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趟旅程虽然没有实现初衷,小贾倒也意外地领悟了一些东西。我在他的笔记中找到这样的话: 无极而太极,太极生阴阳,阴阳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生万物,而性灵所钟,独为人焉,其以类聚物,以物生财, 物力所以日进,而人道所以寖昌也。然人力代有隆替,而天行竟以乾乾。于是人道衰微,财虚而物隳,方类不存,万物既复归于八卦,爻位失所,乾坤遂之于四象,继则之于阴阳,则之于太极,终乃复散于茫茫之无极矣。
这意思是说,所谓人生,不过努力地去经营一些东西,使分散于世间的物质按照某种秩序聚集在一起,成为财富,组合出家庭,繁衍出家族,可是有一种外力在不断地拆解这种努力,由于人的力量有限,因此渐渐力不从心,最后无力地撒手而去,于是有家道中落, 有人去楼空,万物又回到世间去了。也就是说所谓的“天意”有把有序变为无序的倾向,这在热力学上叫做熵增原理。当然小贾不是一个学者,不过是随便想想,随便写写,并没有深入地研究下去, 当然也就不必考虑热寂这个可怕的结论。因此我也不能说中国早就有热力学第二定律的思想。如今他终于回到了山庄,家里自然欢喜非常。老爷看到儿子终于浪子回头,内心高兴,表面上却只是严肃地点点头,老夫人则不免哭了一番。兄长不在,据说皇上为了加强边防,前一年大征了一回兵,哥哥被召去做了教头,最近来过一封信说是升了参军,这么说官运还算亨通。嫂子刚生下一个女儿,于是小贾发现自己刚一回来就给人做了叔叔。侄女还不会说话,也没有正式取个名字。
如今小贾终于回来,两位老人多少有些安慰。不过小贾却备感责任重大:以前的老管家忽然得伤寒死了,新请的管家对山庄的事务还不熟悉,哥哥又不在身旁,操持家业的重任自然由他来承担。何况老夫人虽然从婆婆晋升为祖母,着实欢喜了一阵,只可惜到底是个女孩,多少不能如意,抱孙子的热情自从小贾回家后就重新萌生起来,所以也曾有两次暗示着要给小贾再择一门亲事,对此小贾则一直不予表态。
回来后小贾也不时地去看望一下岳父岳母大人。两位老人这些年来思念女儿,头发又比先前多白了几根,如今见小贾还肯不时地来探望,心里既有些过意不去也很满意,偶尔也会说一两句委屈了贤婿之类的话。小贾照例恭敬地听着,并不说些什么,直到太阳沉沉地要落到山后面,屋子里终于慢慢暗了下去,多少有些要掌灯的样子,小贾才起身告辞。
现在小贾每日又按部就班地生活起来。早上起来先吃早茶,然后接着听听管家有什么事要汇报,小的事情就当即决断,比较重大的事就要和父母商量。当然多数的时候并没有什么事情发生,于是他到山庄的四处走走。父亲的哮喘时好时坏,因此虽然不能说那位面容和善的老大夫开的药有用,但也不敢说没有用,所以小贾定期地到山下的镇子上去抓药,顺便买些布匹和小玩意送给嫂嫂和侄女。母亲的身体很硬朗,只是心里总是寻思着要小贾给她生个孙子。嫂子每天想念着丈夫,看着女儿一天天长大,心里欢喜得丝毫没有察觉到自己的眼角上有了鱼尾纹。侄女已经会叫妈妈了,幸而她离着跟母亲要爸爸的年纪还早。新管家已经熟悉了山庄的事,媒人们隔三差五地也会过来讲一些门当户对的富家小姐的情况,虽然不是精灵一族,但听说都是裹了脚的端庄女子,老夫人自然中意。
小贾明白,即便将来的子孙身上流着更多的人类的血,母亲也不会在意的。流着哪种血不重要,重要的是怎样地活着。不管是精明的精灵最终得道成人,还是笨拙的精灵被人类赶尽杀绝,他们这个种族迟早是会灭亡的。然而小贾似乎并不动容,还是偶尔在书房里读读古书,给远方的朋友写写信,并且每日依旧会去那个凉亭处守望,于是老夫人只好叹气。过去,在寻找的路上,他也曾在客栈里守望过,如今他可以无所顾忌地一直守望了,也许某一天会放弃,也许一直到死。虽然活得无甚滋味,甚至夜里也已经不常做梦了,但是就像所有的平凡人一样,日子终于还是这样一天一天地过来了,一切也不过如此。
秋风是一天凉比一天了,小贾每日地坐在山庄的凉亭里,也需加件衣服了。不管庄稼的收成如何,一到了这个时候,地里的活儿忙完,大家都没什么事可以做了。有钱人穿上棉袄棉裤,在生了火炉的屋子里喝着热茶,一边流汗一边干些乌七八糟的什么事,无聊得要命。穷人们和苦命的孤鬼们只能全凭身体跟严冬死磕,一部分战斗力弱的就被某个冬天留下来,另一部分则有幸挺到春天,于是可以松口气,再想办法怎么活下去,这之前也比较的无聊。总的说来,除了一小撮从中央被贬到地方去的官老爷和不少被充军发配的犯人以及极个别斗胆敢上京城告御状的刁民还在路上奔波,全民都很无聊。就连那些喜欢四处乱跑凭吊古迹的骚人墨客们也都老实下 来,固守在这个世界的某个小角落里,消磨时间。
盼了许久的雪终于下了起来。眼看到了年关,哥哥也快要回来了,家里上上下下一团喜气,忙忙乎乎准备过年。小贾望着窗外的鹅毛大雪,心血来潮,一个人披上大衣出了门。
漫天飞舞着雪花,天地之间飘满了白雪,似乎从盘古的时候这世界就一直在下着这样的雪。飞雪扑面而来,小贾眯着眼独自在雪地里走着。脚下的雪松松软软,踩上去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小贾留下了一串长长的脚印。
也不知走了多远,也不知走了多久,小贾来到了一片开阔的空地。只有一颗老树立在那里,银装素裹的样子。小贾停下来,望着这棵老树,回忆起一些过去的事。人在尘世间来来往往,然而树却总要在一个地方生根的,并且永远不再离开。不管多少变故,只要这棵树还在这里,有些东西就能经得起时间的冲磨,即使褪了色,也不会被带向那遗忘的远方……雪就这么纷纷扬扬地下着,老树就这么一动不动地立着。小贾的思绪很乱,所以当一颗大雪球从树后面飞过来的时候,他竟然没有能躲开,结果鼻梁上结结实实地挨了那么一下。冰凉的雪水在脸上引起一阵热辣的痛楚,眼泪也被挤了出来,同时耳边响起一阵清脆的笑声:“哈哈,打到你了!”小贾急忙伸手擦了擦眼睛里的泪水,睁开眼努力地望着前面,模模糊糊地看见树后面走出来一个红衣女子,正站在那里得意地欢笑,然而雪实在是太大了,眼睛里的泪水也没有擦干,小贾看不清她的脸。
由我考证出来的这个故事到这里就完了,像所有的故事一样,它也不能完全让人满意。虽然它曾一度按照作者的意图发展过,解决了一些问题,却同时也按照它自己的意愿制造了一些新的问题。比如说这个扔雪球的女子是否就是飞刀呢? 如果不是,她又是什么人?飞刀为何出逃呢?精灵们最后灭亡了么?对那些喜欢问“后来呢”的人来说,这实在不能让人满意。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和猜疑,我在此只想补充一件事, 这件事小贾不愿意提起。关于新婚之夜,前面已经说过,两个人进了洞房之后都不吭声,后来飞刀实在闷得透不过气来,于是自己把盖头扯了下来,长出了一口气说:“闷死我了。”小贾看见飞刀终于露出了巾帼本色, 于是就笑了,结果把飞刀笑得脸上一片红云。飞刀作为新娘子,心跳得很快,往日的嚣张气焰暂时都不见了,只是低着头不言语。小贾看着她,想到以后自己就是飞刀的丈夫了,可以每天和她在一起过日子,感觉有点甜丝丝的,也有点怪怪的。两个人又干坐了半天,桌上的红蜡烛静静地烧着,最后还 是飞刀忍不住,说了一句“困了”,然后就躺在床上闭眼不看小贾。
外面的酒宴还没有散去,隐约听到几声喧闹,烛光摇曳,小贾有一种小时候过除夕夜的感觉。他恍惚着,一个人坐到蜡烛快要烧尽的时候,才站起身把它们吹灭,然后轻轻地走到床前,在飞刀身旁躺了下来。
小贾在黑暗中闻到飞刀身上有一股淡淡的香味,但是不敢翻身,怕惊动她。黑暗中只有两颗定心珠在幽幽泛光。其实飞刀根本没有睡着,心咚咚咚地乱跳,只是小贾没有听见。飞刀听不见什么动静,不知道这个笨蛋是不是一个人睡着了,但是又不敢睁眼看,所以心里有些生气了。忽然自己的手被小贾握住了,飞刀吓了一跳,于是转过身瞪着小贾怨怨地说:“吓死人啊!”说着露出两颗精灵的犬齿,铮铮发亮,看上去很危险,但她的手却没有抽开。小贾没想到她还醒着,也愣了一下,却没有说话,只是呆呆地望着飞刀的双眼,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的脸。飞刀顿时安静下来,犬齿也不见了,心里扑通扑通地跳,呼吸也急促起来。两个人这么对视了几秒种,小贾忽然笑了:“真好。”飞刀愣愣地望着小贾,脑袋里一片空白,忽然间垂下眼,一头扎进小贾的怀里,抱着他轻声啜泣起来……
关于新婚之夜的事,大概就是这个样子了。也就是说,并不存在谁欺负了谁这个问题。飞刀后来哭累了,两个人就那么合衣而眠,整整抱了一夜。
后来的事大家都知道了:飞刀跑掉了,小贾去找她。再后来小贾没找到,就回家了。如果到了这里还有人要问飞刀为何离开,我就实在不知道该怎么给你解释了。至于再再后来的事,有人说小贾一辈子独身或者又娶了老婆,有人说几年后他又找了一次并且最后找到了飞刀,还有人说飞刀自己回来了。这些都是可能的,甚至有人说两个人不但最终团聚,飞刀还给小贾生了个儿子,这也是可能的。谁知道呢,谁在乎呢?反正那一夜,他们可是紧紧地抱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