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王爷怔怔的看着陈清明,在密集的雨声里一时恍惚,郑广轻声提醒道:“太王爷。”老王爷这才回神道:“哦?我说要吩咐你事情了?”
怀有心事的陈清明也笑不出来了,轻声道:“是,太王爷刚才说有个事要交给我开办呢。”
“哈哈……”老王爷笑了两声,陈清明听的出这笑声并不开怀也并非真心,老王爷干咳了一声道:“人老了糊涂喽,我怎么都不记得我说要给你事情做呢?是不是都记错了?对了,你哥哥卓尔呢?”
郑广赶忙笑道:“太王爷……您真是糊涂喽,今儿早上您就让卓尔去观里给您奉经去了,您这么快就忘啦?”
“嗨呀!”老王爷拍了拍自己的大腿,又笑道:“瞧瞧,真是老了,我怎么又忘了这个?这雨来的急,卓尔怕是都没想到带伞……广儿……不,明朗,你穿上蓑衣带把伞去接应接应卓尔,嗨呀,正是!正是这个是情要你来办,怎么……怎么说到了朝堂上去了?瞧瞧,朝堂误事!朝堂误事!说是这个一打岔就忘了!嗨哟……明朗快去接应接应吧!快去!”
老王爷挥着手催促道,郑广也笑道:“你快去吧,这么大的雨卓尔怕是困在半路了。”陈清明被他们两个人你一人我一嘴说的是头昏,可是他们越是这样陈清明就越能感觉到异样,但是此刻都不愿意打破,陈清明行李道:“是,明朗知道了,明朗这就去。”
小厮举着伞在望仙阁外已经候着了,陈清明行李退出望仙阁,随小厮而去,郑广见陈清明走远问道:“太王爷,您……怎么话到嘴边反而改主意了?”
“唉……本王看见他那个样子,哪里还忍心说呢,又怎么忍心让他去面对这一切呢?”老王爷轻声微叹。
郑广叹道:“可是……太王爷您给皇上已经说好了,明日就将您举荐的西凉人送到宫里,这……”
“或许……我不该心软,不该在信里留有余地,我给皇上的书信中写到,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陈清辉身为颂人为西凉征战,那我就利用明朗西凉人的身份让他率领三军前去征讨,或许不用一兵一卒,单凭明朗的相貌就能赢……广儿,你说我为什么不在信中写出我明朗吉达四个字?我已经想好了一切,可是到头来却做不到。”老王爷摇头道:“真是老了……老了,下不去这个心了。其实举荐明朗才是本意,可是……唉……罢了!我再想想吧。”
这番话让郑广心中有些说不出的滋味,近年来仿佛总能听见老王爷说老了老了,垂暮的老人那种无力感竟然也出现在老王爷的身上,这让郑广有些难以适应,一向不爱哭的郑广眼眶竟有些湿意,他匆忙回头抬起手抹掉那颗马上要溢出来的眼泪,良久都没说话。
雨声一瞬间成了阁内的主调,急促失控的不断敲击着世间万物,空气里也满是潮湿,能在这刻闻到泥土青草的味道,黏腻里带着清香沁人心扉,老王爷忽然又开口道:“广儿,你怎么不说话?”
还没有从伤感情绪里出来的郑广一下跪在老王爷的身边,他哽咽道:“太王爷,广儿心疼……就是……心疼。”这些话从郑广嘴里说出来实在稀罕,可是只要是面对老王爷他就是最真诚最忠实的郑广,他说心疼就是真的心疼,老王爷看着郑广的面容,笑道:“心疼什么?”
郑广说不出是心疼老王爷还是心疼陈清明,闷闷的跪在那里,少有的露出一种迷失,老王爷见他这样,又笑道:“起来,你去看看他们兄弟去吧……这么大的雨,陪着明朗去吧,我想一个人好好想想。”
“是。”郑广应着起身,行李退出阁,撑起伞走向瓢泼大雨里。
卓尔吉达被大雨困在了一家酒楼,他坐在里面望着外面大雨倾盆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不禁感叹什么时候能回王府,本想着淋雨也无妨,早回去交差就好,可是他又怕怀中的这封信打湿,只好愁闷的等雨停,卓尔吉达时越想越是愁闷,独自饮下一杯酒来,愣愣的看着大雨出神。
不远处一个头戴帷帽的姑娘单手托腮的看着大雨,神色恹恹,对身旁的小丫头苦笑说道:“这下好了,晚些回去少不得要挨顿骂了。”那小丫头见姑娘说话好像是十分惊喜的样子,赶忙说道:“姑娘……您还说呢,不让你出来你偏要出来,不过奴婢已经雇了人去通知府上人来接了,小姐稍等片刻就好。小姐,可要吃些什么?奴婢去给小二说。”
那姑娘四下看了一眼,冷漠的说道:“吃什么?不过都是那些东西,不想吃。”
小丫头并不放弃,又问道:“那姑……姑娘喝点儿什么么?素日里您爱听雨饮酒,今日的大雨正巧陪姑娘下酒,要不奴婢点两个您爱吃的小菜,点一壶上好的酒,你随便吃吃吧。”
那帷幕下的面容看不真切,却能听出她的兴致并不高,“不了,雁南,我什么也不想吃也不想喝,你别费心劝我了。”那丫头有些委屈道:“可是姑娘,您都好几日没正经吃过东西了,今早又去庙里也没吃什么……奴婢……奴婢……”
“我不饿,不想吃……雁南,你说这雨怎么这么大?”那姑娘透过帏幔看着大雨,轻轻的问道,那小丫头低头道:“奴婢不知道。”
那姑娘不在说话,只是依旧慵懒的单手托腮看着外面的大雨,良久才道:“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
卓尔吉达将这对话净听进了耳朵里,他的耳里实在极佳,想不听也难,这句诗卓尔吉达没听过,只觉得惆怅无限,连带着眼前的雨都变成缠绕人烦恼的丝丝银线,他又独自饮下一杯,听着雨声,听着酒楼里的人声。
再隔了两张桌子,一堆打扮读书秀才的人,围坐在一张桌子讨论着家国大事,一个身着石青色袍衫的公子已经有几分醉意,微眯着双眼用筷子敲击着酒杯,醉醺醺道:“你们瞧见没有?我大颂的脸面都丢光了!真是奇耻大辱!那陈清辉当真是该死!做出这等背祖弃君之事,枉费他也是读过圣贤书的人,连君臣道义都弃之不顾,为一己之私屠戮百姓!我看就该把他千刀万剐方解我恨!”
听到陈清辉三个字,卓尔吉达和那姑娘皆是一震,卓尔吉达十分敏锐的观察到了那个姑娘的双手紧握成拳,他不禁有些好奇,拿余光观察着这个头戴帷帽似乎也十分关心陈清辉的姑娘。
那桌的秀才还在继续骂道:“身为臣子,竟然叛国,连同那茹毛饮血的蛮族俘获我大颂公主,好一个乱臣贼子!他可是把陈相的脸都丢光了!他这样做是羞辱至极!此而可忍,孰不可忍!”
“说什么呢,陈昂的脸面早就丢光了,你还一口一个陈相?这朝堂早不是他陈家的了!陈清辉如此可见陈昂也没有说的那么冤枉。不过朝廷也是,一个能打的都没有。亏的一个个高官俸禄的,也没见有什么本事啊。”一个举止轻佻,身着桃色衫的公子一边吃着菜,一边嗤笑道。
“你说的到轻巧,那陈清辉是什么人,平常人还真不是他的对手,别忘了人家少年征战沙场的时候已是所向披靡,唉……竟然判国了?这……这……唉,他简直心狠手辣,十恶不赦,我看他的罪行也是罄竹难书,这恶人自有天收。这陈昂没什么好下场,我看他儿子也没什么好下场。”另一个身着蓝色袍的公子说道。
“唉……这陈昂一事还要另说。”那微醉的石青色衫袍公子叹道。
“另说什么?说不定就是个人面兽心的人,表面上大公无私,为国为民,谁知道私下什么样子?这做官的人有的是法子呢。不然这么好的官陛下怎么舍得杀呢?陛下一向是仁德爱民。”桃色公子反驳道。
这话到了卓尔吉达的耳朵里,字字如针扎的他是热血翻涌,热血伴随着怒火直奔到脸上,他猛捶了一下桌子,粗粝的声音响起“各位,逝者已逝,你们都是读书的人,还是嘴里积德吧!”
那几个人见他块头很大,手臂粗壮,紧握的拳头上布满青筋,怒火摆在那张古铜面孔上,一时之间都禁了声,又见他面孔不似颂人,心中也就了然,刚才的惊恐一下子变成了轻蔑,桃色衫的公子嗤笑道:“哦,现如今还惦念陈昂的,也就是你们这些脱了贱籍的西凉人。”
“哈哈哈哈哈……”桃色衫的公子大笑起来,“以为脱了贱籍,就能与我们平起平坐了?你们也太天真了吧?哈哈哈哈哈……真是可笑。再怎么也是献给大颂的贡品而已!还真当自己是碟子菜呢?”
正当卓尔吉达怒火攻心几乎一跃到那人的面前,将他痛扁一顿的时候,那个头戴帏帽的姑娘此时轻笑出声,慢悠悠道:“别人自然不是碟子菜,倒是你们是怂包不假,有这个功夫骂这个骂那个,倒不如主动参军,去活捉你们瞧不惯的陈清辉献给皇上,再歼灭西凉士卒,到时候你们就是为国立功的大功臣,说不定还能封侯拜相将来配享太庙呢!不比在这里有一搭没一搭的骂人强么?”
卓尔吉达看着那姑娘,那姑娘的帏帽始终没摘,听她又悠悠道:“我看呐……也就能纸上谈谈兵罢了,读的书也就是骂人的时候显出自己是读书的来了,什么十恶不赦,罄竹难书,人面兽心,乱臣贼子……词儿倒是一套套的,怎么也不见能去朝堂上说给圣上听呢?我看你们也不过是乌合之众,狐朋狗友,指望你们为官做宰的时候能为国为民……哼……”
说到此处,那姑娘忽然冲卓尔吉达喊道:“你的酒拿来!”卓尔吉达愣了半天,反应过来时那姑娘已经走了过来,倒出一杯仰脖饮下,冷笑道:“若你们是陈清辉,还没有这个气魄呢!他火烧边城让百姓流离失所是不对,他叛国背君也不对,他俘获公主羞辱大颂更不对,而这一切错误的源头都来自当年陈相错误的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