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尔向前一步，跟洛齐白、关万宫离得更远了些，目不斜视的看着院士，院士神色深沉，想了又想，既不答应也不回绝。
关万宫使劲眨了眨眼，以为自己听错，扯了扯洛齐白衣袖，一脸疑道：“齐白，我是听错了，还是他说错了？”
“没听错，也没说错。”
关万宫才反应过来，对着桑尔背后讥笑，鼻孔里哼了一声，“我还当是什么名士，不过是个贪名逐利的罢了，齐白啊齐白，你每回心思细、看人准，这回真是煤灰吹了一脸，瞎了眼。”
洛齐白望着桑尔，久久一言不发，院士轻叹一口气，背过手来回踱步，深思熟虑后悠悠说道：“好，只要你应承一件事，我便收你为徒。”
“院士请讲。”
“此生此世，永不回西域，他日飞升成仙，不可干涉人间纷争。”
桑尔万没想到，院士竟有这样强人所难的要求，西域地广人稀，部族众多，虽各自为战，但有两条不成文的铁律，一是身在异乡的西域人互不相斗，二是无论贫贱富贵，年老身死之前，必定要落叶归根，回归故土，客死异乡的西域人，灵魂永堕深渊。
若是应承了院士，自己便违背了西域人的铁律，若不应承，便入不了遴仙学社，闯山拜学在桑尔心里，比性命更重要，在场的明眼人，都看得出那什么“高人指点，闯山拜学”不过是个借口，自己来中原是别有所图。
这个要求对于桑尔而言，如同生死抉择，西域人最敬祖先神明，对部族的铁律从不敢违抗一二，院士通晓九州大小风土人情，自然懂得西域人的铁律，现在看桑尔犹豫不决，正中自己下怀，心想再加一把劲，逼迫他打消这个拜师的念头。
洛齐白明白院士的用心，他既不想中原道法外传，又不想担上“反悔耍赖、拒收贤才”的恶名，便用了这个法子，逼迫桑尔知难而退，这些摆在眼前的倒好看懂，此刻最看不懂的就是桑尔，从遴仙湖邂逅，到一起出生入死，几经波折的到了山门，自己这一路上对他察言观色，无论是气场还是品格，桑尔绝不是黑白不分、委曲求全、要寄人篱下看人脸色拜师的人。
“嗨，我说，何必演一副为难的样子，你明知这仙学社看不起白衣学子，还要一个劲的往前凑，就算今天进去了，还能被当作人看么？”关万宫在一旁尤其不耐烦，他认定桑尔为了拜师，什么都可以不顾。
牛真毫在后边听得眉毛直竖，“姓关的，又在胡扯什么！谁看不起谁了，你再造谣，我告到你师门去！”
“真的？那太好了，九华路途遥远，你快动身罢，见了掌门代我问好，说我可想他了，还有我师叔，他喜欢吃烧鸡，你记得在山下买两只，不要太肥……”
关万宫一副吩咐下人的口吻，听得牛真毫气得脖子涨红，“混账！贼崽子，你拿本大人当佣人使唤？”
“你才混账！看见我穿着九华白鹤袍，便问也不问的将我带进遴仙学社，那洛齐白无门无派，你也是问也不问，就想赶他下山，这不是狗眼看人低是什么？想必这许多年来，被你挡在门外的贤才，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关万宫一口气骂个不停，旁人丝毫没有机会插得进嘴，牛真毫被顶得哑口无言。
院士听他二人吵吵闹闹，也觉得厌烦，轻怒道：“都禁声罢，莫要打扰桑公子思虑。”院士看桑尔迟迟不决，继续在旁添油加醋，“我年少时，曾到过西域大夏城，那里民风刚勇彪悍，部族的人不管男女老幼，人人使的一手弯刀，城里常常载歌载舞，人们在街上饮酒作乐，城外河岸两边，是大夏人的灵冢，所有将死之人，感知天命已归时，纷纷让家人亲朋，护送自己走进灵冢，魂归故土……”
桑尔听得仔细，院士所言句句真实，不禁勾起了桑尔的异乡之愁，对于西域人而言，能在灵冢里寿终正寝，是一件让自己和家人都无上光荣的事情，若是谁客死他乡，或是终身不再回来，其家人将受人白眼，再难抬头做人。
洛齐白轻轻上前两步，走到桑尔身旁，轻皱眉头问道：“你有难言之隐？”
“没有，只想拜师求学而已。”
“你我朋友之间，不能据实相告？”
“这便是实话。”
院士看他心中仍然挣扎，心想时机已到，正要开口，却被桑尔猛然抬头打断，“院士，我应承你，拜入你门下，此生此世不回西域，他日飞升成仙，不干涉人间纷争。”
这一下把院士惊得怔在原地，自己向来算无遗策，竟不想这小子，宁愿被部族唾弃，也要进这遴仙学社，怎奈自己有言在先，如今许多人在场作证，无论如何也不能食言反口，犹豫了片刻，指着桑尔说道：“好，你指天起誓，我便收你。”
关万宫此刻更看不下去，走到两人中间，插着腰仰着头一脸不屑说道：“我说老头，你也忒小家子气，你准徒弟都答应了，怎么着，你还怕他是个反口失信的小人？是小人你别收呀。”
牛真毫也在一旁煽风点火：“姓关的，又不是你拜师，干你什么事？院士说得有理，指天起誓，神明共鉴，才能算数。”
洛齐白看牛真毫依依不饶的样子，无名火又烧了起来，正要上前跟他计较，桑尔轻轻抬手拦住他，一时间山门内外一片寂静，只听桑尔左右三指并拢，指向上天，大声念道：“神明在上，弟子桑尔指天起誓，今生今世，不再踏入西域半步，他日若飞升成仙，永不干涉人间俗世，以此为誓，若有违背，形神俱灭，永堕轮回。”
这一字一句，桑尔说得咬牙切齿，掷地有声。院士脸上神色更凝重了些，周围也没人敢出半点声响。关万宫看着桑尔指天的样子，由心底里生出一股鄙夷来，他原以为桑尔这样的翩翩公子，不食人间烟火，不贪虚名利禄，如今为了遴仙首徒的地位，甘愿低三下四的求人收留。
洛齐白眼里闪过一丝黯淡，他仍然认定桑尔有所苦衷，这样一等一的俊才少年，绝不是一身俗气的为了做上首徒，即便闯山失败，他们仍然可以凭着拜帖来考学，无非是要更多花些精力。
院士愣了一阵终于回过神来，“好，好，今日起，你便是老夫首徒，待考学结束，再举行拜师大典。望你牢记誓言，莫要逆天而为。”
“弟子谨记。”
关万宫看不下去这憋屈的一幕，嘴里嘟嘟囔囔：“哼哼，舍了自己祖宗，换了个院士首徒，倒也是个划算的买卖，齐白你说是不是？”
牛真毫冷笑一声，“哼，姓关的，是你自己放着遴仙学社不进，非要跑来跟这人厮混，现在看别人当了首徒，自己倒酸溜溜起来。”
“谁酸？你外公是不屑走你这个后门，你以为我会领这种人情？乖孙你真是不了解外公的脾气，就你们这破学社，外公考上八百遍，也易如反掌。”
“哈哈，真是蛤蟆打哈欠，好大的口气，看你是个八派弟子，给你些脸面，却不知天高地厚，就你这点道行，恐怕四门考学，一门也过不去！”牛真毫又嚣张起来，院士正想着如何安置桑尔，无暇去管他。
连日里的种种遭遇，让洛齐白对遴仙学社失望透顶，师父嘴里的九州名门学府，尽是些妖魔鬼怪、奸佞小人当道，台面上是广招天下人才，有教无类，实际上腐朽不堪，只收有八派背景的官家弟子，这样黑白不分的地方，还有脸面考验闯山人的德行，想到此处心灰意冷，想一走了之。
忽然间一阵微风掠过心头，洛齐白猛然清醒，自己要进遴仙学社，并非完全是要问仙学道，还要追查那长叶白花的真凶，为蟠龙观数十条人命报仇，这样一想，这学社还是要进，却不能进得像桑尔这样卑微，让人瞧不起。
此时关万宫凑到洛齐白耳边，悄声细语：“齐白，我们走罢，这鸟学社乌烟瘴气，这群人也不是什么好鸟，不学也罢。”
“不行，我非要进这遴仙学社，其中缘由以后再说。”
“你怎么也……”关万宫不可置信的盯着问道。
“我要进，却不能像桑尔这样，太憋屈。”
“好，我有个主意。”关万宫说完也不等洛齐白问，自己走到牛真毫跟前，指着他的蒜头鼻鄙视道：“老贼，我跟你打个赌，你敢不敢？你要是个脓包软蛋，我也不勉强你。”
“混账贼子，你才是脓包软蛋！说赌什么！”这牛真毫也是个容易激的人，关万宫每次三言两语就能惹他发火。
关万宫指着洛齐白和自己，笑道：“我俩凭真本事，四门考学全过，不用你们开后门，照样进得了这鸟学社。敢不敢赌？”
“赌注是什么？”牛真毫心想这两百年来，数以万计的人蜂拥而来，考学得中的万里挑一，况且自己又是主考之一，这赌局自己胜算绝大。
“我们赢了，不但要进这鸟学社，你要管我叫‘外公’，管他叫‘爷爷’。”
“哼哼，你们要是输了，又如何？”牛真毫脸带邪笑追问。
“你说如何？”关万宫看他邪笑有些瘆得慌。
“不如加大赌注，你们输了，自断双腿，留在遴仙学社里一辈子擦地。我输了，就自挖双眼！”牛真毫说得凶狠异常，脸上阴气弥漫。
关万宫看他脸上扭曲，好像胸有成竹一般，连声说：“你疯了，这如何评判考学的公正，你若是串通……”
关万宫话还没说完，洛齐白将他一手拉到身后，自己向前迎上一步，笃定的说：
“一言为定，我们应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