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冬天到得比南方早,夜黑得深沉。人们早早睡去,在早餐店的热气腾腾中迎接清晨。在这样的世界里,人好像也会老得慢一些。
我来这座北方城市17年了。我从不把自己当作外地人,也从来没有成为过优越的本地人。我白天在王府井的奢侈品柜台卖高档的化妆品,晚上回到出租屋里,看电影、刷剧,个人偏好是悬疑片。偶尔也码码字,但没坚持下来过。
曾经有个人监督过我写小说。他说他爱我文笔的风流和居家的温婉。可惜了,那是曾经。现在脑子里也有想法,却总写不下去。
有时深夜突然十分清醒地睁开眼,打开跟随自己多年的电脑,一鼓作气敲下千余字,都是些不能细读的文字。
我是易饿体质。总是半夜起来满厨房找吃的。自己做的周黑鸭好像差了那么些味道,配上北冰洋汽水勉强吃完半盒。
还是以前那个人做得好吃。
照常上班。把自己保养得年轻,打扮得漂亮,才不会被奢侈品柜台淘汰。不过我是有自知之明的,快40岁的年纪,不知哪天就会迎来这份职业生涯的终点。这么想来似乎也有些伤感。
我从干这行的第一天就想过如果离开这一行,自己能去干什么。想了十几年,也没想出几个参考答案。我爱讲话,但又十分没有耐心。高考第一年发高烧,坚持去考场写完姓名考号,迷迷糊糊中答了一些题,自认倒霉。第二年没坚持到高考,我就辍学了。
找爸爸要了500块钱,离开家乡。那年的我是个自封的文艺少女,北上的火车票上写着,“时间向前,我一路向北,知了知了,风不停歇。”
实际上,我到第一站就停下了。丢了妈妈给我的杯子,下车时还穿错了别人的鞋,十分有精力地跟人吵嘴。我的第一份工作是当中介,那时候的佣金还没有如今这样高,但卖一套房子的收入也相当于我高中时几个月的补课费了。
我那时天真地以为,继续读书真是不应该,实在是浪费了我销售的才华。事实证明,我那时还是太年轻,不懂行情。可即便迟钝如我,也觉察到了客户们对我的打量。一个不到20岁的小姑娘自以为是的魅力,不是傻傻的自信和言语技巧,而是市场价值。
当时追求我的人从25岁到50岁不等,市场价值是女朋友或者带得出手的情人。我不满于这其中任何一个结局。碰巧一个在柜台做销售的亲戚要辞职,我就接手了她的工作,一直做到现在。
有客人来了。
“麻烦给我推荐一款敏感肌肤适用的水乳套装,谢谢。”我打量了一下这个女孩儿,脸上有些轻微的痘印和粉刺,黑眼圈也很明显。
“这是我们新推出的适合敏感肌的产品,能淡化痘印,补水保湿效果也很好。您要购买的话,可以赠送您一支淡化黑眼圈的眼霜。都是非常实用的产品,效果很不错。”
“谢谢,这套水乳我要了。请问有没有适合我的面膜?”
“我们这儿有一款熬夜人群适用的面膜,非常适合您的肤质,对提升肌肤状况也是十分有效的。”女孩儿爽快地让我帮她把推荐的产品都包起来。
“麻烦您这边结账。”“好的。”
女孩儿结完账后,经理示意我去他办公室。
“小宋,最近工作还顺利吧?”办公室的皮沙发上坐着另一个看上去二十出头的小姑娘,桌上放着一个文件袋。我大概猜到了经理的用意,这一天果然还是来了。我也懒得抗拒。不过,冠冕堂皇的话要说好,日后江湖才好相见。
“最近这个季度的产品销量不是很好,库存积压比较多。我年纪比较大了,跟客户的衔接难免不当。恐怕不能再胜任这份工作。”经理喝了一口茶,略有些惊讶地看着我。我像是复读多年的高三学生,被轻易劝退。
“小宋你的业务能力一直以来还是相当优秀的,可以说是这一行前辈中的精英。不过时代在变化。而且到了一定年龄,难免也要顾及个人的事。”经理说话向来滴水不漏。
“确实是这样的。要是没什么问题的话,我明天就可以来办离职。”我知道离职也没那么轻易,要交接好手头工作,最好还能带带新人。
经理示意沙发上坐着的姑娘起身和我交谈,“宋姐姐,早听大叔说过您的业务能力很强,人也长得漂亮。我以前没做过这行,希望姐姐能指点指点我。”
奉承的话听多了。可不知道这姑娘是没心眼,还是对我不设防。职场里的人际关系,纵然别人能猜出一二,也不要自己轻易说出来。
“没问题,现在的年轻人都很聪明,肯定一教就会。”“谢谢宋姐姐。”
经理是聪明人,我没有拂他的意。经理也给我额外补了3个月的工资,作为对老员工的补偿。风水轮流转,如何送别其他人的,就如何自己离开。
晚上回到出租屋,打开电脑查找招聘信息。我是害怕下个月没饭吃的人。
翻了上百条,也没有适合自己的岗位。百无聊赖中,在自己的旧电脑上登了下荒废许久的QQ,我的第一个社交软件。
好友大部分都是高中同学和以前的同事,还有前男友、玩儿漂流瓶捡到的西安姑娘、火车上认识并且守信地加了我账号的安徽大哥,以及背着我妈帮我申请账号的爸爸等相亲相爱半辈子的亲人们。
微信诞生后,QQ空间变成了存相册和发牢骚的天地,也少有人问津。空间里上一条动态是侄女发的婚纱照,倒有点我曾经幻想中的样子。
我妈打电话来问我有没有好好吃饭,最近工作怎么样等等。她已经不对我这个大龄剩女进行催婚了。
洗完澡坐下,QQ上有对话框弹出来,“上线了。”他和我一样喜欢使用句号,也都愿意笃定自己相信的事。
“嗯。”
很久没回复,于是我又逛了会儿招聘网站。“现在还戴着眼镜吗?”没想到他会问这个。以前是跟他说过自己不喜欢戴眼镜,想去做近视手术来着。不过最后被我爸拦住了,说是老了会瞎什么的。
“还戴着啊!失业了,又没钱做手术。”我也不明白为什么要告诉他我失业的事。我这样的人啊,太容易就把自己给卖了。
他回复了一个摸头的表情包,“同是天涯沦落人。我离婚了。”我大概能猜到他语气的无奈。想起自己曾经的预言,他很难跟谁过得长久,我的无奈终究也变成了别人的无奈。也大概知道,我们还是习惯把什么都讲给对方听。
“果然陈少爷不适合过日子。”我还是喜欢酸他,酸得我乐意。
他发了一个敲头的表情,“哪里还是少爷啊!离个婚全赔了。”
不难想到,他那样的人,生怕让自己亲近过的人吃亏,估计是没给自己留多少后路。“善良的楚楚,你愿意接济可怜的贫民窟大叔吗?”附加了一个可怜的表情。
“您看我像有钱的慈善家大小姐吗?我都失业了。您还是放过我吧!”陈鹤白许久不回我。“给我腾个沙发,成吗?地铺也行。”
半个小时后,陈鹤白就提着鸭架和卤料在厨房里开始做周黑鸭了。“陈少爷讨好人的方式一点没变嘛,做得还是那么熟练!”他没回答,我又小声嘟囔了一句,“一点长进都没有。”
“你不是爱吃吗?”他搅了搅锅里的卤料,“给我开两罐啤酒来!”
我在看陈鹤白做周黑鸭的时候,突然悟到了一个道理——太熟悉的人,往往你的什么招他都不会接!完全懂一个人也不一定就好,所以我当初才会那么羡慕他和别人的暧昧。
“这鸭脖味道一点没变啊!怎么我做出来就不对呢?”我闷头啃鸭脖,羡慕着他的好手艺。“你那么笨,当初教你多少遍都不好好学,当然做不好了!”他客气地把最后一个鸭脖让给了我。
他瞟了瞟我的电脑,“你这找的都是些什么工作啊!全是些消磨青春的职业,浪费人才!”他抽了两张纸递给我,目光里恍惚有一丝嫌弃。
“哥哥带你创业啊!你不是销售天才吗?咱就做销售,怎么也比你看的什么社区服务、前台收银强吧?”陈鹤白好像还是那么年轻。我是该庆幸他的天真没有随世事沉浮老去,还是应该直接笑他没脑子。
“大哥,您看我这快四十岁的人了,还经得起多大折腾吗?您以为创业那么容易啊,我要钱没钱,要人脉没人脉,你让我凭着吃周黑鸭的一腔热血去创业啊?都多大的人了。”
我抱着电脑回了卧室,又面无表情地给在沙发上给他扔了一床被子。“姐姐,我错了。”我没理他。
半夜起来上厕所,借着卧室透出来的微光仔细看了看他,睡得很熟。下眼皮有些松弛了,胡子也冒出来不少,这段时间他应该也挺难受的。如果我今天没有上线,他又会不会主动来找我,我也不知道,也许是像他自己以前说的那样,“视落魄程度而定吧”。
第二天一早,陈鹤白先生就主动起来做了早饭。也难为我冰箱里那少得可怜的存货,也能让他变出一顿饭来。他要是愿意,成为一个厉害一点的厨师也不是不可能。
“楚楚小姐您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啊?”他做的三明治真是挺好吃的。“暂时没找到合适的工作。准备出去旅游几天,再回趟家,看看家里那边儿有没有合适的工作。”
三明治没吃够,我又匀了一勺果酱到面包片上。“然后呢?相个亲,结个婚。就不回来了?”陈鹤白其实足够了解我,我很想说正有此意,但忍住了。快四十岁的人,自己又给不了自己那么多安全感,这个城市也不能。而且我确实也挺想结婚的。
“我的房租是交到今年年底的,你可以继续在这儿将就一段时间。”陈鹤白收走了我面前的盘子和马克杯。收拾碗筷这件事,在以前是他生气了才会做的。
我抱了个枕头,坐在沙发上发呆。“去哪儿旅游?”他把围裙扔在椅子上半吊着。“想去成都,听说很有烟火气。”
“我陪你去。”理所当然地要拒绝他的提议。
“没别的意思,我也想散心。出去一趟的钱我暂时还不缺,也不劳您扶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