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过后，我们便到了崞县。天色已黑，来往的人仍旧络绎不绝，其中拿刀佩剑的更不在少数。
齐庄在这里有一个布庄和一个酒楼。刚进县城，就看见分部的管事站在小城门旁边接引我们。天任可能早有交代，但是看见人家站在这里不知等了多久，我心里有些过意不去。
到了布庄，他们正好在用膳。天任见了我，很是高兴。齐旻却从头到尾不看我一眼，心里拔凉拔凉的。
后院是布庄管事的家，房间并不多。因为酒楼客满，天任又不想整日见到那些江湖人士，便安排我们上这儿挤。
渺儿倒了洗澡水，又接过我脱下的衣服拿去洗了。我坐在浴桶里，仍就松不下心，想着怎么才能让齐旻跟我说话，毕竟他是天任的儿子，对我也是很好的。
窗户突然咯吱一响，声音不大，但是足以传进我耳里，阻断我继续沉思。
“林儿，路上还好吗？”光明正大翻进我房里，看见我洗澡还不避嫌，简直就是找骂。
“出去。”我不耐烦地赶他走，就怕渺儿突然回来，看见“父亲”看“女儿”洗澡的剽悍戏码，不吓死才怪。
“还生我气么？”他不怕死靠近。
我头都懒得回，又说了一声“出去”，还带了很重的鼻音。
好在他醒水得早，在我暴发之前就老实出去了。
都说做不死我要你好看了，不冷藏你一两个月，显不出我小天蝎的记恨本性来。
脑子里空闲了很久，说句实话，自那次对钱舸发火后，我都是极力隐忍，压抑自己不去想耶律重元、叶路绾和炅帜的事。但是今天到了崞县，两日后，这里会举行武林大会，该要面对的，再不能逃避。
洗完澡，我舀水准备提出去倒。渺儿这时回来，接了木桶，又忙活开来。虽然我一直说，大家要以姐妹相称，实际上都是她在照顾我。我知道她一直记挂她父亲的事，可是我觉得她并不亏欠我什么，所以我愿意发誓保护他们姐弟。因为他们是我的亲人。
如果要真心相待，又有哪种天平可以衡量孰重孰轻呢。
忍不住想逗弄她一下，我跑到她身前，用食指勾她的下巴说：“妞，给小姐了一个。”她立马红透了脸，嗔我一声又忙碌开来。看见她把水倒完，又刷了下浴桶，又倒来热水，然后很不好意思脱了衣服踏进去。
我上前抢过她的浴巾，不顾她的反对给她擦拭起来，嘴里又一下没一下地说：“渺儿，有没有想过嫁人啊？”
在这里，我们这个年纪已是法定婚龄。我有了齐老板，一辈子不可能嫁。渺儿乖巧贤惠，应该有人呵护有人疼的。陪在我身边做个老姑婆，怎么都说不过去。
她转了头，神色有些怪异。
“林儿，是不是我做错什么了？”
“没有啊……我只是觉得，把你绑在身边会耽误你的。”
说完有浸湿浴巾，仔细地擦着。
“不会的，渺儿只想留在小姐身边，我们三人永远在一起，开开心心的。”
我笑着转过她的头发，松了发髻，小心翼翼地梳起来。
“宝宝是男孩子，又品性纯良，努力上进，等他慢慢长大，行情会越来越好。你要是一直在我身边照顾我，会慢慢色衰，到人老珠黄的时候，就没人要了……呵呵……”
渺儿踌躇了下，然后问我：“如果我有夫家，看见我色衰以后，纳小妾、寻花问柳，岂不是更惨？”
“他敢这样对你，我灭了他！”
“那时我伤心欲绝，为时晚矣。”
“啊？这样啊？可是总不可能因为惧怕婚姻而孤独一生啊？”
“我并不是惧怕。也不会孤独。我有你，有念恩，有齐庄关心我的人。渺儿自小跟爹爹识字读书，虽然也知道三从四德、相夫教子，但是我一直认为，女人的生活是要为自己的，要顺着自己的心意做喜欢的事情。如果我不想嫁人，又怎能强迫自己呢？林儿，你会不会觉得我疯了？”
“不会，不会。”我虽晃不过神，但是也知道渺儿想表达的意思。
我没想到平时温如水的渺儿，内心其实是一个独立的坚强女性。
在二十一世纪，独身主义司空见惯，可是放在一千年前，这是想都不敢想的事，除非你出家。
不论世俗眼光，光自己那关就过不去。
她转过头来继续说：“林儿，以后我们一起生活，宝宝继续以厨为乐，你看书下棋，我帮衬你们，也种花养草，这样的生活，怕是神仙都要羡慕了。”
我笑着反问：“如果我嫁人了呢？”
她脸上笑容，顿时褪去，慢慢开口道：“我……知道你不会嫁人……也不会离开齐庄……”
我心里咯噔一下，猜测渺儿可能知道我与天任的事。她是我的贴身侍婢，知道也不足为怪。
我斟字酌句，最后还是开口问她：“你……知道了？”
她轻点了点头，说：“你们在一起时，我就知道了……”
明明有心理准备，可是听她这样一说，我还是有些吃惊。
她竟然那么早就知道了。
我开始慌乱起来，很想知道她怎么看我们，我不想她因为这件事疏远我。
谁知她却说：“庄主与你并无血缘关系，对你呵护备至，倾尽挚爱。你被炅帜掳走，最后救回你、安抚你的是他。在敬龙山的最后一晚，我知道了你们的事，那时我很震惊，也很伤心，不知道怎么办……后来我一直假装不知道，极力压抑心中不堪的想法。我一直说服我自己，林儿你那么聪明，可爱又善良，肯定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明明知道庄主对你的情意，明明知道你们是真心相爱的，还是忍不住会乱想，害怕你们以后会很苦，我不想你受伤，不想你不开心……”说到最后，她有些哽咽。我搭上她的肩，深吸一口气，忍住要夺眶而出的泪。
“渺儿，谢谢你的理解，你没有看不起我们，也愿意相信我们之间的感情。这辈子，我有他的爱，你的情，没有白活。”
渺儿抚在我手上，接着又说：“那次你对表少爷发火，我们所有人劝你，你都不听，直到庄主来了，你才愿意吃饭，接触外界……那时我就知道，他之于你，是无可替代的。你为了夫人，不会表露身份，光明正大和庄主在一起，也不会让其他人知道你们的关系。渺儿知道你的苦衷，也愿意分担你的苦衷，林儿，你是否愿意，让我留在你身边呢？”
我再也忍不住，抱着她大哭起来。
“愿意，一百个愿意……”
常言道，人生得一知己，无悔矣。知己，是知心的人。
我压在心头的秘密，被钱舸以外的人知道了，还是以这样平和的方式告诉我，她会支持我，会一直支持我。
我心中翻腾的疼痛，已容不得我再去思索渺儿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没有嫌弃我、鄙视我。正如天平无法衡量真心的重量，渺儿待我的真心，是无价的宝贝。
我们躺在一起，彻夜难眠。我把心里最大的秘密也告诉了她。她虽然无与伦比的震惊，但是仍然相信我是平凡的，不是妖魔亦不是鬼怪。
我突然想起齐旻知道我身份时的反应，他只是追究我是不是齐林，真正的齐林是不是我杀的，没有提起我是不是惑众的妖孽。也许在他们心里，有比这件事更为重要的东西。那样东西重要得让他们没有多余的心思挂念，甚至深究。
齐林是齐旻的挂念，而我，是渺儿的挂念。
她是我的好姐妹，不忍心看我伤心，更不会下得了手让我伤心了。
天色渐白，我哭红了双眼，告诉她我因为高考投湖自尽的事。
整个夜里，她处于震惊、平息、震惊、平息的交替中，知道我是极大的异类，知道我以什么身份活在这个时空。
我埋藏在近三年的苦水，今天一并吐了出来。
最后她只说了一句：“不是齐林，没有丝毫父女之爱，难怪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