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别再拿那个什么商人之子来糊弄了。西夷人、天方人、波斯人、天竺人,占城人、真腊人、吕宋人……还有高丽、倭国,老朽可是足足做了十年的礼部郎中,接待宾客、各藩属、外国贡使,什么海外之人没见过?像公子这等人物,怎可能是区区商人?”
易建章笑着说,说完还眨了眨眼睛。
黄廷益倒吸一口凉气,原来如此!怪不得易先生对海外各国的详情了如指掌。
他知道,这个礼部郎中可不是说礼部的医生,而是礼部的高级官员,权利极大。在《许朝纪事》职官篇中就介绍了,尚书为一部之首,尚书下有左右侍郎,这是一部的正副手。三人辖各司,各司的主官便是郎中。郎中下为员外郎,再下为主事。
“什么都瞒不过先生啊,晚辈确实不是商人之子,只是……”黄廷益摇着头,有些哭笑不得。没想到云淡风轻的易先生,竟然也有如此俏皮捉狭的一面。而自以为滴水不漏的说辞,在易建章这竟然漏洞百出,真是小看了古人的智慧啊。
“你不必说出来!”易建章摆摆手:“老朽这双眼睛,几十年来,形形色色的人也见过不少。公子虽然生活在锦衣玉食之中,却没有膏粱子弟的纨绔习性,岂是常人!既然公子对长月岛并无恶意,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心事与难言之隐,老朽又何必深究呢!”
黄廷益本来格外为难,正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听了这番话大为感激,深深施了一礼,由衷地说道:“多谢先生见谅!”
易建章笑道:“公子吃穿习性,虽颇多讲究,倒也能自圆其说、掩饰身份。最大的破绽,便是当初上岛时,戴在手腕上那块钟表,非同一般,若非天家,岂能有这等稀世珍宝。”
黄廷益恍然大悟,他一直有带手表的习惯,从电子表到机械表,算起来有十几年了。穿越后一直把注意力放在语言、来历上,应对各种人和事,却唯独忽略了这个最明显的东西。
对于这个时代来说,手表还是太过于先进了,看来以后只能将它藏好,束之高阁了。也难怪易建章不信自己是商人之子,反而将自己看成了天家皇室之人,不过这样最好不过,省却了很多麻烦。
他放下了心中的石头,诚心实意地拱手欠身道:“先生慧眼如炬,晚辈实在佩服。”
易建章这十年来其实也颇为苦闷,田家兄弟虽然粗通文墨,但毕竟和他是两个阶层的人,正常交流沟通是可以的,总归不能畅所欲言、谈古论今,心中还是有一点缺憾,期盼在闲暇之余,身边有一二知己好友。
黄廷益的到来,让他终于有了可以平等对话之人,话匣子打开便收不住了。
当黄廷益询问如何到来此地时,他也毫不避讳,细细讲述了大许灭亡后,他深受国恩,不肯对永朝称臣,乘船南下准备避世海外,不想途径长月岛时遇上风暴,若不是被田守所救,早已葬身鱼腹的经历。
两人经过一番交谈后,关系拉近了不少,继续以《许朝纪事》为话题,交换各自的看法心得,颇有一种相见恨晚的感觉。
易建章因为身份原因,更关心权臣、藩镇、党争、宦官、皇帝英明或昏庸等政治因素。
从汉、魏、东晋、南朝的宋齐梁陈,到唐、梁、晋,无不是遇上一个或者几个昏庸的皇帝,在藩镇、宦官、党争的消磨中衰落,最终亡于权臣。他思考的更偏向于如何削弱藩镇、平衡党争、控制宦官、限制权臣、培养出一个英明的帝王。
而黄廷益则结合后世的知识,站在一个完全不同的视角,比如土地兼并、应该对官员士绅收税、基层吏治的崩坏等等,这些想法和观点就显得了格外新颖别致了。
黄廷益先抛出了一个问题:“将土地挂靠在官员士绅名下,进行几几分成,便可以维持温饱;而将土地放在自己名下,向朝廷缴纳赋税,一年下来却所剩无几,难以生存。倘若先生设身处地,将会怎么选择?”
易建章皱起了眉头,若有所思,并没有马上回答。
黄廷益自顾自地说:
“挂靠在官员士绅名下的土地越来越多,时间一久,这些官员士绅、地方豪族们利用手中的权势侵占土地、强买强卖,绝大多数百姓失去土地,由原本的主人成为佃户,有时候甚至连佃户都做不成。”
“而另一边,朝廷的税收越来越少,不得不巧立名目,收取更多的赋税,远远超出了百姓们的承受范围,逼得他们继续向士绅挂靠、贱卖,甚至铤而走险,不然饿着肚子在家中等死吗?这便是一个死结。”
易建章沉默了一阵,才道:“土地兼并自古有之,公子认为如何解决?”
“目前来看,没有解决的办法,但可以缓解——便是向官员士绅收税。一户人家,没有钱,寸步难行;一个国家,没有钱,就会面临崩溃。怎么来钱?都知道要开源、节流。可是,怎么节流?去哪开源?”
“如果是减少军队的人数,扣发军饷、削减物质,裁撤机构人员,这叫什么节流?如果是增加各种赋税、摊派,把没钱的往死里逼,有钱的却趁机囤积、兼并、大发横财,这叫什么开源?税收不上来,百姓造反了,军队没有战斗力,商人们一个个富可敌国,甚至暗中资敌,这国怎能不亡?”
这便是他上一世里某个朝代的灭亡的原因之一,黄廷益每每想起都痛心不已。
他情绪有些激动,站起身来道:“皇室宫廷的人员排场、藩王们的吃穿用度、还有各种修陵修园,统统该节!”他顿了顿,指着窗外道,“开就该开在这大海之上,这才是真正的黄金之源。”
“你是说海上贸易?”易建章是个开明之人,长期担任礼部郎中,对海上贸易也十分熟悉,何尝不知道一来一回便是十倍之利。
大许朝廷里一直有与海外诸国进行贸易来往的呼声,但里面牵扯太大,一直没能形成定论,让他甚为遗憾。
此刻,他见黄廷益眼里神采奕奕,对海上之事如数家珍,各种地名、海路、风俗,信手捏来,侃侃而谈,不禁暗暗点头称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