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二十八日,青萍堂内热闹非凡,人头攒动。
陈贤希早早便随父亲来了,今天是他正式拜师入会的日子。
他站在大门口,向会场内望去。几百号会众挤在一间大厅里,有船工、脚夫、纤夫、苦力,总之大多是糙汉子。也有穿着粗布衣裙的妇人。一眼看去,几乎都是家境贫寒的底层百姓。贤希和父亲的两身绸缎礼服显得十分扎眼。
“爸,我们是不是该穿身粗布衣服来比较好?”贤希向身边的父亲问道。
“贤希,你什么时候学会装孙子的?”父亲冷冷地说。
“不是……”贤希有些尴尬,辩解道,“我是觉得,这里都是身着草鞋布衣之人,我们站在这里,总觉得像……像两个异类。”
“他们穿草鞋布衣,是因为他们平时就这么穿。我们穿锦绣绸缎,也是因为我们平时就这么穿。这青萍会虽是穷人创立的,但也没有说富人就不能来。怎么?有几个臭钱,就不可以扶危济困了?何必为了显得和别人一样而改穿粗布衣服呢?你以为那是屈尊下顾,其实只是惺惺作态而已。”父亲一番话说得贤希哑口无言。
贤希苦笑着心想,也是,若真穿一身粗布衣服,这就不是那个人称陈疯子的父亲了。父亲向来行事狷狂,恃才傲物(或许旁人看来更多的是恃财傲物),他的字典里是没有“世故”二字的。
“不过,说来也怪。”陈老爷扫视着人群,眼中露出疑惑的神情,“虽然青萍会的会众早就不分贫富,人人皆可加入了,但平时都会常来走动的那些富贵人家的会众,今天怎么一个都没到?”
大厅的一头,堂主柯离正端坐在一张椅子上。他看看大厅中聚集的会众,对旁边的人说了声:“二爷呢?叫二爷来。”
不一会儿,一个穿粗布长袍、目若朗星的男子穿过人群,来到了面前。
“怎么回事?”柯离问道。
二爷俯身凑到柯离耳边,低声说道:“钱铺的周家、米行的谭家、桐油行的杨家、生猪市的郑家都借故不来了。全浣州的富商豪绅里,只来了陈家的老爷和六公子。甚至连今日准备拜师的弟子,都有几个临时带话说改变主意的。”
“这帮大户人家,平时来求帮忙的时候走动得挺勤快,为了争几个码头货栈也都恨不得把全家都送来拜山堂。现在出了事,呵呵,脚底下抹油跑得都挺快。也就这陈疯子什么都不怕,出了这种事还敢把亲儿子往我这里送。没白认这兄弟。”柯离说着笑了起来。
“那几家豪绅大户,是不是听见什么风声了?”二爷说道。
“还用什么风声?先是捕役房被砸,后来连知州衙门都被掀了,死的又是个青萍会的人。任谁都会以为是咱们的人干的了。”柯离说。
“但如果今天拜完山堂,砸捕役房的事情,就真算是咱们人干的了。”二爷小声提醒他。
他们不约而同地看向远处,一个呆头呆脑的少年正站在人群中,专心吃着手里的竹叶糯米粑。旁边一个瘦小的短发少女正拍着他的后脑勺说着什么。
青萍堂的堂主叹了一口气,低声说道:“这是两码事!他砸捕役房的时候还没有入会,这账算不到青萍会头上。我已经辜负了水剩兄弟一次了,现在我要是不护着这小子,水剩兄弟是要在地下骂我的!”
“我在想,”二爷皱起了眉头,“昨天把衙门摧毁的人,会不会真的就是这后生啊?”
柯离看看远处被糯米粑噎住正在捶胸口的少年,又看看二爷,问道:“你看他像吗?”
“不像。”二爷摇摇头,“昨天我暗中检视过他的骨相和气脉……”
“怎样?”堂主坐直身子问。
“毫无天分。”二爷答道。
“有这么差吗?”柯离有点不甘心地问道。
“不管从血脉还是骨骼,都可以说是天资平平,如果让他修法,恐怕十年都难以练出成果。智力也看不出过人之处,甚至还有一点呆,走术士的道路,想必也学不会什么。我看还是安心让他当个武夫吧,至少一腔热血是管够的。”二爷有条不紊地分析着。
“唉,好不容易碰到一个单纯又热血的年轻人,本想好好培养培养他,没想到不是个练法术的好苗子。”柯离略带惋惜地说道。
“不过,反倒是跟他一起的姑娘,气脉里还有点不一样的东西,没准以后能成为一个法师。”二爷又说道。
“哦?好啊,那得好好培养。现在愿意学习法术的年轻人太少了。再这样下去,好多古法术都该失传了。”柯离说。
大厅的另一边,长梅卯足了劲儿拍着仁得的后背。仁得也拼命锤着自己的胸口。好一会儿,才把噎在嗓子眼的那一块糯米粑咽了下去。
“好险,差点噎死。”仁得摸摸胸口,眼泪都被噎出来了。
“你个呆瓜,吃那么快干什么?”长梅揪了一下他的耳朵。
“一会儿山堂大会就要开始了,没时间吃早饭啊。”仁得说。
“谁让你起那么晚?”长梅又拍了一下他的后脑勺。
这时,忽听得一声锣响,大厅对面的二爷大声喊道:“诸位会众请安静!青萍堂山堂大会现在开始!”
喧闹的人声顿时安静下来。
原来布置成一片茶馆的大厅,现在已经搬走桌凳,腾出了一片四方空场。会众齐齐站在四边,肃然无声。
又一声锣响。
“新入会学生,拜——山——堂!”
几十个准备拜师入会的人——大多是年轻小伙,也有几个姑娘——从四周聚到了空场中央。他们遵照几个年老会众的指示,在方场中间也排成一个四方形,各自面朝外站立。
贤希站在四方人阵中,看着父亲在人群里盯着他。
他看不懂父亲的眼神,不知是高兴,是担忧,还是安慰,或许都有。
他侧过头,发现站在身边的新入会学生有点眼熟,长着一张淳朴的脸,好像前不久在哪里见过。
身旁的年轻人注意到了他的目光,也转过脸来,面无表情地看着贤希。
仁得心想:“这公子哥长得还挺帅。穿这么好的衣服,一定能天天吃肉。”
贤希心想:“他看起来不太聪明的样子。”
锣声再次响起。
“学——生——行——礼!”
学生们纷纷举手,向前长揖。
突然,大门“哐”的一声被推开。一群巡丁冲了进来,个个持棍挎刀。
随后进来一个身着官服的捕头,大声发令:“把这门把好了!一个都别放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