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消息如同一道春日惊雷,霹的苏殊半晌没有反应,许久她微颤着双手将绣活儿放下,好半天才起身:“不,皇后娘娘让谁写都可以,唯独我不能!辉儿……辉儿……他……我已经无颜面对他了,他怎么肯相信他的母亲没有跟随他的父亲而死,而是在杀父仇人的庇护下苟活至今?他会恨死我!我不写,我不要面对他!”
苏殊的眼泪一下夺眶而出,想起这些年的囚禁,这些年被当作物品一样的苟活,时常麻痹自己的苏殊,那一直被刻意压制的耻辱感,一下突破了她多年来为自己建设的围墙,如洪水倾泄一般压垮了她最后的一点点尊严。
平静的,麻木的,埋葬自己真实的苏殊,脆弱不堪……她深知这些年自己早就如同行尸走肉一般,想起自己苟活至今唯一的信念,苏殊拉着皇后的手:“皇后娘娘我求你,求你,找到陈昂的墓冢,把我和他埋在一处,求你!求你成全我吧!”
深知这些却无能为力的皇后泪眼朦胧,可是眼下最重要的不是这些,而是陈清辉!皇后几乎也是哀求道:“夫人,本宫也求你,求你修书一封,为了天下苍生免受苦难,求你告知于他皇上没有杀你,你还活着,皇上不是残酷好杀戮,他只是做了他不得不做的事,求让他归降吧!”
这些话苏殊完全听不进去,她不敢面对世人,更不敢面对自己的孩子,这令她感到耻辱,她那所剩无几的尊严只怕会被践踏到尘埃泥泞里,苏殊拼命摇头:“不!我不要!我不要面对他,辉儿他会恨我!我不是他心中的母亲了,我早死了!我没有活着!我不要!我绝对不要他恨我!不,我不要!”
苏殊想到自己的孩子知道她如此苟活,她无地自容,她认为自己早就死了,早就在宣仁元年跟随陈昂而死了,她一直希望自己将来也是悄无声息的死在陈昂身边,她现在满足于世人的遗忘,世人以为的死亡。
苏殊不愿打破这个维护自己最后尊严的谎言,这如同凌迟,一刀一刀割去她的尊严,露出她无奈又耻辱的白骨。虽然从没有人苛责她,她身为倾国女子的悲哀似乎也有人理解,譬如眼前的皇后理解她的无奈,理解她的执念,理解她的哀伤。可是理解又如何呢?理解也只是理解,上升不到体谅!
苏殊这样的女子,心里最不耻的就是瓦全苟活,可是她实在放不下心里的那点执念,实在不肯和陈昂失散于世间,更不能忍受他们生同寝死同椁的誓言没有实现!
如今要让她打碎最后一点尊严,为破坏她人生的宣仁帝修书给自己的儿子,她做不到!苏殊口中喃喃道:“不!我不要!不!”
皇后轻声道:“夫人,为了黎民百姓,天下苍生免于战事,他们会感激你的!只需你修书一封,夫人!”
一向安静几乎不会有大起大落情绪的苏殊吼道:“不!我不要!”苏殊指着门外:“皇后娘娘,我求你出去,别在逼迫我!求你给我留最后一丝丝的尊严,求你别让你心目中的苏殊变得面目全非!”说完,苏殊痛苦的捂住胸口,泪水涟涟。
皇后齐茹见苏殊如此抵抗,如此痛苦,已经知道此法无望,擦了擦眼泪淡淡的说道:“夫人,本宫理解你,可是本宫也希望你能想得明白!夫人若想明白了,就修书一封让落英交给本宫!本宫感激不尽!”言毕,皇后失魂一般出了暗格。
皇后眼中含泪,说不上是愧疚还是同情,苏殊那痛苦的模样在她脑海里挥之不去,她终于明白了死亡是解脱这种极度悲哀,极度疲惫的句子。
暗阁里只剩下苏殊和照顾她起居的女官两个人,自从苏殊被囚禁在此就是这个女官照顾,这个女官唤作落英,今年十九岁。这些年苏殊的眼泪,痛苦,无奈,轻生,绝望,她都看在眼里,她也同情这个过于美丽的,似下凡仙女的,满腹才华的女人!
这些年落英也对眼前这个美丽的女人从一开始的只是奉命照顾,慢慢的到心生怜意,此刻又见苏殊垂泪不经酸涩道:“夫人,别哭了!这些年眼睛都哭花了,这样下去怎么行呢?”
苏殊看着眼前照顾她多年的女官,这些年的朝夕相处也让她慢慢对落英敞开了所有的心扉:“落英,我求你告诉我,我到底该怎么做?我不想死在这里,可是我也出不去这里,找不到夫君的墓冢,落英我害怕,我怕我死了孤身埋在乱葬岗,我的夫君怎么办呢?生则同床死则同穴,夫君他说过的!我怎么能找到他?”苏殊脸埋在手帕中呜咽着,落英哽咽道:“夫人……”这些年落英慢慢发现,外人看来苏殊才貌无双,温柔典雅,其实更多的时候只要提起往昔陈昂的宠爱,苏殊不自觉的流露出一股孩子气,可见夫妻情深恩爱。
这些年她和苏殊一样,隐匿在这暗阁里,她也明白了这种生活的痛苦,而苏殊对待落英也像是这世间她唯一能够相信依靠的人,对落英关爱备至!在皇宫里能有这样待人至纯的苏殊实在是难得的,不管她是因为实在无人相伴无奈而产生的依赖,还是因为她为人本就如此,落英都不能否认苏殊大部分时间里是个温柔优雅,知书识礼,又不在乎尊卑的女子,她待落英仿佛是亲人而不是仆人。除了宣仁帝的到来,宣仁帝的到来让这个女子化作寒冰,化作冷石,所有的美好都消失不见,只有那仅剩的傲气支撑她这朵风霜里的寒梅。
眼见眼前的出尘绝姿的女子哭的心肝俱碎,落英似乎是终于下定了决心,深吸一口气道:“夫人,你想要做什么,落英或许能帮你!”这是落英第一次开口说这样的话,苏殊不可置信的看着落英,落英道:“夫人,我在这暗阁里陪了你五年,别人看见的看不见的我都知道,家里人不知道我的差事是不能公之于众的,常常问起我也不敢多说,一个个骂我没本事,贴心的人除了等我出宫的邻家哥哥就是夫人了!夫人知道……说好听的是我照顾夫人,说难听的就是我监视夫人,不叫夫人轻生!”
落英安抚着还在哭泣的苏殊,又道:“这些年,夫人有什么就总有我那一份,您虽从来不说,可是落英心里清楚您是善良的人,您不该再这样下去了,您的儿子造了反,难保皇上不会一生气就杀了你!”落英跪在苏殊身边:“夫人,落英没有别的能帮您,您活到今日为的就是一个心愿,落英帮您,就……不叫您死在这里!”
苏殊轻轻的抚摸着落英的脸说道:“这些年你陪我在这暗阁里,朝夕相处,我知道你想出宫嫁人,把皇后给的珠宝通通留了起来,皇后总想我梳洗打扮好取宠于皇上,可是我怎么会?我苟活至今已经是奇耻大辱了……落英,那些是我留给你的嫁妆,全当这些年你照顾我的恩情了吧!”
落英看着眼前这个美的出尘的女子,心思这样柔软这样善良,一时间越发心酸:“夫人,你不该是这个结果,你教落英诗词歌赋,教落英下棋,落英无以为报,落英愚笨夫人就说吧,你想怎么做?”
“托你宫外的哥哥替我打听打听好么?打听一下我的夫君葬在何处了,我去找他!”苏殊淡淡的笑了笑:“我等不及了,若是他们拿我威胁清辉,清辉就活不成了!清辉孝顺,虽然他可能会恨我但绝对不忍我死。他叛国造反了失去了家,失去了亲人,虽然......他这样做不对,可他的父亲本就是冤枉的,虽然他这样做是彻底毁了陈家一向忠臣的名声,可是最开始难道不是皇上最先毁掉了陈家名声?”
苏殊叹道:“我太了解我的儿子了,他在家仇国恨里是做了许多许多挣扎才选择如此,他隐忍至今为的就是今日,为的就是替父亲讨一个公道,我有什么资格去劝说他呢?我这样一个行尸走肉怎得有资格去劝说他?”苏殊说着说着忽然笑了,那笑容里的无奈落英看的一清二楚。苏殊又道:“我得先去找他的父亲解释这一切,夫君最不能接受的事情发生了,我得叫他别生辉儿的气也别生我的气,我......我只是太害怕找不到他而已。”
苏殊的一段话说的落英是哇的一声哭的更惨了,以她这个出身不高的小宫女来看,从前她的眼里最大的痛苦不过就是吃不饱饭,穿不暖衣,从来不知道也体会不了这种痛苦!贵重人家有什么好忧愁的呢?要地位有地位,要身份有身份,要什么有什么的哪里知道贫苦人的苦楚,却不知这贵族世家若是苦楚起来要苦个千百倍,他们学问多懂得多要求多,灾难来了之后的落差,光是心里这一关就多少人过不去,所谓登高跌重真是一下子明白了,也明白了这些人的痛苦。起初她还觉得苏殊运气真好,没有死就是最大的福气,在以前的她看来活着就是最大的幸运,可是服侍苏殊久了,才知道对于苏殊这样的女子,这样活着还不如死了!
落英陪伴苏殊多年,懂得了些苏殊,一下悲从中来,啜泣道:“夫人,落英会替夫人找到陈相的!”一阵阵的悲伤涌进心里,苏殊艰难说道:“好久都没有人喊他陈相了。他那个人,喜欢竹子,人也像竹子,我还记得我第一次见他呢,眉目俊朗,长身玉立,在父亲书院里的那片竹林里练习剑术,真是.......”说道此处苏殊又落了泪,看着衣服上的缠枝花卉:“你看,皇上给我的衣服,永远都是这些依附着别人的花,凌霄,忍冬,夕颜,紫藤……他在羞辱我,羞辱我苟活,羞辱我忍辱偷生,羞辱我依附旁人……落英,有一句诗这样说,.西园何限相思树,辛苦梅花候海棠。你听过么?海棠花开了,竹子也破土而出,梅花却落败了。”
落英当然没有听过那句诗,迷茫的摇了摇头。只见苏殊垂泪,摸着衣服上的花纹长长的叹了一口气:“梅花傲骨,我这辈子是不成了!始嫌梧桐树,秋至先改色。不爱杨柳枝,春来软无力。怜君别我后,见竹长相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