璐又忍不住打断我:“怎么怎么,不是个老女人吗?怎么又变成大叔了?”我说这叫做虚构,但璐觉得这是瞎编,所以很不满。她看了看天色,就扯住我的衣袖说:“别胡说八道了。走,跟我出去逛逛。”我抬起头,看见她正在穿外套,背对着我。我望着她, 深深地沉迷于她的一举一动,觉得自己好像已如此这般地看了她几万年。我不喜欢钻进服装小店里,而且由于我的形象不好,又总是木木登登的,璐就同意让我留在外面等她。我于是蹲在地上发呆。乌黑的浓云笼罩着天空,似乎要下雪了,就好像我小时候遇上的一次大霜天气一样。那天蜂后说下午放假了,小蜜蜂们就飞出了教室,把蜂后一个人扔在后面。天地间灰亮亮的,地上严严实实地裹了一层冰壳,任何有坡度的地方都无法行走。运煤的汽车哆哆嗦嗦地在路上爬行, 供暖的大烟囱喷着黑亮黑亮的浓烟。
松树上挂了几层冰霜,我的快乐像沸水中翻腾的水花。天地如此开阔,像一座冰场,我捡起地上一张冻得僵硬如砖的扑克牌,像电视里的赌侠一样把它扔向远方…… 璐踢了我一脚,用一种审讯的语气问我:“眼睛都看直了吧?” 我这才发现自己正对着一幅广告画出神,那上面的女人穿着很野蛮,逼人后退。我仰起头,发现自己的眼睛和璐的脸庞落差很大, 不禁惊讶地说:“从这个角度来看,你还蛮高的嘛!”璐又瞪起眼: “别跟我贫,走啦!”说完转过身。我在站起来的一瞬间眼前一黑, 恍惚间觉得刚才的样子好像当年蹲在地上抄笔记。但我没有多想, 跟在璐的身后送她回家。天上开始落雪。小时候,我眼前失去了真实,一切茫然如云烟,现在我还戴着两片厚厚的玻璃片。一切我以为是真实的东西,其实已经 被折射过了。如果多数人一生只活在表象中,那么我从很早开 始就生活在表象的虚像中了……
其实,我不太会写小说,所以就写下了如此不知所云的话,然后抬头很认真地说:“所以,我看到的并不是你,而是你的影子。 ”璐叹了口气,嘀咕道:“唉,这孩子又犯病了。”我的头僵了一会儿,若有所思的样子。那口祖传的座钟昏昏然地敲响了一声,金属感十足的机械波在空气中激来荡去,震出一股灰尘的味道。我就低下头,继续以虚构的童话故事来解释我那只奋力挺拔着的大鼻子。
在茫然中,我看到一个男人的脸,棱角分明,满含忧愤,又充满力量……
他总是跷着二郎腿,一边抽烟,一边批改作业,那姿势如此迷人,又令人胆寒。他喜欢给我们讲些奇奇怪怪的笑话,然后目光炯炯地说:“如果我当初学好英语,也不会在这儿教你们了。”每逢此时,我们就跟着他一起忧伤起来。他有一句名言:板子底下出分数。对于挨板子这件事,我感到的只有满心的恐惧,因为在挨那一下之前,我还从来不知道那会是怎样的一种东西……
因为一个十分低级的算术错误,我摸到了名言火辣辣的形状,然后痛哭流涕,鼻涕流得一塌糊涂。后来嗓音变得好像一口缸发出来的嗡嗡声,眼泪也干得差不多了,但鼻涕还没有止住的趋势。我用了一大堆硬硬的草稿纸,来不及把它们揉皱就开始擦鼻涕,把鼻子磨得又红又痛。可是鼻涕越来越多,越来越稀,好像冬天里流的清水鼻涕一样,流起来没完没了,慢慢地汇聚成黏稠而滑腻的海水,淹没了整个世界…… “哎哟,真恶心!”璐撇撇嘴,眼中充满了好奇:“前面编的跟真的似的,是不是有过亲身的体会啊?”我没有吭声,目光从璐的发梢上越过,直向那窗外的暮色中探过去,陷入了沉默…… 许久以来,我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上帝把我造成这副尊容, 到底想干什么?换一种学术性的语言来说:我生活的中心思想是什么?小时候的课文都是主题鲜明的。
写景物风光的主题就是“抒发了作者对祖国大好河山的热爱”,写人物的主题是“表达了作者对劳动人民 品质的赞扬”,诸如此类。这样我就以为世上凡事都是主题鲜明的,但我一直没有弄清自己生活的主题是什么。璐的神秘出现使我确信某种不明确的主题存在于我的生活之中,并且无从逃避。但是神秘的璐也增加了挖掘这一主题的难度…… “呆子,想什么呐?”璐的语气依旧嚣张,让我的心中忽然填满欣慰,一丝美好的微风吹过心头,冲走了所有的迷雾。我笑了笑,没说什么,这让璐莫名其妙,因为她不知道她使我感到美好。璐无奈地伸出手,揉揉我的耳朵,抱怨说:“老木,你编的故事不好玩!” “我知道。但它就是这样。我也只好让它这样。也许只能这样。”璐撇撇嘴,意思是说我在故弄玄虚。我只好叹了口气。璐不喜 欢听我叹气,所以就瞪我一眼:“瞎哼哼什么呀,别跟我装老啊!” 然后伸出那双很纤细的手,掐住我的两腮向两边拉过去:“有什么 大不了的事呀!来,笑一笑。”我的脸被抻着,没法笑,璐呵呵地 笑了两声,就松开了手,嘴里赞扬我:“老木,你可真逗!”
我不知道这有什么逗的,但我忽然被一种无可名状的感情冲袭,情不自禁地伸出手,轻轻地握住璐的手腕。璐被我吓了一跳,呆呆地愣在那里,任由我把她的手放在我的耳朵上。我松开手,平静地说:“你的手在这儿,我感觉到真实。”璐微红着脸:“你这家伙,想吓死人啊!”但那双纤细的手没有拿开,热乎乎的,我在这一瞬间相信自己真的存在。
四岁的一天,我蹲在炉子前等着炉膛下的土豆烤熟。炉火熊熊燃烧,一个念头忽然从天而降:人是会死的。随之而来的,是莫名的恐慌。从那时起,我就对自己的存在备感困惑。后来,我发现那个叫做“我”的东西,其实就是一张古怪的脸,而这张脸又和过去有关,于是我开始时不时地进入到时间的陷坑中,在过往中找寻着秘密。在家里地下室那堆发了霉的破烂儿中找到那本《灵怪史》后,我就更加确信自己一定是个“遗传性非稳态基因”在纯度十以上的人,穿越时空的超能力就是证明,这也解释了作为特派员的璐的出现。
为了配合她的工作,我必须努力地把事情弄明白,所以我决定赶快结束我编造的故事。
从那以后,我一直谨慎地做对每一道数学题,然后躲到角落里,又恐惧又兴奋地观看着一幕幕的表演:棱角分明的男人端坐在椅子上,褪色的讲桌上放了一根木板,阴暗的教室里点起一盏苦涩的灯光,灯光映在受刑者的脸上,男人审视着他们递上来的一张纸,上面划着鲜红的叉子……这次,大法官有了新花样。在打完板子之后,他要每个受刑者把那张画着红 的纸贴在自己的额头上。于是,罪犯们都变成了新娘子,一个个哭哭啼啼的,抽泣时,那张纸盖头就被吹起一点,然后又落回贴在脸上。无罪释放的我们不由自主地大笑起来。大法官也被逗乐了,他问我们觉不觉得那些新娘子像外星人,我想了想, 觉得不像。
我就如此草草结束了这个故事,本来我只是想通过虚构的力量来解释我的鼻子,但不知为何,最后竟写到了外星人,这也许只是说明,很多事是我们控制不了的。比如…… 璐把她的手从我的耳朵上拿开,说了句“走了,老木”然后就开始穿外套。我注视着她,又开始胡思乱想:在时空轴的某个区间上,璐把手拿开,说“走了,老木”,穿外套……这就是真实么? 这一刻究竟是“现在”,还是已经变成了老头子的我又掉进了时光的陷坑里,正重温着的“过往”?又或许……我来不及多想,起身送璐回家。路灯已经点亮,昏黄的灯光一直延伸到看不见的深处,我们拖着两个轻飘飘的影子慢慢地走。棉絮一样的白烟从大烟囱里扶 摇直上,火车般的重型卡车轰鸣而过,卷起一阵狼烟,洒落满地 的煤渣。
璐忽然盯着地面,忧郁地说:“老木,快考试了,怎么办?”
一片阴影好像一只鲨鱼从我的心上游过一样。我很少听见璐的声音这样忧郁,忽然觉得,她其实不是什么特派员,她也许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孩子。
“我说的是数学。”璐又说。
“我知道。”璐转过头,眼眨了两下:“怎么办?”我不敢看她,只是低声地对自己的影子说:“不知道。”璐忽然掐住我的脖子,好像很凶的样子,声音却不太对劲:
“你这个笨蛋,你都知道什么,嗯?”我好像一整根木头,无能为力地杵在那儿,我忽然很知道此刻我想说什么,却不知道能不能这样说,对此只是说:“……救……命……”
璐笑了,松开了手:“哟,老木,还挺惜命的呢!”我回答:
“禀主公,不愿枉死。”璐笑眯眯地问:“死需要理由么?”我就反问:“不需要理由么?”璐满意地把脸扭向一方,一种很王者的样子:“朕要卿死,卿当如何啊?”我一本正经地回答:“等死,死国可乎?”璐一下子转过头,瞪了我一眼:“想造反呀?!”
璐的忧郁提醒我高考的日子正在迫近,也让我对她的身份再次产生了动摇。我有一种冲动,想问问她到底是不是来考核我的特派员。可如果是,我挑破的话事情就搞砸了,如果不是,那么璐会以为我发了疯。所以我忍住了。我想当务之急是我要再努力一点,帮她早点把事情弄清楚。璐说我那个故事开始的时候乏味,后来又荒诞而残忍,所以我决定把它抛在一边,穿梭到过去寻找鼻子的秘密。当一个高年级的同学为我系好红领巾并郑重庄严地向我敬了一个少先队礼后,我仰起头,逆着阳光看见高我一头的男生脸上严肃的神情,感到生活中又一个鲜明的主题出现了。从那以后,每次升旗时我都把手举过头顶,看着一步步上升的红旗,试图让自己像课文中所讲的那样在心中燃起一种汹涌澎湃的激动之情,但是这个努力没有成功。我的脑中浮现出革命先烈前仆后继的幻象,但大概是因为发育的速度没有很好地跟进,我对此无法体会。
我感到的只是一阵的酸痛,那支胳膊酸得发沉,似乎要掉下来一样,世界成了一只胳膊,如此沉重,摇摇欲坠…… “哎,你说,我看了十几年的升旗仪式,咋就没见过书里说的‘迎着风冉冉升起’呢?” 旗子已升到顶端,蔫蔫地挂在那里,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一个学生代表已经开始了激情洋溢的国旗下讲话,我望着天空出神, 满心的无聊。璐低声地说:“笨蛋,书上说什么你都信啊!”我对这个回答不满意:“书上说有,就一定有过,可我怎么就看不到呐?”璐无奈地叹了口气:“唉,老木,你可真行!”然后忽然神秘兮兮地说:“老木,告诉你一个秘密,那些‘冉冉升起’的国旗旁边其实都有鼓风机在吹……”她还没有说完就呵呵直笑。我疑惑地问:“真的?”璐一边笑一边点头。我觉得她是在开玩笑,但我 并无把握,因为生活本来就是一件很复杂的事,任何事在其中都有 可能发生。突然间,一个念头闪电般击中我的大脑:生活的谜面 如果是一面冉冉升起的旗子,那么谜底也许就是旁边的一架鼓风 机……我深感震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