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正午,太阳正正地在头顶上,热辣辣烤着高盛大厦的天台。
在这片高楼林立的CBD,这座建在千禧年到来前的高盛大厦并不算高,且有些旧了。
但仪心站在高盛大厦顶楼的天台上,也是可以看到D城这片新兴CBD的全貌:
各个写字楼漂亮的玻璃外墙,彼此互照镜子;写字楼格子间里都是为这座城市贡献GDP的各种大大小小的公司,他们之间的交易都是用各种合同规范的,但争议也一定不会少吧。
电子广告牌上的视频不断播报着最新商业广告,看到广告去买服务或产品的客户,与公司形成的是某某合同法律关系。
放眼望去,密密麻麻的人群涌动着,他们之间一定有人借别人钱没还,一定有人正在和老公或老婆闹离婚,他们一定在急着找律师。
等等,这是什么思维习惯?仪心流着泪的脸突然笑起来了:我这是有病吧,看什么都能往争议、法律上靠边,真是病得不轻。她自嘲起来。对,她确实是病了,犯了职业病,可她能成为一名律师吗?
她的“师傅”,那个中老年苛刻男刚刚辞退了她,说她不适合做一名律师。可她的实习期还有4个月就到期了,马上就能拿到执业证,凭什么这个时候说她不适合。她可是一次就通过了司法考试的人,这在律师资格变更为全国统一司法考试后才两年的时间,第一次考就通过,说明她实力和能力还是相当强的。
可“苛刻”男为什么认为她不适合做律师呢?仪心按她认为做一名律师的标准来审视自己:
科班出身、法学理论知识扎实;对案件的分析和法律的适用应该合格;虽然作文好,但因为实战少,对法律文书的写作有待加强;口头表达能力,她自己也拿不准,不算好也不算差吧,应该;人际交往能力--------,差!特别差!
不知道何时起,仪心被这个苛刻男打击得连话都不敢跟人大声说了。每当她要把一件事情跟苛刻男汇报清楚时,苛刻男总是很没耐心地打断她:“你到底要跟我说什么?”仪心的节奏全被打乱了,变得更加语无论次。
也许,我真的不太适合做一名律师,我的胆子太小了,我尊重所有人,但好像我并没有被别人看重,更没有被别人当作一个律师看待。
“喂,叶仪心,想什么呢?往后退点儿!你该不会是想不开吧!”一个清脆而爽朗的女中音打断了仪心的思绪。她回过头来,是30层天葵律师事务所的唯一一名女合伙人,王薇,王律师。
“王、王律师,您好,我没、没有想不开,我在想事情呢,只是有点无所适从。”仪心刚才想得入神,没发现自己的身体已经快贴到那不高的栏杆上了,搞不好一个晃神,还真能掉下去。她赶紧往后退了几步,站到王薇的面前。
“王律师,您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的?我只是一个无名小辈。”仪心谦卑地惊讶道。
“什么小辈,我可不是什么长辈啊。你现在是实习律师,大概24岁,我今年才35岁,大不到你一轮,不差辈份啊。称自己小辈,是想显自己年轻还是想显我老怎么着。”王薇故作生气道。
“我、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表示尊重您!”仪心生怕自己言语不当,得罪了王薇,连忙解释。
“哈、哈、哈,行了行了,别紧张!我们又不是什么上、下级关系,我又不是行政机关的领导,而且我们也才算刚认识,你用不着对我毕恭毕敬的。不,不仅是用不着对我,对任何人都不用毕恭毕敬的,记住了,叶律师,你和所有人都是平等的。”王微笑着说完,就点燃了一根细细的香烟,轻轻吸了一口又吐出来,若有所思地看向远方。
听到王律师叫自己“叶律师”,仪心一开始并没有反应过来。因为她被律所所有人,不管是合伙人、还是执业了几年的律师、还是和自己一样年龄的实习律师,都称呼她为“小叶”。她也一直把自己当成“小叶”,对谁都客客气气,对谁都毕恭毕敬,她觉得这是一种基本礼貌,也是自己初来乍到生怕出错小心翼翼地自我保护。但突然第一次被人叫到叶律师,她感觉有点陌生、有点别扭,又有点欣喜,她本来就是要做律师的啊,按原定计划,她可不就要成为叶律师吗?只是她还在实习阶段,按照律师协会的规定,实习律师还不能称为“律师”,要等拿到执业证以后,才能叫律师,否则还要被处罚呢。
“王律师,我现在还在实习阶段,还不能被叫作律师”仪心一板一眼地纠正道。
“行了、行了,这规定我还能不知道?我这么称呼你,是看你有点沮丧,想告诉你,不久之后,你和我都是一样,都是律师,我是王律师,你是叶律师,让你自信点儿。难道这儿还有第三个人去律协举报不成,你现在又没以律师名义对外招揽业务,谈不上违规问题。呵,不过,我说你们现在的年轻人,明明应该是充满朝气的90后,怎么条条框框地这么早就给演上了。”
是啊,苛刻男好像也在一直挑剔仪心的胆小、呆板和不灵活,现在王律师也这么说,看来自己真的不太适合做律师。听到这儿,仪心本来明朗一点的心情,又再次暗淡下来。但是,她不甘心,她觉得这是一次难得的机会,一定要问问王律师,自己适不适合做律师,她想让一个她羡慕和崇拜的人给她一个明确的答案。
“王律师,您看我这个样子,好像真的如我老板所说,不适合做律师。我马上要失业了,可我的实习期还有4个月才满,您说我该怎么办啊?”
王薇看到仪心一脸急迫又沮丧的样子,不紧不慢地弹了弹烟灰,问道:“你为什么做律师?”
“我的想法很简单,我是学这个专业的,就是想专业对口,学有所用,而且,我想要挣多点钱。”仪心很坦诚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王薇的嘴角微微向上翘了翘,说:“很好,我喜欢你这么真实地说出自己的想法,而不是说了一些高大上而不着边际的话。”其实王薇是在仪心身上看到了十几年前的自己。
“你认为我是一个成功的律师吗?”王薇问仪心。
“你当然是成功的。”仪心终于可以放松下来与王薇交谈了。
“你怎么认定我的成功,是财富吗?还是美貌?或者是名利和地位?”王薇试探道。
“是你的自信、从容与笃定。这就是我认为的成功的状态,也是我想成为的样子。”仪心此时的表达才是自己应有的水平,因为在学生时代,她的语言、表达和写作都是优秀的。
王薇开心地笑起来了:“很好,仪心,难得遇到一个能独立思考的明白人,而且你还年纪这么小,你的人生一定会很精彩的!”
仪心有点不明白:她只是很真实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她的现状也可以用焦头烂额来形容,而那个苛刻男把她说得一文不值,怎么就能得到王薇的赞赏和认同呢?
王薇似乎看出了她的疑惑,继续说道:“你知道吗?在这社会上,尤其是我们这个行业,哪个律师年收入高、资源丰富、社会头衔多、地位高,大家就会认为他是成功的。而且,很多刚入行的实习律师、助理律师也都以贴着这些标签的律师为榜样,渴望有一天能成为榜样的样子。你看这熙熙攘攘的人群,都是全国各地来到这座文明发达的一些城市来逐梦的人。可“梦想”是什么呢?很多人说出来的梦想不过是名利双收或名或利单收罢了。但别人眼里的成功,真的给“成功”的人带来持续的快乐或幸福吗?你看我们这个行业的“财富顶级”律师们,他们表面光鲜亮丽,人人羡慕,独自在办公室后却尽显一身疲惫,还有案件、人际关系,无不时时刻刻地焦灼着;再看看入行七、八年,甚至上十年,却仍然做得不愠不火的律师,日复一日地接案做案,有的生怕手一停口也停了。有的,虽无经济之忧,也厌倦这一行,但却不知道不做律师自己还能做什么。剩下是你们这一拨准备入行或刚入行的律师,学校学的东西和现实对接不上,还有相当一大块实务领域的认知和人际关系盲区需要尽快填补上,经济上的压力也非常大,更令你们无法接受的是:费尽九牛二虎之力考过了中国第一考的司法考试,本以为自己很牛,结果入行后却发现其实是这一行的小白,这种从somebody到nobody的心理落差才是最熬人的。而真正拎得清、心态好,做得快乐的律师,其实没多少。事实上,很多人并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要什么?有些人甚至不敢放下虽拿在手上但并不是自己想要的东西。”
仪心的脑子飞速地转着,正在消化王薇刚才说的那段话,因为这是她入行以来第一次听到的对这个行业现状的高度概括和与众不同的见解,信息量有点大。虽然她听懂了王薇说的每一个字,但是她并不能完全理解或体会王薇说的这些话。但关于刚入行律师的状态,仪心惊讶于王薇准确的理解和表述,和她的处境与心理状态不要太一样了。尤其是王薇的最后一句话“有些人甚至不敢放下虽拿在手上但并不是自己想要的东西。”真是直指人心!
同时,她对王薇精准的语言表达能力也很佩服。她一紧张,常常一段完整的话都不能清晰地说出口,而能够用语言精准表达自己的想法,这其实也不是所有律师都能做到的,她见过的执业多年的律师当中,却有一部分连话都说不清楚。真不愧是王薇!平时,仪心在等电梯的时候见过王薇几次,有几次想打招呼,但因为不在一个律师事务所,也不认识,所以话到嘴边,也没有说出来。她只听说,在这个男性占主导地位的行业里,王薇作为一名女律师,很特别。特别的倒不仅仅是她的漂亮,而是她的漂亮与她行事作风、新颖观点所形成的反差。原来王薇的名气不是没有道理的。
“所以说,叶律师,你小小年纪,对所谓‘成功’,能有这番见地,我很欣赏。”王薇夸赞道。
仪心对这突如其来的夸赞感到不知所措。因为自从出了校园之后,她所受的只有打击。没想到在她怀疑人生、怀疑自己的时候,有这么一个优秀的人站出来说欣赏她。
“好了,我一会还有一个会要开,不跟你多说了。你刚才不是说快失业了吗?到我这儿来吧,给我当助理律师,我这儿还缺一个漂亮能干的女律师。”在仪心还没反映过来的时候,王薇又给仪心抛出了橄榄枝。这不是在做梦吧,仪心真的是反映迟钝了。
“明天中午一点,在隔壁写字楼一楼的星巴克等我。”王薇边回头走边留下一句话,不等仪心说一个字,只剩下香奈尔5号的香水味弥散在空气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