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的事遂被耽搁下来。不料这次一搁笔,便再也没能拾起来,故事就停在了一个像我们的心情一样抑郁灰暗的情节上,后来的故事无人知晓,主人公的命运吊在了悬崖边上,生死未卜,连我也不知道他是死是活。因为我们已经自身难保,只好麻烦他永久地命悬一线了。受到模考的冲击,整个冬天不曾下过半片雪花,雨倒是成盆成盆地泼下来不少。暴雨围困之下,如狼似虎的学生将学校小卖部的面包和方便面全部抢光,使老板在电闪雷鸣之中笑逐颜开。老朽的教学楼在雷电的百般蹂躏中掉下一块墙皮,很遗憾地没有砸伤任何一个讨厌的家伙,大雨也后劲不足,未能将学校及时淹没,令我和阿木大为失望。
还有就是我在一个风雨交加的晚上于自习前吃掉了一个价值一块五毛的由阿木赠送的大面包,从此欠下她一份人情, 至今没有机会偿还。接下来是一场可怕的流感,无数清白好人和恶棍们同样遭到病毒的侵害,板蓝根立刻比流感还要凶猛地泛滥开来。每个班级都发放了一个电炉子和一瓶据称产自山西的正版老醋,整座楼开始沉醉在一股怪异的浓烈醋香里。本来,阿木一上物理课就头晕,现在被醋一熏,立刻就萎靡了。我敲敲她的桌子:“哎,快听课!”阿木往桌子上一趴:“我难受。”我一听那磁性的嗓音,立即警觉:“你感冒了?”阿木点点 头。我连忙问:“吃药了?”阿木再点点头。我又问:“问题不大 吧?”阿木还是点点头。我于是心中祈祷她在把病毒传给我之前好 起来。
上帝对这个祈祷只进行了部分的理解,所以在一个周末之后阿木再次出现在我面前已经是一副健康模样,我却懒洋洋地趴在桌子上,感到有一个鼻孔堵得死死的,另一个也不大顺畅,所以没有心情跟她打招呼。阿木不满:“你怎么了?”“我难受。”她一听我磁性的鼻音,立刻关心地问:“吃药了?”我有气无力地点点头。于是阿木一边叫我好好休息多喝热水不要学习太晚一边在心里祈祷我在把病毒还给她之前好起来。
接下来,这股顽强的病毒如乒乓球一样被我和阿木打来打去。有时候我来一个漂亮的抽射,让阿木接连几个星期都没法把球传回来。但阿木有时也会来一个凶狠的扣杀,让我数日里鼻涕横流。我们俩就这样让那撮幸运的病毒繁衍生息了相当一段日子。其间我们都对醋产生了感情,以至于后来电炉子撤了,大部分人好了,只剩下我和阿木还在玩着勇敢者的游戏时,我们一时间难以适应那种干燥枯瘪没有任何调料的原生态空气。
乒乓球赛一直进行到期末考试,当时我鼻塞得严重,只能用嘴呼吸,而阿木也带着一根失灵的声带完成了六科考试,并以此作为考试成绩糟糕的借口。过完了高中最为黑暗的春节,再次见到她时,阿木已经生龙活虎地坐在那张落定无数去年腊月尘埃的课桌旁了。一见面阿木问的第一句话不是新年好而是病好了么。我微微一
笑,告诉她我已充分利用两个星期的时间成功地把球发出了界外。据说有相当一段时间我们家那边流感死灰复燃,不知和我有没有关系。最后一个学期没有以一个良好的精神面貌开始。第一个周末我和阿木就经受了一场良心上的考验。班主任宣布要调换座位时我正要给阿木讲笑话,随后我们忐忑不安地等待着。老班宣布完毕, 我长出了一口气。阿木在一旁态度模糊地哼了一声:“怎么?失望了?”我笑了笑,没说话。阿木却不依不饶:“刚才巴不得老师把咱俩调开吧?”我又牵强一笑:“没。我特怕老师把咱们分开。”阿木撇嘴表示不信:“真的?”我笑笑说:“真的!山无棱天地合也绝对不能……”“行了行了,别来这一套了。”“唉……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有完没完?!”
诡异的是,阿木的期末成绩仿佛出现了转机,而我反而又退后了一名。作为安慰,阿木送了我一盆仙人球,看上去似乎是马路边上几块钱一盆的那种东西,意思是希望我像这玩意一样坚强,但此刻我心情很糟烂,神经也过敏得可怕,因而猜疑这个表面上看似普通的草本植物其实可能是传说中的“时光草”,而阿木是想看看我此刻的心情究竟能养出什么怪物来,果然如此,阿木的用心实在险恶, 但我同样对自己的灵魂感到好奇,所以还是很宝贝地把它放在了窗台上,让它和我一起忍受生活的折磨。严肃认真地自我反省后,我发现是英语这个冤魂拖了我进步的后腿。
痛定思痛,我决定重出江湖,要给那些不知怎么竟然还排在 我前面的人一点颜色看看。于是发奋图强的我买了一本什么宝典反 复操练各种题型,一心要把英语搞上去。阿木立刻感到了威胁,她 发现我的英语成绩正以一种令人害怕的邪门歪道的势头突飞猛进, 并在一次小测验后终于超过了她。阿木认定这纯属偶然,即便后来 我屡屡以一两分之差使她成为手下败将,她还是难以接受这个残酷 的现实。我不无得意:“呵,以前我不学的。现在我发奋了,你就 不行了吧?哈哈……”阿木的观点是:“自从和你坐在一起后我的 英语才变成这样的,还不是因为你发音不准我才……”我认为这观 点纯粹是伪科学的。
生活已经相当无聊,能在苦脸魔讲英语卷子时如愿地发现对方做错了一个题成为我俩惟一的乐事。每当一个答案公布,我立刻激动地拽住阿木的胳膊,亲自检查她的卷子。一看到她竟然做对了,我就会很怀疑:“这题你都做对了?奇怪。”阿木瞪着眼说:“你有病啊!别小瞧人!”我不依不饶:“是不是刚刚改过来的?”阿木用力挣脱我的手,生气地说:“懒得理你!”如果看到阿木拿起橡皮在卷子上猛擦,我就抑制不住地狂喜,人生多美好啊。
我看闲书的速度明显慢下来了,但仍然一见到卖便宜书的摊子就力有余而心不足地站住不动,狂翻一通,过过眼瘾。后来那老板见我总看不买对我意见很大,为了安抚他,我以帮助他早日奔小康的崇高心态,偷偷摸摸地买了十几本书,然后利用从海绵里挤出来的时间偷偷摸摸将它们看完。惟一知道这恶劣事件的人只有阿木,她见我正在看《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于是白费唇舌地对我说:“都什么时候了,你还看这个?”这时的我也不像以前那么嚣张了, 我问心有愧地想:都什么时候了,我还看这个?都 名了,天啊, 太危险了!所以我把心思收拢继续看书,以便能早日看完尽快重返正途。阿木见我执迷不悟,于是叹气摇头。其实,执迷不悟的不是我,而是我的成绩。在声势浩大的“·”后,排在我前面的长江前浪有一半被排在我后面的长江后浪给干掉了,我本人则在浪奔浪流中稳坐在 名的钓鱼台看着浪花淘尽英雄。
这一次是语文拆了我的台。我很可笑地发现,在学了十几年汉语后自己终于变成了一个文盲,连字都读不准了。我不知道把“相处(chǔ)”读错了声调是不是就从此地球不转江河逆流了,我只晓得如果事情再不加以控制,对我来说日月可就要无光了。于是我浪子回头:语文课也不看小说了,也开始做一点练习题了,写作文也不敢信口开河而是摇身一变忧国忧民居陋室而不忘匹夫之志了,干脆地说我开始装起孙子了。阿木的成绩一直在一个范围极大的区域内摆动不定,而这个区域的上限也离大学的门槛稍微有点距离。于是她只能伤心无语地趴在桌子上。而我为了掩饰自己不懂怎么安慰她,也只好趴在桌子上,盯着那盆毛茸茸的仙人球发傻,或者扭头去看窗外落寞的夕阳,吟几句落寞的小诗。三月末终于下了一场暴雪,当天就化得一塌糊涂。阿木忧伤地望着窗外,开了一个很让人伤心的玩笑:“如果六月时还下雪,我就能考上清华。
”我听了之后干笑了两声,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四月份的几场暴雨将阿木考上清华的想法冲得无影无踪。雨水积在地上似乎找不到该流走的方向,只好把世界淹没。积水没过了 车轮,我在上学路上不幸陷入一个被洪水伪装起来的坑里,脚立刻 湿透。我咒骂着鬼天气,扶起行将为我骑碎的劣质自行车,一只手 撑着伞另一只手扶车,嘴上咒骂脚下运起九阳神功狂蹬。尽管身 上湿了大半,尽管脚已经和袜子黏糊糊地贴在一起,尽管迎面汽车 发疯一样飞过时溅了我一身污泥,尽管雨水打在我满是青春痘或者 赤角的脸上,可是无论这世道多么不公,我都忠诚无比地向学校飞 驰。为了给自己打气,我风雨中唱起了摇滚:“我就去你妈的!我 就去你妈的!”自行车晃晃悠悠地飘荡在运河上,整个画面就好像 一幅达利的杰作:一个疯子架着一辆双轮动力装置在怒海滔天中乘 风破浪。我这个疯子忠诚地向着学校飞奔,但在忠诚之余,我也开 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一场噩梦。
阿木穿着靴子进了屋,把散发着沉闷的塑料气息的雨衣往窗户上一挂,随便和我聊上几句就开始一本正经地学习起来。而我则把鞋子脱掉,把脚放在地上的两张白纸上,让两条咸鱼一样的脚丫子慢慢风干。
看见阿木忽然搞出一种很用功的样子,我一时间有点接受不了,总想说点什么(据说这是一种深刻的劣根性)。但是我望着这张看了就让人想掐上一把的脸,心中一阵没有道理的伤感。我把头往桌子上一搁,然后阴阳怪气地哼了一声:“同桌——”那张桌子被不知哪位很有幽默感的前辈刻了一个“早”字,我日日地看着它,渐渐对它产生了感情。
阿木转过头,诧异地问:“怎么?”
“没事。” 阿木皱了皱眉,又开始做题。我感到一种奇妙的欣慰,为此时此刻的这一切感到欣慰,似乎此刻我拥有着什么。为了留住这种感觉,我必须不停地得瑟,就像为了留住那倏然远去的一阵声音必须不停地打击乐器一样。我带着一种愉快的恶意说:“同桌——” 阿木抬起头,一种准备动手的样子,目光像高压水柱一样。我赶忙赔笑:“没事儿,你好好学习吧。别累着啊!” 阿木瞪着我:“哎,你吃错药了吧?” 我怀疑我吃错了药。“·”,我的成绩又变成了 名,这次给我惊喜的是化学。“ 分?!……”我的第一反应是四个字:有趣有趣。
然后唱起了戏,“悔不该当初错斩了郑贤弟”,曲调是我自己编的。估计阿木是给我吓着了,她小心地扯了扯我的衣袖,我戛然而止,屋子里一片死寂,我看见阿木眼中乞求的目光,终于颓然倒在椅背上。阿木的成绩仍旧漂泊不定,给观察家制造了很大的悬念。或许由于惯看了秋月春风,阿木反倒变得从容起来,天天乐呵呵地要我给她唱歌听。我觉得事情有点异常。果然在我给她唱过十遍《青春》后的某天晚上,我们也不知怎么搞的又吵了起来,这次史书上未见记载的战争只持续了两分钟,双方各投入了十句话的兵力,属于闪电式的手法。但此次战争的恶果十分严重:至少两个师的和睦气氛阵亡,战争还遗留下一周的冷战局面和两颗受伤的心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