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克宣在警惕中,知道这是有不长眼的,找上门来了。黑水河这边,果然埋伏着一队贼人。刘克宣紧握防身大刀,顺便草草嘱咐杨氏三人卧倒在车中,“嫂子,有贼人出没,且不能出声,我帮你们盖上点,过了这一劫,就好了。”说完匆匆在他们身上盖了些包袱和轻巧的货物,将他们掩藏起来。这阵仗让车上三人按吩咐大气不敢出。
虽然商队饱经贼人侵扰,越靠近长安就越是安全。崔十三郎的商队刚迈进黑水河范围,正是水草丰美,适合人马调息的空档,遭到埋伏,车马一时有些骚乱,连猴子们也狂躁不安,为护卫们提着醒。护卫们各司其职,都拿着刀具死死防守着。
那伙贼人原本是不敢抢崔十三郎商队的。看这商队阵仗,都是一水儿训练有素的护卫,又一打听,崔十三郎的名号,更是不想轻易惹上麻烦,想留着命。但这次,这伙贼人已经有小半个月没开张了,这帮人平日花天酒地,没一个拿了钱干些好勾当,钱来得快,去得更快。此时正是青黄不接活不下去的时候,穷途末路,就是崔十三郎的东西,一个怂恿一个,反倒一不做二不休,铤而走险,摩拳擦掌,想着大显身手。
况且,他们的当家,得到前面去望哨的小子来报,知道商队中间有两辆大车,都是精良制作的好车好马,想必这一行里至少有两位大人物在里面,自然所带之物都非常贵重。于是他们匆匆定下了抢劫的目标,先劫持一位贵人,等商队的护卫们不敢轻举妄动的时候,再跟崔十三郎的商队谈判,让商队拿些财物来赎回人质。
真是好算计,一开始贼人的计划实施的也很顺利。
此时杨眠正在车队前面的地方,想到贼人杀人不长眼,杨眠心里凝重,心里一边焦虑自己妻儿是否安全,不觉慢慢往后面退去,想先回到尾部车子护着妻儿。护卫他妻儿的车子的是刘克宣,他早已经向刘郎打过招呼,一路上有什么都请帮忙多多照应一些,但是杨眠还是心里直打鼓。
杨眠未来得及向后退缩,厮杀就开始了。杨眠被卷入厮杀,只能先杀开一条路,再往后移到元彦他们车上。
这伙盗贼让十来个小盗贼去攻打商队的头和尾部,吸引护卫们的注意力,然后才又让中间力量从商队中间的马车中寻求突破点。头和尾部的小盗贼不断作势要抢劫车上的货物,护卫们自然是刀枪剑戟纷纷上阵,双方正打得难舍难分之际。专攻商队中间马车的盗贼才正式出马。
安排到中间的盗贼都是亡命徒,此刻正杀红了眼,一刀刀劈下去。商队护卫们在中间保护管家庞五的都是护卫中的精锐,自然都拼尽全力去阻挡。强盗们穷凶极恶,很快砍倒了三五个护卫,受伤的护卫们已倒在血泊当中,其他车辆的护卫们急忙赶来应援。
此时两方的人正拼个你死我活,护卫们没料到已经有贼人攀上了商队的第一辆马车。只见这贼人用刀挑开门,劈一刀下去,只见车里坐着几个惊吓过度,几欲瘫软的小姑娘,几人抱作一团,连连尖叫,此外别无他人。
这贼人正是小当家的,他心里一掂量,不禁懊恼,这几人想必只是些玩物,算不得什么贵人,就算全绑了去,也换不来多少银两,于是跳下车,往第二辆马车上攀去。
小当家的刚落地,背后刀光寒寒地一闪,背后一片火辣辣地疼痛。这是杨眠砍的一刀,虽已破开衣物伤到贼人皮肉,但未动筋骨。当家的贼人顾不得这些,扭身就回了一刀给杨眠,被杨眠闪开了。
杨眠死死盯住当家贼人,心里估摸他的目的不是货物,而是人,很明显是冲着管家庞五去的,攻打前头和后头的都是幌子,那么妻儿此刻应该是安全的,况且他们的车上一眼望去并没有特别贵重的东西。杨眠只好死守在庞五的车马前,不然临阵脱逃,庞五没了命,自己也脱不了干系。一番权衡,更觉得事情棘手,且丝毫不敢放松。
杨眠和当家贼人都用刀,两人一刀一刀地对劈下去,挡回去,谁也没占到半点便宜,谁也没吃亏。两人正在周旋,车的后面已经爬上了另一个贼人,杨眠心里一惊,管家庞五正在里面,虽说管家精明能干,但到底年老发聩,又不是练拳脚的出身,如果被贼人闯进车子,想必完全没有还手之力。正在分心时,杨眠的右胳膊被当家贼人划了一道口子,血流不止,很快就浸湿了衣袖。
杨眠将刀换到左手,觉得当家贼人太难缠,于是想办法绕开他,但还不等杨眠行动,当家贼人也跃跃欲跳上管家庞五的马车,和杨眠打斗间,已经劈断了马的缰绳,马受了惊,脱开车子向前奔去。马车被惊了的马撂在地下,车子向前一倾,管家庞五手握匕首,连带一只猴子从车子里滚落出来,摔倒在地。“哎吆——”庞五顾不得疼痛,拿了他的防身匕首,连滚带爬起来后,往马车的角落缩去。
车上的贼人也滚落在地,爬起来后,直直奔向庞五,那人见机会难得,正是按照计划,活捉贵人的好机会。可还未近庞五,车上的一直伴着庞五的猴子跳将起来,身上金黄的毛发直立,怒气冲天地呲着呀,嘴里滋滋叫着。虽然这猴子身上还牵着绳索,但他身形灵活,贼人的刀起刀落,它腾挪展转,只顾奋力护着庞五,让贼人无法上前。
管家见贼人凶狠,又见众人打斗惨烈,知道自己性命悬于一线,情况危急下,嘴里连连向杨眠叫道“快,快,这边!”
杨眠见状,急于从眼前的缠斗中脱身,便一刀向当家贼人的胸膛砍去,被闪开了,就在当家贼人躲闪之际,杨眠闷声一脚踢向当家贼人的下巴,使得他嗡声倒地。杨眠丢下缠斗的当家贼人,也朝着庞五的地方飞扑上去,又与想活捉了庞五的贼人打将起来。
当家贼人从地上爬起来之后,立马上前支援自己的活计,两人的刀具死死咬住杨眠的刀,想趁杨眠寡不敌众后,从杨眠身后扯走庞五,有几次几乎就要得手了。但杨眠左手拿着卷了刃的刀,并不是他惯常的用手,非常吃力,精疲力竭地战斗着。
可眼前的两个贼人穷凶极恶,先是给了将跳起来的猴子一刀,那猴子立刻倒在一边,很快就垂下头。然后两人齐心合力,一副势必要生吞了杨眠的架势。杨眠不由得心里默念,今天看来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了,他内心深处,反倒生出一股气力,出刀也狠厉起来。三个人又打将起来。
杨眠依旧死死护住庞五,两个贼人已经在打斗中多次砍伤了杨眠的胳膊,最重的一刀砍在了杨眠的肩膀,用刀之狠,杨眠的皮肉翻了出来,森森白骨依稀可见。
此刻杨眠两只胳膊皆受重伤,手握的刀具也被贼人挑到一边去了,杨眠只能靠肉身和贼人周旋。杨眠身后的庞五未受伤,可身上却溅满了杨眠的血和尘土。
此时正是杀了杨眠,活捉庞五的好时机。不过未等贼人得逞,商队的几个护卫正打倒几个小贼人,赶了过来。一个老突厥特别勇猛,带着他的儿子一路劈砍,虽都有不同程度的受伤,但仍旧提着口气,丝毫不落下风。跟杨眠打斗的两个贼人也已经精疲力竭,很快,老突厥和他的儿子一围过来,其他几个护卫也打倒贼人正往管家这边赶,当家贼人自知活捉车中贵人的计划失败了,便厉声吹了口哨,尚且存活的草莽英雄们,丢下快要到口的肥羊,自顾自地,酿酿跄跄地跑了。
一场自卫行动算是成功了,商队的护卫唯恐再掉进埋伏,也没有去追败落的贼人,赶紧搀扶了管家庞五,把伤者简单包扎后,开始清点死伤人数和丢失货物。
这场争斗不过前后二十来分钟,贼人的人数也不过十来个,可商队的壮汉都有受伤,死了两个护卫,一只猴子。这伙贼人中,倒有三个成了刀下鬼,他们的尸体被商队随意丢到路边去。货物只是被小毛贼在混乱当中抢走些不大值钱的东西,还有些货物在车马颠簸中,摔出了车,损坏了小部分。
商队单地简进行休整后,便派出一人快马向长安去寻接应的车马来,其他人也同时向长安前进,越是这种时候,越要防止其他盗贼趁火打劫。
管家庞五被此次摔下车,正是一把老骨头,没受伤也颠得不轻。但是贼人一经撵跑,他便立马恢复了往日的威严和端正。“郎中呢,快叫郎中来。”又一眼看到死在一边的猴子,金黄的皮毛上血污和泥土结成了块,叹息道“我的金桔。”庞五心里无不悲伤,这只猴子陪了他两年了,是从蜀地精挑细选来的,好不容易调教的机灵通人性,就这么死了,真是可惜。
管家的侄子庞春景在一旁劝道“叔叔,莫不要为这畜生烦忧,回到长安,侄儿再为你好好挑一只来。”
庞五一听,气不打一处来“放屁,什么畜生!你连这猴子都不如!要你何用,贼人来时你在哪躲着?还不是我的金桔舍命护我,还有那个,那个。”庞五将目光移向躺在路边,正被老突厥包扎的杨眠,可他一时叫不上杨眠的名字,庞春景识趣地提醒“杨眠。”
“对,杨眠,赏。还有他们两个,一并赏了。”庞五说的是老突厥和他的儿子,说完这些,管家的马车已经被护卫们重新套好,庞春景搀扶着他坐上去,帮管家拉好车门,便去请随行医工。
随行的人里有一名老医工,也是商队唯一的郎中,事发时躲在拉运粮草的车上,事后被庞春景叫到管家车上,立即为管家诊脉,随后,管家服用了一些调理心神的药物后,便在车中躺下小憩了。
杨眠受了重伤,先是其他护卫帮他简单包扎后,等着老医工得了空闲,才到杨眠这里。郎中仔仔细细拿药水清洗过杨眠的伤口,将外翻的皮肉包扎妥贴后,又倒些草药给杨眠喝,随后杨眠便安置在管家车后的一辆马车上歇息。庞春景在商队中四处逡巡,到了杨眠躺着的车子,顺道来看过了杨眠的伤势,杨眠受伤后一直高烧不退,不知不觉中便昏睡过去。庞春景见状也没说什么,继续清点货物去了。
杨眠在昏睡中心里有些许牵挂,但自己烧得昏昏沉沉,脑子里全是甘州的时光,好像回到了自己的小时候,好像看见了父母,看见了阿姐,还看见了许许多多的旧时的片段。
自古甘州贫瘠荒凉,杨眠自小生在甘州,生得机灵健壮,独子,虽父母早亡,但家里尚有父母留下的薄田可以糊口,日子还算过得去。杨眠有一家姐,早年同姐夫同居于甘州,姐夫原也是寒门之子,年过三十后方中举,后又参加了吏部主持的考试,登科将仕郎,官居最末等。随后他跟随的主簿升任长安京县尉,便也将杨眠的姐夫提携到长安,官居八品,虽然仍旧官位低下,不是大富大贵的门户,但到底仕途还算顺利,颇有些光耀门楣的意思。
杨眠家中原本有薄田几份,本也可以安于田间务农,可天不遂人愿,姐夫去长安上任后,他姐姐自然也跟了去。此时杨眠还不到弱冠的年纪,性子顽劣,又受到亲戚伙同外人的挑拨,不料竟沉溺于钱庄赌场,把家业输个精光。
杨眠走投无路之际,只好辗转去长安求姐姐姐夫在长安为他谋得一营生,哪怕在县尉院中做一个杂役也心满意足。不料,杨眠姐夫高清原本就看不上务农的杨家,高升后更是直接显露自己的薄恩寡义。不但拒绝杨眠的求助,仅仅略施银两,就草草将杨眠打发出去。
杨眠气不过,但也无可奈何。杨眠姐姐早年担起全部家用供姐夫读书的,杨家也时常为姐夫送些贴补身体的东西过去。但等到高清中举、上京,非但不感念杨眠姐姐的付出,甚至对这位大娘子也几欲厌弃。到了长安,等一切安顿下来,高清就私下找了牙婆,十几两银子便买了一个颇有姿色的贫家女子做了小妾。不仅平日对杨眠的姐姐多有苛责,甚至克扣正室娘子的生活费用,吃穿简陋,穿戴所用甚至不及小妾。杨眠的姐姐本就性情绵软,被随意捏揉搓扁,哪里还顾得上杨眠。
一到长安,姐弟俩相见,叙起旧来,长吁短叹,听者都泪水涟涟。杨眠听着姐姐向自己哭诉着自己的遭遇,心顿时萎了下去,自知指望不上姐姐姐夫,又奈何不了他,只能自己打道回甘州,可是钱财已经所耗无几,靠着姐夫施舍的钱财,自是回不了甘州,就算回去了,也是家业衰败的惨象,自然也不大想回去。
杨眠正流落街头时,恰逢往来频繁的波斯商队要找几个护卫和苦力,杨眠那时正是血气方刚,商队要的正是这样的人,无牵无挂,才肯舍命,又肯吃苦,便要了去。
杨眠自此有了着落,他在商队干活,从不挑肥瘦,任由差遣。等商队到了目的地,不仅要听从安排负责卸货,还要做一些商队需要的其他活计。因为在商队办事妥贴又操心负责,所以落得好名声。尤其遇上水草丰美的地方,便常有强盗频繁出没,正是商队雇佣的护卫大展身手的时候,杨眠自然在这种地方丝毫不敢松懈,情况危急下,竟多日不眠不休,尽心尽力看护主人家财,人常称之为“杨不眠”。而且杨眠勤奋好学,多年商队之旅,让他学会了波斯、突厥、回鹘多种语言,在识人断物上更是狠厉,凭着胆气和机敏,已经是商队不可或缺的小领头,自然所得银两和地位比其他商队守卫高些。
杨眠已经在这条长安到波斯的路上行走了数百遍了,此间虽收入颇丰,但凶险异常。杨眠自打从长安姐姐家碰了一鼻子灰,便铁了心靠着这身饱经风沙霜寒的肉体,攒下了百两银子,准备携全家去长安重新找个营生。
一是杨眠厌倦了在路途中奔波,二是他放不下自己的姐姐,听闻姐姐受苦,他也只能每次商队结算后,私下偷偷接济些银两,用来打发小厮,买买日常所用之物。眼见着姐姐一日日消瘦萎靡,杨眠心里对高清渐渐地有了恨意,可又奈何不了姐夫高清丝毫。况且杨眠见惯了长安的繁华,心就大了,甘州算是容不下他了。更不要说甘州环境恶劣,又多有其他部族侵扰,他在路上靠体力吃饭,终是对家中惶惶不安,牵肠挂肚。尤其,他不愿将自己的一双儿女像甘州的蓬草一般随意生长,人总是要往好的地方去。
等杨眠回家后就安排娘子将包裹行李简单收置后便上了路,这一行,杨眠下了决心,到了长安用他平日和娘子积攒的钱财,早已在长安郊外定下两亩薄田,待儿郎渐长,便考取功名,方能为杨家挣下一个好光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