地朝旁边奔去，扑倒在地。梅里耶骑士这才注意到这个临时营地边缘的泥土地被鲜血浸透，躺着好几具尸体。拉格纳·阿伦佐夫扑倒在其中一具尸体身上，没有失声痛哭，只能听到微弱的喃喃自语。
“他们俩是冰岛同乡，愿他魂归圣星。”
“你不该杀自己人，我们有预防药。”梅里耶骑士说。
“那你们要什么回报？雪民？”乌尔里希·弗拉迪斯问道，“事先说明，我们除了刀剑，别无他物。”
梅里耶骑士转头环视四周，昨夜的袭击对兽群造成的损失远比他预计的要严重。整个营地里看不到一匹马，想来从最开始这支队伍就做不到人手一匹马，自己高估他们了。仅从眼前看到的人数来算，这支队伍也根本没有五百人，现在营地里粗略数来只剩下一百不到的活人。加上昨夜死掉的，总共三四百人。
“你们走投无路了。”
“杀你总是办得到的。”对方冷冷回应。
“没必要抱着敌意，现在我们有共同的敌人。”
乌尔里希眼中闪过一丝光亮：“说实话，你们到底还有几人？”
梅里耶骑士观察四周，所有退路都被兽群士兵堵住，虽然没人拔剑，对付区区三人根本不需要兵器。“黑森林的巨熊”双手交叉于胸前，嘴角紧闭，眉角坚毅，眼神透出一股寒意，上下打量着梅里耶骑士，静静地等待他的回答。
“对付你们足够了。”
“十二个人对付我们一百多人？”乌尔里希冷冷说道。
梅里耶骑士脸上表情却没有变化，心中却是一惊。有无畏斥候在，他不相信任何敌方的斥候或者间谍能靠近到可以数清他们人数的距离。但眼前这个样貌粗犷野蛮的汉子却一语道出他们这支小队的准确人数。一时间梅里耶骑士不知作何回答。猎狼犬从河湾镇赶到这累死快马也要五六天。他们现在孤立无援。
乌尔里希打破了沉默：“你们的斥候确实厉害，我最厉害的猎手离他一里格就会被发现。可是就因为如此，你太大意了，没有掩盖痕迹。上千人在森林里行军想一点痕迹都不留下怎么可能？数马蹄印就能数清楚你们多少人。”
梅里耶骑士叹了口气，说道：“你说的没错，我大意了。您打算怎么做，俘虏我？”
“俘虏你？做什么用？跟人狼要赎金？”
“看起来您也不准备杀我。”
“我对这场战争没有兴趣。我们打到天昏地暗，只会给人狼群提供更多新鲜的肉。大公、团长、骑士、盖，都只是人狼的食物而已。”他顿了一顿，继续说，“无论是骑士团还是你们雪原，只顾着互相攻伐，没人关心白河东北岸发生的这一切。我本来以为只依靠第三军团就能清除瘟疫，但是这几个月的所见所闻触目惊心，昨晚上的遭遇更是让我明白，这次根本不是简单的瘟疫。”
“您是何时知道追兵兵力的？”梅里耶骑士问。
“我们的斥候一直跟在你们队伍附近一两里格不敢靠近，但从未离开。从冰湖屠杀开始，我就知道你们的动向。”
“但你并未回头杀我们？”
“杀了你有什么用？我说了我对这场战争没有兴趣。我加入骑士团传播圣星之道是为了拯救世人，而不是抢夺土地，屠杀人民。现在骑士团的大团长困守公主港，无暇他顾。围攻公主港的女领主索菲娅·娜恐怕也不会抽兵前来援助。杀了你只是让人狼多十几块新鲜的肉，索性带着你深入森林，亲眼看看瘟疫的严重性。”
“我看到了。”
“那你打算怎么办？”
“我已经将疫情报告给了河湾镇，他们会派兵过来。二十年前我协助黑河领主大人扑灭了瘟疫。”
“等你们河湾镇派兵过来，我们已经被人狼群吃干抹净了。现在我们没有时间浪费在赢得彼此信任上。你的斥候，还有我的人马，我们一起扑灭狼灾。你听说过人狼女王吗？”
“你手下一名骑士死前跟我提到了这个名字。此前从未听说过。”
“人狼女王是人狼群的领袖。昨夜就是她指挥人狼群偷袭了我们。”
“昨夜的战场我检查过，狼群看上去确实像是有组织。但我依然无法相信人狼群有个女王这种说法。说详细点。”
“一开始只是白河东北岸雪民间的传说故事，没人当真。后来狼灾爆发后，我亲自审问过不下五个幸存者，异口同声地赌咒说屠杀村镇的人狼群有个女首领指挥他们。但我依然没有完全相信这个传说的真实性，直到昨夜。偷袭我们的人狼群非常有纪律性，甚至超过人类的士兵。他们先偷偷杀掉我布置的暗哨，几百头人狼的大部队一声不响地靠近到营地外面将我们团团包围才突然杀出，目标直指我们的战马。过去的几场战斗，我们就是靠着战马的优势才打败了他们。这次他们趁着我们下马修整的时候杀光马匹。我不相信人狼群背后没有一个首领指挥他们。”
“但这头人狼女王昨夜没有亲自上阵参战？”
“没有，昨夜袭击我们的人狼群完全是自杀式的袭击，疯狂地攻击我们，完全不知道逃跑和躲避，没有一头活了下来。”
“如果昨夜人狼的数量再多一倍，你觉得能扛得住吗？”
乌尔里希·弗拉迪斯转过头看了一眼他的手下们，各自神情疲惫，表情沮丧：“再多一倍我们拼死一战或许能活下来一两个人。”
“如果你坚信人狼群有首领指挥，那么昨晚的袭击说明了一件事，人狼群的数量也不多了。不然他们的首领一定会派出所有的人狼将你们杀光以绝后患。”
“谁能猜透人狼的想法？”
“您说的对，我的猜测建立在人狼跟我们有着相同的逻辑理性的基础上。但是人狼群的理性有是什么样的，谁能知道呢？”
“他们没杀得了我，但我们就剩下这么点人，加上你们的十二个。”
“我的斥候至少能保证我们不会被偷袭。”
乌尔里希站起身，好似一座山峰。他长舒一口气说道：“我不满足于自保。想自保我早就逃往公主港了。”
梅里耶骑士也站起身说道：“公主港的攻城战我也赶不上。我们一起追杀人狼女王。”
“但是记住一件事，我们不是朋友。你屠杀了我一半的人，我可不会忘记这个仇。”
“我加入战争不是为了仇恨，我也不会忘记我的初衷。”
“那么，尽力活下来吧，梅里耶骑士。最终我们俩会打上一场，那时候最多只能活一个，或许两个都活不了。”
“好。我的斥候留给你，你派一个使者跟着我去我们的地方。我把我的人带过来加入你们。”说着，梅里耶骑士朝斥候点了点头，斥候点头回敬。他转过身朝马走去。
“等等。”乌尔里希叫住他。梅里耶骑士回过头望着他。“你的剑？请问您出身赞森斯坦的哪个家族？”
梅里耶骑士眉头一皱，撒谎道：“我不是赞森斯坦人。”
“那您从哪得到这把猎鹰宝剑？能否借我一睹猎鹰宝剑的锋利？”
梅里耶骑士环视一周，周围所有人的目光聚集在他身上。此时此刻恐怕他没法拒绝乌尔里希任何事情，拔出断剑，递了过去。
“断了？”乌尔里希语气惋惜，接过宝剑，端详着念起上面的刻字：“魔法与圣星之地。您从哪里得到这把宝剑？”
“战利品？”
“战利品？哼。”乌尔里希的语气里充满了怀疑，“您可知猎鹰宝剑的来历？”
“不知。”
“一百三十多年前赞森斯坦被南兹王国征服在即，当时的摄政亲王梅里耶一世·赞森斯塔格力战拒降，但其他的三个赞森斯塔格亲王可就不这么想。他们秘密勾结，决定武装政变，推翻梅里耶一世摄政亲王后，还政于年轻的康拉德·赞森斯塔格国王，然后向南兹王国献城投降。梅里耶一世亲王被杀，赞森斯坦并入南兹王国后皈依圣星。康拉德国王下令铸造了三把宝剑，以赞森斯塔格皇室猎鹰徽章装饰，赐给这三家贵族。您可知手持这把宝剑，相当于向赞森斯坦宣战么？”
“此话怎讲？”
“据我所知，唯一一把流落在赞森斯坦国外的猎鹰宝剑属于‘猎鹰骑士’梅里耶四世，跟您倒是同名。康拉德国王得政不久，三个亲王之一的芬德尔·赞森斯塔格发动叛乱篡位为王，他的家族一直坐在王位上，直到梅里耶三世国王带领儿子小梅里耶一起加入骑士团为止，才将王位还给康拉德国王的后裔。你手上这把猎鹰宝剑如果是真货，必定是梅里耶四世那把。而当时身为骑士团骑士的梅里耶四世二十多年前，就神秘消失在这白河东北岸。如果这是您的战利品，那么梅里耶四世之死就只能记在您和河湾镇的头上。”
“或许吧。”梅里耶骑士知道对方正在观察自己的反应。此时不宜节外生枝，他再次行礼告辞，带了一个第三军团骑士走出营地。
这个骑士自我介绍道：“我是冰岛的克努特。”梅里耶骑士点头行礼，让这名身材壮硕的骑士骑斥候的马回到了营地。伊米尔·盖带着手下将陌生的克努特围在中间。梅里耶骑士向他们解释了情况，众人开始拆除营地，准备与第三军团汇合。
“您认为兽群能相信吗？”伊米尔·盖问道。
“现在不是相信不相信的问题。兽群知道我们的兵力，杀光我们易如反掌。相反，我们需要他们的兵力一起对抗人狼群。狼灾之恐怖远超我的想象，单独对抗和放任不管都不行。”
“你对乌尔里希团长怎么看？”伊米尔·盖问。
“身形壮硕，仅次于索菲娅·娜。思维敏捷，行事果断理智。第三军团到底是怎么得了兽群这个外号？等下你自己见见他吧。”
“看来与他的决斗要推后了。”
“我不认为他会接收你的挑战。”
“什么？没有哪个骑士会容忍对他荣誉的挑战。”
“他是个务实的人。我不认为一个为了扑灭疫情而放弃身为骑士团军团长的责任的人，会被你几句话激得拔剑决斗。”
“谁知道呢？”
“扑灭狼灾前，不许动武。”
伊米尔·盖没有回答，只是耸了耸肩。
力量悬殊的敌我两方的汇合令人惊讶地没有引起任何骚动。人数少的雪原向第三军团介绍了成员，展示了携带的武器和补给。乌尔里希·弗拉迪斯介绍了第三军团残部中为首的几名骑士，分别是乌尔里希·弗拉迪斯团长，昨夜升任第三军团副团长的冰岛骑士因戈尔，“船长”萨萨尔，身材堪比乌尔里希的战士伊哥拉莫斯，以及出身南兹的赞森斯坦人乌斯拉德和斥候首领沃伦斯坦——正是这个身材瘦小的赞森斯坦人查清了雪原小队的兵力。梅里耶骑士将无畏斥候交给此人指挥。
其余的无畏近卫伴随在他身边，没有必要介绍，身份和名字对于战斗中的无畏军团士兵来说没有意义。伊米尔·盖将他手下的五名骑士一一介绍给兽群：锻炉城的“铁甲冰熊”艾凡赫·盖，来自熔金谷的地主隆德·盖，农夫骑士二世小布列瓦·盖，身背一把大剑的莱恩·盖，以及擅长弓箭的猎人骑士利盖斯基，他也是这支队伍里除了梅里耶这个外国人以外唯一一个没有盖称号的成员。
无畏近卫接到了来自河湾镇和公主港围城营地的两只机关鸢，这两只用木片和铁做成的鸟在第三军团士兵当中引发了骚动。梅里耶骑士带着两封信，走进这支临时联军的简陋的指挥官帐篷。回信比预期的晚，而且不是什么好消息。乌尔里希团长和因戈尔副团长在等着他。伊米尔·盖随后也进入帐篷。
“精巧的机械。”乌尔里希说道。
“只是比信鸽可靠一点罢了。”梅里耶骑士将索菲娅·娜的信交给乌尔里希。对方接过信，看也没看就递给旁边的因戈尔。不识字，梅里耶骑士心想道。因戈尔副团长大声读出纸上的圣星语信文：
“索菲娅·娜·格罗比恰斯卡·黑河致圣星城侵略军第三军团团长乌尔里希·弗拉迪斯骑士阁下：
“感谢阁下的所作，我为阁下的牺牲感到悲痛。虽然分处敌我，但面对灾疫无情，希望阁下放下成见，与我丈夫一起共同对抗狼灾。另，我已令河湾镇派出援军，不日与你们汇合。”
“漂亮话。”乌尔里希说。
“随信一起的还有足够二十人的预防药，从河湾镇发来的。”
“我们有一百多人，而且你们的预防药有用吗？”
“机关信鸢一次带不了所有人的药。至于药效，已经有第一个试药的，拉格纳·阿伦佐夫。他昨晚吃的药，如果半个月不发病，就说明药没事。这半个月找人看着他寸步不离。”
“好。”乌尔里希点了点头，“你收到了两封信。”
“另一封与您无关的。”
“我还不相信你，我不希望你在我背后搞什么阴谋诡计！”
“我毫无防备地进入了您的营地，我的命在您手上。”
“但你不打算完全坦诚相待。”
“我的命在您手上，但河湾镇的不在。”
“您记得就好。”
走出帐篷，梅里耶骑士眉头紧皱，一封秦语写的密令。他随手将信纸交给守在门口的近卫烧掉。伊米尔·盖跟着出来看到他的举动，一言不发跟着他回到属于他们的简陋帐篷之后才开口问：
“信上写的什么？”
梅里耶骑士从来不喜欢这个年轻的贵族，但此刻也不免生出一丝悲哀。他转过头隐藏了自己的表情，片刻之后撒谎道道：“我们要抓一头活的人狼。”
“什么？”伊米尔·盖一脸疑惑和惊讶，“这是什么命令？河湾镇的哪个人敢下这种不切实际的命令？而且谁有资格给你下命令？你可是河湾镇统治者的丈夫。”
“河湾镇的命令等同于索菲娅·娜的命令。我们的医生看了送回去的人狼头，跟二十年前的狼灾不完全一样，所以要我们抓一头活的给他们研究。”
“说得轻松。这件事应该与兽群商量一下吧？”
梅里耶骑士决定现在不是告诉他河湾镇真正命令的时候：
“现在我们疲于保命，以后再说吧。”
昨夜两方都是人困马乏，即使是无畏近卫也无法连续好几天不睡觉。乌尔里希和梅里耶骑士安排好岗哨后，各自兵马轮流休整。
近二十年大量雪民迁徙到雪原东北这块未开垦的土地，许多新的村落封闭独立，自给自足。再往北的村落就很少为人所知。人狼群发展到上千之众却毫不为河湾镇等大城镇所知，想必其源头必然是在雪原最东北荒原的新兴村落里。他们决定继续向东北前进，但在那之前，梅里耶骑士向乌尔里希建议停留两天，派出斥候先行探路，并最后一次与河湾镇通信。此地离河湾镇已有近七百里，离得再远就出了机关信鸢的通信范围，信鸢自动飞行的方向如果偏了太远，在被收信人捕获前就会丢失，或者发生意外坠毁在荒野中。
大雪如期而至，他们点了篝火，加固帐篷，在原地再等了一整天，等来了总共四只机关信鸢，带来了足够一百人服用的防疫药。乌尔里希把防疫药分发给了自己的人。这一次信鸢没有带信。接下来只能靠他们自己了。斥候回来报告，最近的村子在东南方，距此五里格。
他们清早出发，除了无畏斥候，其余的雪民骑士们都把马匹让出来拉车驼运粮食。大部队顶着鹅毛大雪，中午时候到达了这个村子。这是个最新绘制的地图上都没有标注的村子，在一座小山脚下，一条冻结的溪流绕村而过。十几栋小木屋，建房子的木头大多是不超过十年的陈木，有几栋屋子还没建成，只有个架子。大雪压塌了几个屋顶。有个空空如也的栅栏，里面还留着不少干草，但一头牲口也没有。村外开垦了大片田地，看来这里的移民也来自河湾镇周边，他们带着河湾镇才有的寒季麦种，这寒冷之地开垦麦田。但地里的麦秆没有焚烧，土地没有翻耕也没有回肥，任由寒冬冻结。整个村子听不到一句人声。
“秋收后荒废的，这里天寒，秋收更早，应该是八月中。”农夫骑士的孙子布列瓦·盖说道。
“有四个月了。”梅里耶骑士接话，“整村的人无声无息的消失，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
骑士们分散到村子里搜查，梅里耶骑士和乌尔里希等首领朝村子中央最大的一间长屋走去。伊米尔·盖推开长屋门，一名骑士点燃了火把，众人踏入漆黑的长屋。长屋内部保存完好，只有被众人脚步扬起的积灰明示数月荒废，甚至连屋子里立柱上的火把和火笼都在，只是裹的茅草已经烂掉，火把头上浸的火油干了许久，持火把的骑士点了半天，最后还是往上面浇了火油才点燃。众人看到了长屋尽头的祭坛，这屋子果然是一间诵经堂。
除了积灰，诵经堂里干干净净，似乎遗弃之前还被打扫过。外面看着挺大的长屋，除去低矮没法站人的檐角，里面的面积也就不大了，最多能挤得下二三十人。
“这是什么？”梅里耶骑士转头看去，冰岛骑士因戈尔站在祭坛后面，低头对着被祭坛挡住的方向。众人围了过去，梅里耶骑士走过给他让路的几人，走到因戈尔身边，朝他指的方向望去。他愣了一愣，弯下腰，从祭坛后面捡起了那个小东西——一个涂了各色颜料的头骨。
“刚出生的狼崽头骨。”猎人骑士利盖斯基说道。
“邪教异端！”因戈尔骑士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恶狠狠地说。
“收起来。”梅里耶骑士下令道，利盖斯基将头骨塞进腰带上的小包里。
除了这个小头骨，诵经堂里再找不到任何值得注意的物品，似乎遗弃前被彻底打扫过。
“今晚雪会更大，下一个村子还不知道在哪，梅里耶骑士大人，我提议今晚就在这里休息，明天早上，最多中午雪就会停。那时候再前进。”小农夫骑士提议道。梅里耶骑士望了一眼乌尔里希，问道：
“至少等我的斥候回来再继续走。冒着大雪在森林里行军，实在太危险。您怎么看，乌尔里希·弗拉迪斯团长。”他停顿了一下，观察着巨熊的表情，心里盘算着如果对方不答应，他该怎么回应。
他心里的盘算似乎被乌尔里希看了个透：“话说开吧，雪民哪有你这么扭扭捏捏的。一支队伍只有一个总指挥官。我的人多，但不是雪民。你的人对这里熟悉，你的斥候比我的手下厉害。所以以后你说停就停，你说走就走。但你也给我明白一点，别想着直接调动我的人，也别诓骗我。我也是雪民。”
“哼。”梅里耶骑士有些气急败坏，但此时此刻不是发作的时候，“那就就地休息，不要落单，拉屎撒尿都要几个人一起。我的斥候几天没休息过，今晚必须让他睡觉。你的人今晚放哨。马匹放进屋子里。”
乌尔里希回头朝因戈尔下达命令。后者走出诵经堂，片刻之后几名地位较高的骑士牵着三匹马走了进来。他们前脚进门，无畏近卫和其他雪原骑士也跟着一起进入诵经堂。他们劈开长椅点了篝火，用几个头盔煮了麦子粥，撕了干肉扔进去，好好吃了顿热的。天色渐晚，兽群和雪民以篝火为界，分别占了诵经堂的前后两半。三匹马卸了马鞍，拴在屋子的一角，找了个槽子给它们喂了点燕麦混着干草。兽群的人不愿意靠近发现异端邪物的祭坛，梅里耶骑士倒是乐得躺在宽敞的木头地板上睡觉。
可是怎么睡得着。无畏近卫们的脑子仿佛河湾镇宫廷里的机关水口一样装了阀门，扭紧就能立刻睡着，无论是走在路上还是骑在马背上，随时随地闭眼就睡。一旦得到命令，睁开眼就醒，拔出刀就能上战场。可惜得到这个能力的代价是失去自我，成为“无畏之人”。梅里耶骑士伸手摸了摸后颈，细微的震颤让他感到心安。
此时此刻，也不知道几百里格外的索菲娅·娜能否安眠入睡。公主港城高墙厚，骑士团兵强马壮。如果让骑士团熬过这个冬天，拖到明年夏季，白河泛滥而圣星城的援军舰队渡海而来，他们准备了数年的计划不仅功亏一篑，被洪水和军队两面夹击的联军恐怕会遭受巨大损失。索菲娅·娜如果想睡，当然也能跟这些无畏近卫一样躺下就能睡熟，但此时此刻的联军营地里，恐怕无人能入眠。
屋子里只有此起彼伏的鼾声和木头燃烧的劈啪声。既然睡不着，梅里耶骑士索性起来，坐到火堆旁暖暖身子。他拿起猎鹰宝剑，抚摸精雕细琢的剑柄，回忆着索菲娅·娜挥舞这把宝剑的英姿。他不是个出色的剑客，从继承这把剑开始，梅里耶骑士携带使用它的时间还没有索菲娅·娜多。这把剑在她手上品尝过无数鲜血。于它的真正主人而言，倒从没派上过大用场。这场战争，河湾镇，以及雪原上的一切，于他根本毫无意义。他不止一次想过逃离雪原，让他继续留在这里的只有一个原因，就是索菲娅·娜，即使这意味着他必须忍受被黑河领主利用。
长剑已断，只剩下华而不实的剑柄。就如他本人一样，空有女领主夫君和猎鹰宝剑真正继承人的名头，可内心里他只是一把断剑，一个毫无用处的人，充满了困惑和彷徨。活了四十多岁，能记起来的却只有过去不到十年的记忆，每一个记忆碎片里都有索菲娅·娜并不美丽的脸庞。关于未来，只是一片迷雾，唯有一件事他能看清，索菲娅·娜站在那片迷雾里，就在他脚下道路的正前方。
太阳西斜，风雪盖过所有声音。梅里耶骑士带上一名近卫出门检查了其他士兵驻扎的房子，又仔细检查了明岗暗哨。他算不得一个高明的将领，只能用亲力亲为来弥补。人狼群不是愚蠢的畜生，必须万分小心。斥候骑着马回来了，下一个村子还要往东北。这些雪民为什么要来这么苦寒偏僻之地定居？他下令斥候去诵经堂里睡觉，这个钢铁一般坚强的战士摘下耳朵时，本应毫无表情的脸上也显露了一丝轻松。
寒风呼啸，远处隐约传来群兽呼嚎。梅里耶骑士脑海里闪过一个隐隐约约的画面，另一个寒冬，另一次狩猎。恶寒忽然涌上心头，梅里耶骑士浑身颤抖，赶紧躲回了温暖的的诵经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