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怎么说，和对那位胡居逢导师差不多的想法，春官大人对明永健助理，也有一种“无所谓”的心态。
无论你们有什么花样，请开始你们的表演——但凡皱一皱眉头，眼角的鱼尾纹加深一分，就算我输！
事实上，她最犹豫不决的，是最后的那封公文。
发来这封公文的单位，是刑部本司；公文最后的位置，签着一位郎中和一位主事的名字。
但这要不是那位秋官大人邓海龙的意思，李丽娟部长就敢把这块分屏给吃掉！
无他，这封公文很简单，内容也很中规中矩，就是一个看起来极为普通的案情咨询——英伦国驻京师大使霍姆斯先生于昨日向本司报案，经本司调查核实，英伦国驻南都次使爱德蒙先生，于南都钟山礼部官邸失踪一事，李丽娟部长家中的某人，有非法监禁的重大嫌疑，因涉及本国一品大员，刑部暂时不予立案；烦请李丽娟部长自查自纠；并将结果通报智脑及刑部本司。
除了那位邓海龙部长，刑部谁敢这样和春官大人说话？
当然，是个人就知道，这种说法，是标准的掩耳盗铃——坊间传闻都在说，那位英伦次使，是被春官大人强行扣押下来的。
就连李丽娟部长自己，也从不否认这一点；哪怕她否认也没有意义——家中的某人？真是笑话！除了她本人，谁还有这么大的胆子和权力？
但只看这封公文的话，刑部就是这么认定了，我们华夏国的一品大员，不可能犯罪！
所以，她最多最多背个失察的罪名，事情一定是别人干的！
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这就是让春官大人，随便丢个替死鬼出来的节奏了——她哪怕丢只猫出来，刑部本司也能办成铁案，英伦次使，一定就是这只猫强行扣下的！
正所谓“丢车保帅”、“丢卒保车”，丢掉点无关轻重的，保住重要的东西；这难道不是很正常的做法么？
但这两个词换一个角度看，意义就不一样了，秋官大人这是在警告李丽娟部长——友邦又惊诧了！你做的事情，就要负起责任，不要牵连我们刑部！
换言之，你要保点什么，就必须丢掉点什么！
当然，春官大人不想丢出车和卒也行；哪怕现在的母星上，都是智脑在办案，要证据有证据，要口供有口供，要推理有推理；但刑部受理未果的悬案，一样也少不了，甚至有段时间高达百分之五十以上——悬案嘛，我们慢慢查就好了，查个三五十年再说，不急。
但是，还是那句话，李丽娟部长，当然不可能这样草率！
她首先想的，就是这会不会是个陷阱？
在春官大人看来，刑部最好的做法，就是装成不知道此事；大家保持心照不宣的默契。
哪怕那位英伦大使报了案——这绝对是带路党教唆的，把外交事件变成刑事案件，英伦人种玩不出这样的花样——刑部走走流程，拖上一段时间，会死么？
至于这么迫不及待吗？
**********
原本，李丽娟部长，对那位秋官大人，是很有信心的。
虽然他们并没有很深的私交，但也并不是见了面连招呼也不会打的仇敌；正敌这种说法，就更谈不上了。
和满是讼棍的美利坚等国不同，华夏国是很讲究“息讼”的，甚至把“无讼”当成了大同社会的终级目标——《论语》里早就讲过：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
这句话的对与错，暂时不去讨论，但无论如何，至圣先师孔子大人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必然无法脱离当时的时代背景。
孔孟儒学，是在百家争鸣的修罗场里，从一个不起眼的地方学说，甚至可以说是一个人的学说——但凡孔子死得早一点，儒学很可能就像杨朱学说一样，不复存在了——杀出一片天地的。
孔子诛少正卯，就是因为那个家伙和他在同一个学区，还讲得比他精彩，抢了他的生源；孔子求教于老子，是因为道家讲究清静无为，是一门出世的学问，和儒学没有冲突；但除此之外，孔子，以及他的衣钵弟子们，几乎怼遍了天下间的其他学说——这完全没毛病，百家争鸣本来就是这样的，你的学说想要传承下去，就得打压其他的所有学说。
所以，这句话，其实就是孔孟儒家打压法家的一个说法；你们只知道用法律来治人，是，人们怕了，但只是怕，但他们依然没有善恶羞耻之心！所以，我们要以德、以礼治天下！
《礼记》云：儒有忠信为甲胄，礼义为干橹。戴仁而行，抱义而处。虽有暴政，不更其所。
这种说法，在很长一段时间都是非常有市场的；哪怕到了晚清时期，大学士倭仁依然在奏折上写：
立国之道，尚礼义不尚权谋；根本之图，在人心不在技艺……
那么，什么是暴政？这个词在当时，就是专门指代法家，也就是孔孟儒家在战国后期，最大的那个敌人！
秦国以法家学说为立国之本，一统九州大地后，旋即做了“焚书坑儒”的大事——很多后世的人以为，这个“儒”，指的是读书人；但是，这个“儒”，其实是专指儒生，也就是信奉孔孟儒学的那拔人。
让你用忠信为甲胄，让你用礼义为干橹，让你以德以礼治天下——看看是我们暴政的拳头大，还是你们孔孟儒家的拳头大！
百家争鸣，从来不是请客吃饭，而是赤果果的“失败者死”！
不要说百家之间，就算是百家之内，兵家孙膑杀庞涓，法家李斯杀韩非，墨家三分钜子令彼此攻伐，道家分化成无数小的流派，儒家八派视不愿为官的漆雕儒为异类……
胜者为王，败者为寇！
孔孟儒家胜了，所以，礼部是春官，是上三部；法家败了，所以刑部则是秋官，是下三部——同为一品大员，同为六部部长，李丽娟部长的智脑权限，就是要比邓海龙部长的高一级；春官就是有资格去当次席枢机，秋官就是没这个机会。
就问你气不气！
说回正题，既然孔孟儒学的远期目标是“无讼”，近期目标是“息讼”；那么，刑部部长这个位置，通常都由快到点的人来担任；也就不难理解了。
是的，邓海龙部长已经老了，再有个三四年，就到了退休的岁数；换言之，他的年龄，不可能支持他右迁户部或者礼部养望几年，再在次席枢机上呆五年，最后再成为首席枢机——现在这个职位，就是他人生的顶峰了。
既然是顶峰，而且掉下来也就是这几年的事情了……大多数人也就懒得折腾了，会更多地去考虑自己的身后事；比方说日行一善，好为子孙后代铺路什么的。
所以，春官大人很不能理解，我以为我们有默契；就算没默契，你也应该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状态；但你现在这么跳出来扑腾一下，到底是为了啥？
卖我个人情？呵呵，你觉得我会信？真要卖人情，你装成不知道，我自然会记得欠你一个人情，日后也一定会对你的子孙后代照拂一二；但现在嘛……
能当上六部部长的人，谁都不是傻子；秋官大人这么做，内中必有蹊跷！
现在的问题是，他的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
树人先生说，我向来是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揣摩其他人的——李丽娟部长也是。
从看到这封公文的那一刻起，她就只剩下了三条路可以走。
一是照刑部的说法，丢出替死鬼。
然而，要是丢出去一个活人，刑部那边但凡有一点点恶意，就有一万种办法，让他翻供——这方面，他们是专业的。
但要丢出去一个死人，翻供倒是不可能；但李丽娟部长的正治生命，也就到此为止了……全母星都知道，这事就是春官大人你自己做的，舆论只会一片哗然，为了逃避罪责，你竟然滥杀无辜？
只要名声一坏，别说明年的次席枢机了；就算现在的这个礼部部长，也做不成了！
二是按照潜规则，就说自己查过了，但查不出来，或者查无实据。
然而，刑部已经发来公文，一点默契都不愿意讲了；李丽娟部长哪里还敢把希望，寄托在他们会把这个案子，列为悬案之上！
她有理由相信，自己只要敢这么说，刑部那边就有理由更进一步——那你开放官邸，我们来替你查！
到时候，别管刑部宣称自己查出了什么，春官大人都会极为被动。
甚至哪怕什么也没查出来，也是一个莫大的把柄，留在了对方手中。对方只要想起来，就能发现了什么新的线索，重启此案。
掘地三尺算什么，他们大可以把钟山折腾掉一百米！
这两条，都是此路不通；所以，这份公文看似示好，实则暗隐杀机！
而第三条，则是李丽娟部长最不想做的——
放了那位英伦次使，宣布“不存在强行扣押、非法监禁等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