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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我想结束这一切。

这个想法出现后,它就扎根了。它扎入脑海,徘徊不去,主宰了我整个思维。我对此无计可施,真的,它不肯放过我。无论我吃饭、睡觉,还是做梦、醒来,它都一直紧紧地攥住我,一直。

这个想法才刚出现,但又长久得仿佛一直在我的脑海中。究竟是从何时开始的呢?是否我还没意识到,它就已经在我心里生了根、发了芽?我从未将这个想法说出口,它有可能来自别人吗?

也许,只有我是心知肚明的,它大概会惯性地持续下去。

杰克曾说过:“思维往往比行为更真实、更现实。你可以说给别人听,做给别人看,却无法伪装自己的所思所想。”

人无法伪装自己的所思所想,这正是我目前所想的。

这令我焦虑。是的,或许我早就知道这一切为什么会走向结束,或许开头就已注定了结局。

……

马路上空空如也,四周一片安静。空旷,超乎想象地空旷。沿途景物不断,只是没有那么多人,没有那么多房子。只有天空、树木、田野、篱笆,还有这条路,以及砾石的路肩。

“想不想停车来杯咖啡?”

“不用了。”我说。

“过了这里之后都是农田,没有商店了。”

这是我第一次拜访杰克的父母。或许将来他的父母也会成为我的父母。杰克,我的男友,他担任这个身份的时间还不长。这是我们的初次旅行,也是我们第一次长途自驾旅行,我却吊诡地满怀忧愁——无论是对我们的关系,还是对他的存在。我本该是兴奋的,满怀期待的,实际却没有,一点儿都没有。

“咖啡和点心都不用,”我又重复了一遍,“我想留着肚子吃晚饭。”

“我觉得今晚的菜不会很丰盛,近来,我妈妈一直很疲惫。”

“你觉得她不在意我的拜访?是这个意思吗?”

“不不,她会很高兴的,她的确很高兴。我的家人都非常想见你。”

“说真的,这附近谷仓真多。”

这一路上见到的乡野风光比我这些年见过的都多。它们大同小异,几头牛,几匹马,还有羊群、田野、谷仓,以及一大片天空。

“这里的高速公路上没有灯。”

“车太少,不需要那些灯,”他说,“我想你已经注意到了。”

“晚上会更黑吧。”

“确实。”

杰克总给我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我们认识了……一个月?六周?也许是七周?我应该记得很准确的,我想应该是七周。我能真实地感受到我们之间的联结,一种少有的紧密依附。我从未有过这样的经历。

我蜷起左腿垫在身下,随后转向杰克:“你对你父母说起过我的事吗?”

“对我父母?说了很多。”他边说边瞄了我一眼。我很喜欢这个眼神,就笑了起来。这样的他让我着迷。

“你说了些什么?”

“我说我遇到一个美丽的女孩,她总是喝很多杜松子酒。”

“我父母还不知道你。”我说。

他以为我在开玩笑,但我没有。他们不知道他的存在,我不仅没有告诉他们杰克这个名字,我甚至没有告诉他们我遇见了这个人,他们对此事一无所知。我觉得应该告诉他们点什么,我有过很多次机会,但始终没能说出口。

杰克像是打算说些什么,不过最后改了主意。他伸手拧开收音机,把音量调得很低。我们之前搜索过几次,只能搜到一个乡村音乐电台,专放老歌。他跟着曲子一边点着头一边轻哼起来。

“我之前没听你哼过歌,”我说道,“很好听。”

我想我父母永远也不会知道杰克这个人,无论现在还是将来。我们正奔驰在空旷无人的高速公路上,向着他父母的农场驶去。在这个当口,这个念头让我难受。我觉得自己很自私,很以自我为中心。我应该把自己的想法告诉杰克,可我说不出口。但只要还有这样的思绪,我就无法回到过去。

我的心意基本已定,我很确定自己想结束这段关系。这也让见他父母的压力离我远去,我对他们的样子满怀好奇,但同时又心生愧疚。毫无疑问,他认为我造访他家农场代表了一种承诺,将增进我们的关系。

他就坐在这儿,坐在我旁边。他正在想什么?他还一无所知,我的决定会令他难受,我不想伤害他。

“你怎么知道这首歌的?我们之前听过?也许听过两次?”

“这是经典乡村乐,我是在农场长大的,不知不觉就知道了。”

他不确定我们是不是一起听这首歌听过两次。什么电台会在一个小时内将同一首歌播放两次呢?我平时不怎么听广播,或许它们真的放了两次,这种事也可能很常见,我不知道,感觉这些老派乡村歌曲对我来说都是差不多的调调。

为什么我一点儿都想不起上一次开车旅行的情形呢?我甚至说不出是在什么时候。我看着窗外,但并没有真正在看,只是坐在那里打发时间,窗外景物掠过得太快。

这很糟糕。杰克曾对我提起这里的风景,这里是他的挚爱。他说出门在外总是很想念这些景色,尤其是田野和天空。窗外风景确实美丽、静谧,然而,坐在行进的车中我实在欣赏不了。我尽可能地去领会。

我们驶过一座废弃的农庄,农舍地基残留。杰克说十年前一把火烧光了这里的一切。我看见农舍后方有幢破破烂烂的谷仓,前院还有一架秋千。不过秋千看起来很新,并没有因为日晒雨淋而变得锈迹斑斑。

“那个新秋千是怎么回事?”

“什么?”

“就在那座烧掉的农庄前。那儿没人住。”

“如果觉得冷就告诉我。你冷吗?”

“我挺好。”我说。

窗玻璃很凉,我的头正抵在上面。我能感觉到经由玻璃传导而来的引擎的每一次震动,行驶中的每一下颠簸,像是力道温柔的大脑按摩,很催眠。

我没有告诉他,我尽量让自己不去想那些电话。我一点儿都不愿去想那个打电话的人或是他的语音信息,至少今晚不想。我也不打算告诉杰克我一直避免从玻璃窗上看见自己的样子,今天我都不想看镜子。就像我遇见杰克的那天一样,我把这些事都埋在心里。

……

那是学校酒吧的一个竞猜夜,我们相遇了。我不常去学校的酒吧,我不再是学生了,在那里会让我觉得自己很老。我也从来不在里面吃饭,酒桶龙头流出的啤酒有股尘土的味道。

那天晚上我没打算要遇到谁。我和朋友坐在一起,我们也不怎么关心竞猜。我们喝着酒,聊着天。

我想,朋友可能觉得我应该在那里邂逅一个男生,所以她让我们遇上了。虽然她没这样说,我确信她是这么想的。杰克和他的朋友就坐在我们隔壁桌。

我对竞猜向来没什么兴趣。它不是不好玩,只是不对我的胃口。我更愿意找个氛围不那么紧张的地方或是待在家里。家里的啤酒从来不会有尘土味。

杰克那支竞猜队的队名是“勃列日涅夫的眉毛”。“谁是勃列日涅夫?”我问他。周围很吵,为了盖过音乐声我们几乎只能喊着说话。我们就这样喊了几分钟话。

“他曾是苏联的一个工程师,在冶金厂工作过,时处苏联经济停滞期。这个人的眉毛又浓又粗,活像条毛毛虫。”

我们就说了这些,关于杰克的队名。队名显然是想搞笑的,但也暗示他了解苏联共产党。不知道为什么,这事儿让我突然兴奋起来。

起队名一般都是这种思路,或者就走赤裸裸的性暗示路线,比如有个队名叫“我裤子都脱了”。

我告诉杰克我不喜欢竞猜,尤其在这样的环境里。他说:“竞猜活动确实难以叫人喜欢,将竞争怪异地混杂在一起,又毫不在乎过程。”

杰克的外貌并不出众,他的帅气更多地来自于他的不同寻常。他不是那晚我第一个注意到的男生,但他是最有趣的那个。仅有外貌的男人很难引起我的兴趣。他看起来和其他人有些格格不入,可能是被拉过来的,可能队伍需要他来答题。我迅速地被他吸引。

杰克高而瘦削,颧骨凸出,还有些憔悴。我第一眼看见他就喜欢上了他的骨感。他的唇色暗沉,看起来有些营养不良,不过唇瓣丰厚,肉感十足,尤其是下唇。他的头发又短又乱,层次错落,两边长短不一,就好像留着两种发型。他的头发虽然不脏不腻,但也不像是刚洗过的样子。

他胡子刮得很干净,戴一副银边细框眼镜,他总是无意识地调整右镜脚,有时会用食指推推从鼻梁上滑落的镜架。我注意到他有一个习惯动作:如果专注于某事,他会闻自己的手背,或只是把手背放在鼻子下面。现在他也常这么做。我记得,他穿的T恤衫应该是淡灰色的,或者跟牛仔裤一样是蓝色的,T恤衫看起来洗过很多次。他一直在眨眼睛,我得说他很害羞。他对我笑了一次,不过也就这么多了。如果我把主动权留给他,我们压根儿不会有机会认识。

我确定他一句话都不会说,所以我先开了口。

“你们干得很不错。”这是我找的第一个话题。

他举起啤酒杯说道:“我们很厉害。”

得手了。我打破了沉默,接着我们聊了不少。之后,他随口说了一句:“我是个纵横字谜爱好者。”我含混地回了一声,可能是“嗯”或“不错”。我听不太明白那个词。

杰克说他本来想起的队名是“Ipseity”,我也不明白这个词的意思,我第一反应是不懂装懂。尽管他又拘谨又沉默,但我想说他简直帅呆了。他一点儿都不主动,他完全没想挑逗我,没想用那些低俗的手段拉近距离,他只是在享受聊天。我有种感觉,他极少约会。

“我不太懂这个词,”我说,“还有之前那个词。”我想,他应该会像其他男人那样乐于解惑。比起我知道这两个词,他应该更喜欢我的不懂。

“‘Ipseity’是‘自我’或‘个人’的另一种更本源的说法。源于拉丁语中的‘ipse’,意思是‘自己’。”

我明白这段话听起来太学究太卖弄,让人生厌,不过相信我,我没有这种感觉,完全没有。杰克始终彬彬有礼,诚恳而温和。

“我觉得这是个好队名,虽然周围有很多队伍,但我们是与众不同的。因为我们的队名只有一个词,而且它还衍生出‘唯一’这个含义。抱歉,我不知道这是否有意义,一定很无聊吧。”

我们同时大笑起来,那个瞬间我以为整个酒吧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我喝了点儿啤酒。杰克很风趣,至少可以说,他有幽默感,但我还是不认为他能比我更风趣。我遇到的大多数男人都不能。

那天最后,他说道:“大众并不风趣,不是真的风趣。风趣是很稀有的特质。”他好像知道我之前在想什么似的,说了这么一句。

“我不知道是不是这样。”我回答。我喜欢听人用这样的陈述句说“大众”这个词,在他拘谨的外表下隐藏着强大的自信。

当我得知他和他的队友准备离开时,我很想问他要电话号码,或是把我的给他。我不顾一切地想这么做,但却不能。我不希望让他产生不得不打电话给我的感觉,我希望他能发自内心地打,顺理成章,我确实是这么想的。不过这样的话,我只能寄希望于在附近遇上他的那种可能性。这里是大学城,不是大城市。我已成功打入了他的内心,照现在的发展,我不该只是坐等机会。

他一定是在道晚安的时候偷偷往我的包里塞了纸条,我到家后才发现。它上面这样写道:

如果能拿到你的电话号码,我们就可以继续聊天了,我会告诉你很多有趣的事。

他在纸条背面留了自己的电话号码。

上床睡觉前,我了解了下纵横字谜。我大笑起来,并对他产生了信任。

——我还是不理解。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

——我们全都震惊了。

——这周围从没发生过这么恐怖的事。

——真的,从没发生过这种事。

——我在这儿工作了这么多年,从没见过这种事。

——我想也不可能有。

——我昨晚压根儿睡不着,一小会儿都不行。

——我也是。浑身不舒服,吃也吃不下。我把事情告诉我老婆的时候,你真该看看她的反应,我觉得她要病倒了。

——他怎么能做出这种事呢?你连想都不愿想,你根本做不到的。

——这事太可怕了,搞得人心惶惶。

——你认识他吗?你们走得近不……

——不不,我们没什么关系。我觉得谁和他关系都不近,他不合群,天生就这样。喜欢一个人待着,很漠然。是有些人更了解他一点儿,不过……你看。

——太疯狂了,一点儿都不真实。

——糟透了,不过不幸的是这事真的发生了。

“路况怎么样?”

“还行,”他说,“有点儿滑。”

“很庆幸没下雪。”

“希望不会下。”

“外面看起来很冷。”

单独来看,我们俩都不引人注目,这很显然。但当我们走在一起时,杰克的高瘦搭配我的矮小,就很奇特了。我独自身处人群中时,只会感到压抑,时常被人忽略。如果不考虑身高的话,杰克也很容易融入人群,但当我们走在一起,我注意到人人都会看我们,不是看他,也不是看我,而是看“我们”。作为个体,我只是个背景路人,他也是。但作为一对,我们很醒目。

从酒吧认识起的六天内,我们一起吃了三顿饭,散了两次步,喝了咖啡,看了电影。我们不停地说话,然后发生了亲密关系。有两次杰克在看到我的身体后告诉我,我让他想起了年轻时的乌玛·瑟曼[1]。他还强调说,是“压缩版”的乌玛·瑟曼。他用“压缩版”来形容我,这就是他的用词风格。

他从不说我性感,这点还算过得去。他说我漂亮,有一两次用了“美丽”,这个是男孩一般喜欢用的词。还有一次,他用了“治愈”这个词,从来没人这样形容过我。那次我们刚滚完床单。

虽然想过这事会发生——我指滚床单——不过,我并没有预先计划。起初我们只是饭后在我的沙发上亲热而已。晚饭我做了汤,饭后甜点是一瓶杜松子酒。我们不断地来回传递,像舞会前的高中生一样,就着酒瓶大口大口地喝。这次我们都很急切,酒才过半,我们就将阵地移到了床上,他脱了我的上衣,我拉开他的裤子拉链,之后他让我随心所欲。

他不停说着:“吻我,吻我。”中间停了三秒,他又继续不停说“吻我”。除此之外他一直很安静。灯关了,我几乎听不到他的呼吸声。

我也看不清他。

“我们用手吧,”他说,“只用手。”

我想我们是要做爱了。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就这么进行了下去,我从未享受过靠手完成的性爱。当我们做完,他倒在了我身上。有那么一会儿,我们一动不动地闭着眼睛,只是喘气。随后他翻过身去,叹了一声气。

我不知道之后过了多久,杰克最后起身进了卫生间。我仍然躺在那儿,看着他走过去,然后龙头的水声响起,我还听见了马桶的冲水声。他在卫生间里待了一会儿,而我只是盯着自己的脚趾,扭来扭去。

之后,我考虑是不是该把电话的事告诉他,但我还是做不到。我想忘记,告诉他只会让事态严重化,而我不希望那样。这是我最想说而没说出口的一次了。

我就这样躺在那里,突然一段记忆跳了出来。那时我还很小,差不多六七岁,某天夜里我突然惊醒,发现有个男人在我的窗前。我很久没有想起这件事了,我不常提起甚至很少想起这件事。这段记忆断断续续的,有些模糊,但我想起的部分,我都记得非常清楚,这不是我会在茶余饭后说的故事。我不知道别人会怎么看,我不知道自己该如何看待这件事,我不知道它为什么在那天晚上浮出了记忆。

……

是什么让我们感知到某些事物存在威胁?是什么暗示我们某些事物并不清白?直觉总是胜过逻辑。夜晚我独自醒来时,这段记忆仍会折磨我。随着年岁渐长,它越来越令我痛苦。每当我想起它,它就变得更可怕、更罪恶了。又或许恰恰是我自己把它想得更加可怕了。真的说不清。

那天晚上我毫无理由地醒来,我并没有要去厕所。我的房间十分安静,没什么吵醒我,毫无预兆我就突然完全清醒了。这对我而言很不寻常,一般我需要几秒甚至几分钟才能彻底摆脱起床气。然而那天,好像有人把我打醒了一样。

醒来时我仰面躺着,这也很不寻常。我喜欢侧睡或是俯卧。被子裹得很紧,好像我是被塞进去的。我很热,浑身冒汗,连枕头都沾湿了。房门是关着的,夜灯也被关上了,屋子里漆黑一片。

吊扇开到了最大,转得飞快,这个场景我记得很清楚,像是要从天花板上飞下来似的。吊扇那富有节奏的马达声和扇叶划过空气的声音是我唯一能听见的响动。

那栋房子不新,无论夜晚什么时候醒,我总能听到各种声音,来自管道的、地板的或其他什么。但在那一刻,我听不到任何其他声音,太奇怪了。我躺着努力去听,既警觉又迷惑。

于是,我看见了他。我的房间在这栋楼的后面,是一楼唯一一间卧房。窗户就在床前,不宽也不高。那个男人就站在那儿,站在窗外。

我看不见他的脸,被窗框遮住了。我能看见他的半个身子,他微微晃着身子。他的两只手不停搓着,像是要暖和一下。我清楚地记得这个场景。他非常高,非常瘦,还系着皮带,我记得是根黑色皮带,多余的部分像条尾巴似的垂在他的身前。他比我见过的人都高。

我盯着他看了很久,一动没动。他也是,就站在那儿,就在窗外,手不停地搓着。看起来像是在干体力活的间隙喘口气。

但是,我看他越久我越感觉到,尽管他的头和眼睛超出了窗框上沿,他似乎还是能看见我。这不合理,完全不合理。我看不见他的眼睛,他怎么能看得见我?我知道这不是做梦,但也不能说完全不是梦。他正在看我,这也是为什么他站在那里。

窗外有轻柔的音乐声传来,我记不清是什么了,我只听得见音乐声。刚醒来时我完全没注意到它,但看见这个男人后我就听到了。我不确定这是播放的音乐还是有人在轻哼。时间就这样过去了,我觉得过了很久,也许是一个小时。

然后男人挥了挥手,这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事实上我并不确定他在挥手或者只是手动了一下,也许只是一个看起来像挥手的姿势。

但这个动作改变了一切。它充满了恶意,仿佛在说我再没有一个人独处的可能,他会在周围徘徊,他会回来。我突然害怕起来,这事、这感觉,即使到现在依然真实得仿佛身临其境,画面历历在目。

我闭上了眼睛,我想大喊,却发不出声音。我又睡着了,当我再次睁开双眼已是早晨。那个男人离开了。

那之后,我以为那晚的一幕会重现——那个男人出现在我窗边,看着我。然而没有,至少他没有再次出现在我的窗外。

但我依然会有错觉,以为那个男人始终在那里。

很多次我觉得自己看到了他。夜晚我走过窗口,会有个高个儿男人跷着二郎腿坐着——在屋外的长凳上,静静地盯着我的方向。我不知道一个坐在长凳上的人如何散发恶意,但他做到了。

其实他坐得很远,我既看不清脸,也看不清他是不是真的在看我,但每次看见他都会激起我的恨意。虽然他不常出现,但我恨他,除此之外我无计可施。他没做坏事,不过也可以说他什么都没做。他没有在看书,没有在说话,只是坐在那里。他为什么在那里?这恐怕是最糟的。我的大脑已经设想了一切,这类虚幻抽象的想法反而看起来最真实。

……

杰克走开后,我一直仰面躺着,躺到他从卫生间回来。毯子已经混乱不堪,有个枕头掉在了地上。我们的衣物扔得到处都是,屋子看起来像个犯罪现场。

他一言不发地站在床脚边上,站了相当久。我之前只见过他躺着的身体,从没见过他赤身站着的样子。我装作不去看他,他的身体苍白消瘦,皮下血管一目了然。他从地上捡起内衣穿上,随后爬回了床上。

“今晚我想待在这里,”他说,“夜晚如此美好。我不想离开你。”

不知为什么,就在那个时候,就在他躺回我身边用脚摩擦我的脚的那个时候,我想让他嫉妒。我从没产生过这样的冲动,它突然就冒了出来。

我扫了他一眼,他正双眼紧闭地趴着,和我一样满头是汗,和我一样满面潮红。

“夜晚很美好。”我边说边用指尖轻轻搔他的背脊,他低声呻吟以示赞同。“我上一任男友……并不能……真正的身心结合是很稀有的。有些关系只会停留在肉体层面,除了身体极度放纵外,其他一无所有。你或许能在其中为彼此倾尽所有,但这样的关系无法持续。”

我依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说这些,这并不全是事实,而且我为什么在这个时候提另一个男友?杰克没什么反应,一点儿都没有。他只是躺在那儿,翻身朝向我,随后说道:“继续吧,很舒服。我喜欢你的碰触。你太温柔了,太治愈了。”

“你也让我很舒服。”我回答。

五分钟后,杰克的呼吸声变了,他睡着了。我觉得很热,就掀开了毯子。屋里很黑,不过我的眼睛已有所适应,还能看见自己的脚趾。我听见电话铃声在厨房响起,已经很晚了,没人会在这么晚打电话。我没有起来接电话,我睡不着,辗转反侧。铃声又响了三次,我们依然没人起来。

第二天早晨,我比平时醒得晚,杰克已经走了。我盖着毯子,头疼不已,口干舌燥。杜松子酒瓶躺在地上,空空的。我穿着背心和内裤,虽然我完全不记得是什么时候穿上的。

我应该把那个人的事告诉杰克,我现在才意识到,从一开始我就该告诉他。我应该把那件事告诉某个人,但我没有。我以为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现在才发现我错了。

他第一次打电话给我,说是打错了,就这样挂断了。没什么问题,没什么好担心的,它就发生在我初遇杰克的那个酒吧之夜。打错电话不常发生,但也没到闻所未闻的地步。电话铃声把我从深度睡眠中惊醒,电话那头的声音是唯一不太寻常的部分——那个声音像是紧绷着,很压抑,一字一句地传过来。

从最开始,从我和杰克在一起的第一周起,甚至第一次约会,我就发现了他不少古怪的小特质。我不喜欢自己注意到这些,但就是不能控制。即使是现在,在车里。我注意到了他的气味,很淡。不过在这样狭小的密闭空间里,气味就是会有,闻起来并不难受。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那就是杰克的气味。在如此短暂的时间里,我们互相了解了那么多的小细节,只有几周的时间,不是好几年。显然我不知道他的全部,同样我也有许多他不知道的事。比如那个打匿名电话的人。

打电话的是个男人,我能分辨得出,至少是中年,甚至更老些,但声音明显在模拟女性,好像故意在学女人发声,或至少拔高了好几度,很是尖声尖气。声音带着不自然的失真,我认不出这个声音,它不属于我认识的人。

有很长一阵子,我翻来覆去地听他的第一段语音,想看看是不是能找到什么熟悉的地方。但我没有找到,现在我仍然毫无头绪。

接第一个电话后,我告诉对方打错了,他用那挠痒痒般的女声说了句“对不起”。随后等了一两下心跳的时间,他才挂断了电话。我也就忘记这事了。

第二天,我看到有两个未接来电,都是半夜我熟睡时打来的。我看了下未接清单,和前一天打错的那个号码一模一样,这很诡异。他为什么又打来了?更诡异更无法解释的是,那个拨错的号码是我自己的号码,直到现在这都让我心情低落。

一开始我自己简直不能相信,我差点儿没认出自己的号码。我看了又看,以为是什么故障,这只能是故障。不过我重复检查了之后,确定正在看的确实是未接来电清单,不是什么别的界面。显然是未接来电清单,而它就在那上面,我的号码。

又隔了三四天,那个人发来了第一段语音。从那时开始,事情变得可怕起来。我还留着那段语音,所有语音我都存了。他一共发了七段,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保存,或许是因为我觉得自己会告诉杰克。

我把手伸进包里拿出了手机,开始拨打。

“你打给谁?”杰克问。

“只是检查一下语音信箱。”我听了保存的第一段语音,也就是那个人发来的第一段语音:

只有一个问题需要解决。我很害怕,我觉得自己有点儿不理智,我还没疯。那些假设是对的,我能感到自己的恐惧与日俱增,现在是时候要求回答了。只有一个问题,只有一个问题需要回答。

那些话并不咄咄逼人,也没有威胁之意,那个声音也是。至少我这么认为,尽管现在我不那么确定了。他明显很难过,那个打电话的人,听起来很难过,可能有些挫败感。我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那些话没有意义,但也不是胡言乱语,而且总是重复相同的话,一字不差。

……

所以,这是现阶段另一件让我觉得有意思的事。我一边和杰克见着面,一边收到另一个男人给我留的不同寻常的语音。我不是个常有秘密的人。

有时候我会从熟睡中突然醒来,看到手机上有个未接来电,通常在凌晨三点左右。他总是半夜打来,来电也总是显示成我的号码。

有一次他打来的时候,我正和杰克一起在床上看电影。当我的号码跳出来时,我一言不发地假装喝酒,顺手把手机递给了杰克。杰克接完电话后告诉我是个打错电话的老太太。他看起来什么都没多想,于是我们继续看电影。那天晚上我睡得不太安稳。

自从有了这些电话,我就开始做噩梦,非常可怕的噩梦,曾经一个晚上我被吓醒了两次,甚至觉得有人在我的公寓里。我以前从来不会这样,这种感觉太可怕了。有那么一两秒,仿佛有人在我屋子里似的,就站在角落那里,非常近,就那样看着我。感觉非常真实,把我吓坏了。我一动都不能动。

当时我还有些睡眼惺忪,不过差不多一分钟后,我就彻底醒了,并冲进了卫生间。我的公寓一直很安静。我打开浴缸龙头,万籁俱静时水声听起来异常响亮。我的心脏怦怦直跳。我浑身湿透了,不得不换身睡衣。我不容易出汗,尤其像这样出汗,这感觉实在很不好,但要告诉杰克的话,时间又太晚了。我的神经绷得比平时更紧了。

……

某个晚上,我入睡后,那个人打来了十二个电话。那晚他没有留语音信息。十二个未接电话显示的都是我的号码。

大多数人在经历了这种事之后会采取行动,但我没有。我又能做什么?我没法报警。他从来没有威胁过我,也没有说过什么暴力的话伤害我。他并不想聊什么,这是让我觉得很奇特的一点。我想应该这么形容,他只想表达,他从来不想交谈。不管什么时候只要我回应了些什么,他就会挂掉电话。他只喜欢留下难解的信息。

杰克没怎么在意。他正在开车,于是我继续听语音:

只有一个问题需要解决。我很害怕,我觉得自己有点儿不理智,我还没疯。那些假设是对的,我能感到自己的恐惧与日俱增。现在是时候要求回答了,只有一个问题,只有一个问题需要回答。

我已经听了许多遍,反反复复。

一切突然变得不同了。前面的语音与之前一样,一字不差,却在最后多了新的内容。我收到的最后一条语音起了变化。这简直太可怕了,让人毛骨悚然。那晚我一夜无眠,我感到恐惧,我觉得自己很愚蠢,居然没有尽早解决这些电话。我没有告诉杰克这一点也很蠢。直到现在发生的一切都令我沮丧。

只有一个问题需要解决。我很害怕,我觉得自己有点儿不理智,我还没疯。那些假设是对的,我能感到自己的恐惧与日俱增。现在是时候要求回答了,只有一个问题,只有一个问题需要回答。

然后是……

现在我打算说些会令你心情低落的话:我知道你的样子。我知道你的脚、你的手、你的皮肤是什么样的,我知道你的脑袋、你的头发、你的心脏是什么样的,你别再咬指甲了。

那时我决定,下次他再打电话来我一定要回话,我必须告诉他别再干这事了。即使他什么都不回答,我也要告诉他。可能那样就够了。

手机铃声响了。

“你为什么打我电话?你怎么拿到我的号码的?你别再干这种事了。”我说。我既生气又害怕,这不能再用随意来解释了。不是他想起个电话就随意拨打的情况,这事简直没完没了。他不会主动罢手的,他想要从我这里得到些什么东西。他希望从我这儿得到什么?为什么是我?

“那是你的事。我帮不上你的忙!”我大喊道。

“但你打了我的电话。”他说。

“什么?”

挂断后我摔了手机。我的胸口不停地起伏跳动。

我确实从五年级就开始咬指甲了。但我知道,他知道这件事绝对是个巧合。

——你打电话来的那个晚上,我们正在聚餐。我做了个核桃派配海盐焦糖酱当餐后甜点。因为那个电话,我们每个人的晚上都被毁了。我现在还能清楚记得你说的每一个字。

——我听说这事的时候孩子们正好出门,我就马上给你打电话了。

——他是抑郁了还是生病了?有谁知道他是不是抑郁了?

——从表面看他没有在吃抗抑郁药,但他的保密能力一直很好。我能肯定他还有其他秘密。

——没错。

——如果我们能知道他的病有多严重就好了,如果有什么迹象。总该有点儿迹象,一般人不会一开始就那么做。

——他不是个理性的人。

——没错,这很关键。

——他和我们不同。

——是的,是的,和我们完全不同。

——一个人如果一无所有,也就没什么可以失去的了。

——是啊,没什么可失去的。

我在思考一个问题,我们了解别人并不是通过他们告诉我们的,而是通过我们观察到的。别人只会告诉我们他们想表达的。就像某一次杰克指出的那样,每当有人说“很高兴见到你”时,他们其实并不这么想,他们正在给你下结论。他们并没有真正产生“高兴”这个感觉,只不过他们这么说了,我们就这么听了。

杰克说过,我们的关系就像帷幕。帷幕,他确实用了这个词。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么下午和晚上就会不同,时刻都能变化。躺在床上也是个好例子。如果时间还早,我们有时会共进早餐,在那期间我们很少交谈。我喜欢说话,即使时间不长,说话也能让我清醒,尤其对话很有趣的时候。开怀大笑比什么都让我清醒,只要是发自真心的,比咖啡因更有效。

杰克则喜欢一边看书一边吃麦片或烤面包,所以很安静。他总是在看书,最近在看科克托[2]的那本,迄今为止他应该已经看过不下五遍了。

不过他是手边有什么就看什么。刚开始我以为他之所以在吃早餐的时候很安静,是因为他无论看什么都很投入。我能理解他,尽管我自己并不会这样。我从来不是这样看书的,我喜欢找个有空的时间专心致志地看书,这样才能全身心地投入。我不喜欢一边吃东西一边看书,不喜欢同时进行。

不过后来我发现是阅读本身吸引着他。杰克什么都看——报纸、杂志、麦片盒子、蹩脚的传单、外卖菜单,任何印有文字的东西。

“嗨,你觉得在情侣关系中隐瞒秘密有损公平吗?是不是很差劲?或者这意味着不忠?”我问他。

他有点儿摸不着头脑,看了我一眼,又把注意力放回路上。

“说不准,得看隐瞒的是什么。很重要吗?不止一个?会有多少?实质是什么?所有的关系中都有秘密,你不这么觉得吗?就算是终身伴侣,长达五十年的婚姻,也充满了秘密。”

当我们第五次一起吃早餐的时候,我终于放弃了搭话。我一个玩笑都没开,就坐着,吃杰克吃的那个牌子的麦片。我环视一圈房间,看着他,观察他。我心想,这很好,我们就是这样了解对方的。

他正在看杂志,嘴角沾了一小片白色麦片或是碎屑。早晨常常这样,他的嘴边沾着白色残渣,等他洗完澡就不见了。

那是牙膏吗?还是前夜的口水?还是从嘴里分泌的像眼屎一样的什么?他看东西的时候吃得很慢,就好像在保存能量,或是看文字让他的吞咽节奏变慢了。有时候,在他的上下颚运动和吞咽之间存在一个很长的间隔。

他会停上一会儿,再满满地挖一勺浸泡了牛奶的麦片,随后心不在焉地举起勺子。我总觉得牛奶会从他的下巴溢出来,毕竟每勺都这么满,但没有。他一口塞进嘴里,一点儿都没漏。他把勺子放回碗里,擦擦下巴,虽然下巴上什么都没有。这些都是在他无意识间完成的。

他的下巴绷得紧而用力。即使是现在,他只是坐着开车。

我要怎样才能不去胡思乱想,不去想和他一起吃二三十年早餐的情景?会不会每天早晨他嘴边都沾着白色残渣?或者更糟?是不是每个谈恋爱的人都会想象这样的事?我看着他把食物咽下去,凸出的喉结像是长在喉咙上的桃核。

通常吃得比较多的时候,吃完后他的身体会发出声响,仿佛汽车长途行驶后冷却的声音。我能听见液体在狭小体腔中转移的声音。早餐后很少这样,这种情况大多发生在晚餐后。

我很讨厌去想这种事的细节。它们不重要,也很无聊。但现在是时候了,在关系更密切前我应该去思考一下。不过这样令我烦恼,不是吗?我烦恼是因为我在思考这些?

杰克人很聪明,很快就能升正教授了,终身任期。这种事才够吸引人,能带来美好的生活。他很高,稍显笨拙的身体有着特殊的魅力。他的格格不入感也很有吸引力。这些都是我年轻时对未来丈夫的要求,所有条件他都符合。可当我看着他吃麦片听见他的身体发出液压声时,我不知道所有这些条件还有什么意义。

“你觉得你父母之间有秘密吗?”我问。

“当然,我肯定,他们肯定有。”

最怪异的是,我不能把我的这些疑虑告诉他,杰克可能会说这有些冷血。虽然我的困扰都和他有关,但和他说这些会让我不舒服。除非我们结束这段关系,否则我一个字都不会说,我说不出口。我的疑虑与我们两个都有关,会影响我们两个,我只能独自承受。别人怎么形容情侣关系来着?一段需要不断磨合却始终矛盾的关系。

“为什么都是和秘密相关的问题?”

“没什么,”我说,“我只是在思考。”

……

或许我应该单纯地享受这趟旅行。别多想,跳出我自己的思绪,享受乐趣。一切顺其自然。

“一切顺其自然”,我不知道这话的真正意义是什么,只是听了一遍又一遍,聊到情侣关系时大家都爱用这句。我们难道不是正在顺其自然吗?我放任自己胡思乱想,这是自然发生的,我不想把这些疑虑扼杀在摇篮里。这样难道不是更自然吗?

我问自己为什么想要结束,以及会有什么大麻烦。在一段恋爱关系中你怎么能不这样自问?是什么驱使这段关系进行下去的?是什么令这段关系有价值的?很多时候,我觉得和杰克分手比维持这段关系更有意义。虽然我并不确定,我又怎么能确定呢?在此之前,我还从没主动和哪一任男朋友分过手。

大多数亲密关系都像盒装牛奶一样有保质期,到期自然就会变酸,虽不致生病,但也足以让人察觉到口味的变化。比起兀自揣度杰克,我或许更应该质疑自己体验激情的能力。可能这都是我的错。

“就算是像今天这么冷的日子,只要天气晴朗,”杰克说着,“我就不会在意。大不了你就裹得暖和些。寒冷能提神。”

“夏天比较好。”我说,“我讨厌寒冷。至少还有一个月才到春天,这个月太漫长了。”

“有一年夏天,我没用望远镜就看见金星了。”

这句话很杰克。

“差不多在太阳下山的时候。用肉眼就能从地球看到金星的机会百年之内都不会再有了。那一次,是因为罕见的行星连珠,金星和太阳一线,所以我能看到一个小黑点从地球和太阳之间穿过。简直太棒了。”

“如果我那时候认识你,你就会告诉我去看了。很遗憾我没注意这事。”

“就是这样,感觉没人在意,”他说,“这很奇怪。明明有机会看金星,可大多数人宁愿看电视。当然,你在做什么别人也不能求全责备。”

我知道金星是离太阳第二近的行星。除此之外,我就不了解什么了。“你喜欢金星?”我问。

“当然。”

“为什么?你为什么喜欢它?”

“金星上的一天相当于地球上的115天。它的大气由氮气和二氧化碳组成,它的地核是铁元素。金星地表同样布满了火山和凝固的熔岩,跟冰岛有些类似。我应该知道它的公转速度的,不过看来我要补一下知识了。”

“听起来很棒。”我说。

“不过我最喜欢的一点是,金星是除了太阳和月亮外空中最亮的天体了。大多数人不了解这个。”

我喜欢杰克谈论这类话题。

我想听更多的内容:“你一直对宇宙感兴趣?”

“说不清,”他说,“可能吧。在宇宙中,每个物体都有相对位置。宇宙是个实体,是的,不过是无限的。虽然你走得越远密度越小,但你可以一直走下去,从始至终都没有明确的边界。我们永远无法真正理解它。我们是办不到的。”

“你觉得办不到?”

“暗物质是所有物质的主要组成部分,但暗物质目前还是个谜。”

“暗物质?”

“暗物质不可见。它是用数学模型测算而出的我们所看不见的额外质量,构成星系并使星系运转。”

“我们并不是无所不知,我很高兴。”

“你很高兴?”

“因为我们不知道所有答案,我们无法解释所有事物,比如宇宙。或许我们不应该知道所有答案,有疑问很好,比有答案更好。如果你想更加了解生活,了解我们是如何工作的,我们是如何进步的,这些问题就很重要。是这些疑问增长了我们的才智,我认为是各种疑问让我们不孤单,让我们更紧密地联系在一起。知晓一切是做不到这些的。我个人推崇有所不知,有所不知的才是人类,这才是人类应有的状态,就像宇宙。宇宙无法解释,而且漆黑一片,”我表示,“但又不全部如此。”

他对此大笑起来,于是我觉得自己说了些很蠢的话。

“对不起,”他说,“我不是在嘲笑你,只是觉得很有趣。我从来没有听人说过这种话。”

“但我说得没错,不是吗?”

“没错。宇宙漆黑一片,但又不尽是黑暗。说得没错,而且这是个好想法。”

——我听说有些房间被弄得乱七八糟。

——嗯,地板上涂了很多颜料,红色的颜料,有些地方浸水损坏了。你知道他在门上加了根锁链吗?

——为什么他要这么做?

——可能因为一些个人心理扭曲的原因。我不太清楚。

——他不是那种破坏型的,对吧?

——不是,不过奇怪的是,从某天开始他会在墙上涂鸦。我们都知道是他干的,有人看到过他在写,他矢口否认了,但每次他都会主动清理干净。

——这太诡异了。

——这还不是最诡异的部分。

——什么?

——最奇怪的是,他每次写的都一样。就是墙上的涂鸦,只有一句话。

——什么话?

——“只有一个问题需要解决。”

——只有一个问题需要解决?

——嗯,他就写了这个。

——这个所谓的问题是什么?

——我不知道。

“我们还要开上一会儿吧?”

“对,还有挺长的路。”

“讲个故事怎么样?”

“故事?”

“嗯,可以打发时间。”我说,“我来讲个故事。一个真实的故事,一个你从来没听过的故事,合你胃口的故事。我觉得你会喜欢。”

我把音乐声调低了些。

“当然好。”他说。

“那是在我小时候,十多岁的时候。”

我看着他。开车的时候,虽然他太高,坐在方向盘前看起来不太舒适,但他的姿态很好。杰克的外形通过他的才华吸引了我,敏锐的头脑使他那高瘦的外表也充满了魅力。两者相辅相成,至少对我而言如此。

“准备好了,”他说,“到讲故事的时间了。”

我非常夸张地清了清喉咙。

“好的。我一直用几张报纸遮着脑袋。我是认真的,干吗?你笑什么?当时正倾盆大雨,我从公交车一个空位上抓了几张报纸。我得到的指示很简单:十点三十分抵达目的地,有人会在门前过道上等你。对方还告诉我不需要按门铃。你在听,对吗?”

他点点头,依然透过前挡玻璃看着路。

我到了之后不得不等了一会儿,不是几秒,是好几分钟。当房门终于打开时,一个我没见过的男人探出了头。他看了看天色,嘟囔了几句,大意是希望我没等多久。他掌心向上抬起手。这人看起来筋疲力尽,像是好几天没睡觉。两只眼睛下挂着重重的眼袋,脸和下巴上都是胡楂儿,头发像刚起床时一样糟。我偷瞄了一眼他身后,门开得很小,只有一条缝。

他说:‘我叫道格,等我一下,拿着钥匙。’说着他随手把钥匙串甩给了我,而我却感觉像是被揍了一拳,两只手都撞在了肚子上。门‘砰’地被关上了。

“我一动也都没动,我被镇住了,这个人是谁?我对他一无所知。我们通过电话,仅此而已。我低头看了看手上的钥匙串,上面只有一个大大的字母‘J’。”

我暂停瞥了一眼杰克。“你看起来很无聊,”我说,“我知道自己说了太多细节,但我还记得它们,我想尽可能地把故事讲得准确些。我记得这些细节是不是听起来很奇怪?一股脑儿地都说出来,你是不是觉得很无聊?”

“继续讲故事吧。许多记忆都是虚构的,经过了加工。所以你接着讲就行。”

“我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赞同这观点,关于记忆。不过我明白你的意思。”我说道。

“继续吧。”他说,“我在听。”

“又过了八分钟,我至少看了两次表,道格才终于再次出现。他躺坐在副驾驶座上,长长呼出一口气来。他的裤子换成了破破烂烂的牛仔裤,在膝盖处有破洞,上身则穿了件格子衬衫。汽车座椅上沾满了橙色猫毛,斑斑驳驳的。到处都是猫毛。”

“斑斑驳驳的?”

“是的,到处都是斑斑驳驳的猫毛。他还反戴着一顶黑色棒球帽,帽子正面有白线绣的草体单词‘Nucleus’。坐这个姿势我感觉很适合他,比站立或走路更适合。”

“他什么都没说,于是我按照爸爸教的步骤开始操作。把座位向前调,调整了三次反光镜,放开手刹。我把双手放在方向盘的两点和十点方向,然后挺直身体。”

“‘我一直很讨厌下雨。’道格说,这是他上车后说的第一句话。他一个指示都没给,也没说我该练多久。我到现在都记得,我们一起坐在车里的时候他有多害羞,紧张得局促不安。他的膝盖不停地上下抖动。‘你希望我从哪里开始?’我问道。‘这讨厌的雨,’他说,‘水像泄漏下来一样。我想我们最好等雨停。’之后,道格只做了个手势让我把车沿左边开了一段路,那里有个咖啡馆停车场。他问我是不是想喝点儿什么,咖啡或茶。我告诉他不用了。我们一言不发地坐了好一会儿,听着雨打在车上的声音。为了防止玻璃起雾,引擎没有关,我把雨刮器调成了慢速。‘那个,你几岁了?’他问道。他觉得我应该十七八岁。我告诉他我十六岁。”

“‘也不小了。’这就是他的回答。他指甲的形状像迷你冲浪板,又长又窄又脏的迷你冲浪板。他的手像艺术家的手,像作家的手,就是不像驾驶教练的手。”

“如果你需要咽个口水或眨个眼或歇口气,暂停一下故事也没关系,”杰克说,“你很像梅丽尔·斯特里普[3],非常忠于职守。”

“讲完了我自然会歇口气的,”我说,“他又说了句十六岁不小了,这个年龄很难判断是不是成熟。随后他打开手套箱,拿出一个小开本的书。‘我想读些东西给你听。’他说,‘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反正我们也得等着。’他问我有没有听说过荣格[4]。我说:‘没有。’这话不完全是真的。”

“你的驾驶教练是个荣格派?”

“这个问题先等等。他翻了会儿书才找到要读的地方。他清了清喉咙,然后读了一段给我听:‘我存在的意义就是生活向我提出了一个问题。或者,相反,我自己就是向世界提出的一个问题,我必须给出我的答案,不然我就要依赖于世人的答案。’”

“这些你都记住了?”

“是的。”

“怎么做到的?”

“他把书给我了,我一直留着,还在哪个角落。那天他处在一个想要施予他人些什么的心情之中。他说经验不仅对学习驾驶有用,对一切事情都有用。‘经验胜过年龄。’他说,‘我们应该找到积累经验的方法,因为这样我们才能学习,才能获取认知。’”

“这课可真奇怪。”

“我问他为什么喜欢教人开车。他说这个职业不是他的首选,不过出于一些现实原因他不得不干这行。他说自己已经变得很喜欢坐在车里和别人说话了。他说他喜欢拼图,还喜欢开车带人到处跑,那人是谁不重要。他让我想起了《爱丽丝梦游仙境》里的柴郡猫,不过他是害羞版的柴郡猫。”

“很有趣。”杰克说。

“什么?”

“我曾经也迷过荣格一阵子。想要真正了解我们自己,就必须向自己提问。我一直很喜欢这个观点。哦,抱歉,你继续讲吧。”

“好。我们继续等待,他从口袋里拎出了两块形状奇特的糖果。‘你留着这块,’他说着指了指其中一块,‘留到下个雨天。’他剥开另一块糖的糖纸,用力掰成两半,并把大的那半递给了我。”

“你吃了吗?”杰克问,“不觉得一个男人给你糖果很奇怪吗?而且他用手碰过了,没恶心到你?”

“我正想说呢。不过,真是很奇怪。当然,我是被恶心到了,但我还是吃了。”

“继续讲。”

“糖的味道与众不同。我用舌头把它翻来翻去,想感觉一下它到底甜不甜。我说不清是好吃还是难吃。他告诉我糖是从一个学生那儿拿来的,那个学生之前去亚洲旅游,这是那边最流行的糖果之一。他说那个学生非常喜欢这糖,不过他自己倒没觉得有什么特别。他嚼着他的那半,咬得嘎吱响。”

“突然,我尝到了它的滋味。一种意想不到的味道,一种酸味,感觉不坏,我有点儿喜欢上它了。他告诉我:‘最有意思的地方你还不知道。’接着他说:‘这些糖纸上都印着一些英语,不过都是直译的,所以意思表达得不怎么清楚。’他从口袋里拿出糖纸,打开给我看。”

“我大声念着印在糖纸里面的英语单词。我记得它们是这样的:‘你是全新的一个人。不要忘记这美味,这特别的滋味。回到刚打开它时的味道。’”

“我反复念了几遍,念给自己听,念得一次比一次响亮。他告诉我,他时不时地剥开一块糖,不为吃,只为读上面的文字,他思考着,想要理解它们。他说他不是个诗意的人,不过这些句子和他读过的诗一样棒。他说:‘生活中总有些事物,虽不多,却真实,能在下雨天治愈人,能从孤独中拯救人。拼图即如此。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问题要解决。’我永远都忘不了他说的。”

“值得记忆。换成是我也不会忘记。”

“因为这个,我们在停车场待了二十多分钟,真正的驾驶教学却还是没开始。他告诉我,那个给他带糖的学员很特别,她无法掌控汽车,开得非常差。他说,不管他怎么指导她,怎么一遍又一遍地重复要点,她就是学不会。他说第一次上课他就明白她过不了路考,作为司机她是最糟糕的那种。给她上课不仅毫无意义,还有点儿危险。”

“他继续说,不管怎样,他还是很期待给她上课,他和那个女孩能聊很久,讨论各种话题。他会将自己读到的东西告诉她,而她也是。他们不断交流,他说她讲的某些事令他震惊。”

“比如什么?”杰克问。我得说,虽然杰克开车很专注,但他同时也在警觉地听着故事。他听得很入迷,比我之前想象的更投入。

这时我的手机响了。我从脚边的随身包里拿出了手机。

“谁啊?”杰克问。

我看到了自己的号码。

“啊,只是个朋友。不用接。”

“那好。继续讲故事吧。”

他为什么又打给我?他想要什么?“好的。”我说着把手机放回包里,继续讲故事。

“嗯,接着讲。有一天,很出人意料,这个学生告诉她的驾驶教练说她是‘世界上接吻技术最好的人’。她很随意地说出了口,就好像认为他应该知道这事一样。她对此很确定,他说她非常自信。”

杰克调整了下他握着方向盘的手,坐得更直了。我听见手机在震动,有信息进来了。

“他对我说他知道谈论这个话题很奇怪。他应该感到抱歉,他从来没有对别人说过这些细节。那个学生发誓自己在这方面的才能非常有用,比钱,比头脑,比其他什么都有用。用她自己的话说,作为世界上接吻技术最好的人,她是宇宙的中心。”

“他等着我的反馈,或至少说些什么,可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所以我想到了什么就脱口而出,我说接吻需要两个人,一个人无法使接吻技术成为最好的,需要两个人来完成。‘真的,’我说,‘只有另一方的技术最好,你才能最好,但这样你就不是‘最’好的了。’我接着对他说:‘这和玩吉他或做其他事不一样,那些事即使一个人你也能知道自己是擅长的。但接吻不是一个人能完成的动作,必须得有两个最好的。’”

“我的回答似乎让他陷入了困扰,一眼就能看出他的沮丧。他并不喜欢我的观点,什么一个人成不了接吻技术最好的人,必须靠另一个一同接吻的人。于是他说道:‘信息量太大了,消化不了。’他表示这说明我们总是需要他人。但如果没有别人呢?如果我们都独自一人呢?”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然后他突然凶了起来,好像我们吵架了似的。他说:‘这么等雨停太傻了。’就让我发动汽车离开停车场,非常突然。接着,他只是动动脑袋来指挥我往哪儿开,之后他变得很安静。”

“有意思。”杰克说。

“我快讲完了。”

“继续。”

“在这节课余下的时间里,道格焦躁地坐着,看起来对开车的事毫不关心。他只简单地说了几个基本驾驶技巧,大多数时间他都看着窗外。这就是我的第一节也是最后一节驾驶课。”

“雨还在下,他就说把我放在家门口,免得我还要等公交车,然后几乎没有再说什么了。开到我家后,我把车停在了前门,并告诉他我还是更想和我爸爸一起练车,他说这个想法不错。我就离开了他,一路跑进家门。”

“差不多一分钟后——时间不算久——我又走到屋外。他还在那儿,在车里坐着。他挪到了驾驶位上,双手握着方向盘。不过座位还在我调整的位置,反光镜也是,他坐得相当挤。我打手势让他降下车窗。他先将椅背往后调,然后才摇下了玻璃。那时候手摇的车窗还很常见,不都是智能控制的。”

“车窗还没摇到底,我就把头伸了进去,把手轻轻放在他的左肩上,我的头发湿透了。我就是想做这件事,我让他闭上眼,我的脸离他很近。他照做了,他闭上了双眼,身子向我倾了倾。于是……”

“什么?简直不可理喻,你居然真的做了。”杰克说,“你脑子到底在想什么?”

这是杰克在我面前最生气的一次。他震惊了,甚至有些气愤。

“我不知道,只是觉得应该这么做。”

“这太不像你了。你后来还见过他吗?”

“没见过,就那一次。”

“哼,”杰克说,“会有第二个人想证明自己的接吻技术吗?真有意思。这种事会留在你心中,你会时不时地想起,想得神思恍惚。”

杰克超越了我们前面一辆开得很慢的小卡车。那是辆黑色的车,很旧。我们跟了这辆车挺久的,几乎是整个故事的时间。超车时我想看看司机长什么样,但没看清。我们一路行驶过来,真的没遇上几辆车。

“你说记忆是虚构的,这是什么意思?”我问道。

“每次记忆被唤醒时都有所不同,每次都不完整。建立在真实事件上的故事,虚构部分往往大于事实部分。虚构部分和真实记忆会同时被唤醒,同时复述,它们共同组成故事。而我们往往通过故事了解情况,通过故事了解他人。但事实只会发生一次。”

这就是杰克最吸引我的地方。就像现在,当他说“事实只会发生一次”的时候。

“这种事越想越奇怪。我们去看电影,知道电影不是真的。我们知道是人在表演,是背诵的台词,但电影仍然能对我们产生影响。”

“所以你的意思是,无论我说的故事是编的还是真正发生的,你都不介意?”

“所有的故事都是编的,即使曾经真的发生过。”

又一个典型的杰克式回答。

“让我好好想一下。”

“你知道那首歌吗,‘永不遗忘’?”

“当然。”我说。

“有多少事真的能永远不忘?”

“不知道,我不确定。不过我喜欢那首歌。”

“没有,没有什么能永远都不被遗忘。”

“你说什么?”

“就是这样。每件事都将被部分遗忘,无论这事多么好多么有意义。就是确实地,将被遗忘。”

“这是问题所在?”

“不是。”杰克说道。

这时我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我不知道该有怎样的反应。

他沉默了一会儿,用手指摆弄头发。他用食指卷起脑后一缕头发的姿态我很喜欢。过了一会儿,他看向我。

“如果我告诉你,我是地球上最聪明的人,你会怎么想?”

“你说什么?”

“我很认真,而且这和你的故事也有关系。回答我的问题。”

我算了下我们至少开了五十分钟的车程,可能更久。窗外更暗了,车里没有开灯,只有仪表板和车载收音机有点儿光亮。

“我应该说什么?”

“呃,你会大笑吗?你会不会说我是个骗子?你会抓狂吗?或者你只是质疑这个大胆声明的合理性?”

“我觉得我会说‘你说什么’。”

杰克笑了起来。不是大笑,只是个微微的、真诚的、有所收敛的杰克式的笑。

“严肃点儿,我说过了,你听得很清楚。你会有什么反应?”

“好吧,你说你是地球上最聪明的男人?”

“不准确,是最聪明的人类。而且我并没有说我是,我只是说如果我是,我想知道你的反应。快点儿回答。”

“杰克,拜托。”

“我是认真的。”

“我想我会说你在放屁。”

“真的?”

“对啊。地球上最聪明的人类?从各方面而言都很可笑。”

“怎么讲?”

我抬起了用手撑着的头,四处看了看,就像有什么听众在旁边,其实只有模糊的树影从车窗外掠过。

“好吧,我来问个问题。你觉得自己在活着的人里是最聪明的吗?”

“这不是回答,这是提问。”

“我可以用提问的方式作为回答。”

当我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明白自己显然在以《危险边缘》[5]的问答模式开玩笑,但杰克不明白,他当然不会明白。

“我为什么不可能是地球上最聪明的人类?别用‘天呐,你疯了’这种话来回答。”

“我都不知道该从哪个点切入来回答你。”

“这就是问题所在。你只是觉得我的声明离现实太遥远。你无法接受一个自己认识的人,一个看起来很平常的家伙,一个坐在你旁边的人,是世界上最聪明的人。但为什么不可能?”

“因为,你对聪明的定义是什么?你在书本方面的聪明程度比我高吗?或许。但在修篱笆方面呢?或在察言观色方面,你更知道什么时候适合提问,什么时候能感受同理心,怎样与他人一起生活,以及与他人维持关系。聪明中有很大一部分是共情能力。”

“当然,这都没错,”他说,“这些都是我的问题的一部分。”

“好,但我还是不知道,我的意思是,怎么可能有人‘最’聪明?”

“总会有的。无论规则是什么,或者怎么认定智力,总有人能比其他人更符合要求。这个世界上总有人最聪明,而且这绝对是个负担,真的。”

“一个最聪明的人?那又怎么样?”

他向我靠了靠:“世界上最有意思的东西,就是自信心和自我认知的组合方式,它们以一定比例混合在一起。任意一方太多,整个组合就失败了。而且,你知道,你是对的。”

“对的?什么是对的?”

“关于接吻技术,”他说,“幸亏你没法一个人成为接吻技术最好的人。这和成为最聪明的人不一样。”他重新坐直了身体,两只手在方向盘上调整了下位置。我看着身边的窗外。

“还有,什么时候需要找人修篱笆尽管找我。”他说道。

他从来不让我把故事说完,我从来没有在课后吻过道格。杰克只是以为,他以为我吻了道格。但一个吻需要两个想要接吻的人共同完成,不然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真相是这样的。当时我走回车边,靠着车窗摊开了手,手心里有张皱巴巴的糖纸,就是道格给我的那块糖的糖纸。我抚平糖纸念道:

我的心,我的心随着歌声起伏,想要在阳光明媚的日子里触摸这个绿色的世界。你好!

这张糖纸现在依然被我保存在某个地方,我不知道为什么要保存它。当我念完那些文字后就转身跑回了家,之后我再也没见过他。

——他有钥匙。虽然按排班来说,他不该在这儿,但他有钥匙。他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

——休息的时候不是应该重新上层涂料吗?

——是的,但刚放假就发生了这事。油漆也需要时间晾干,气味特别重。

——有毒?

——再说一遍,我不确定。可能吧,如果你吸进去的都是这玩意儿的话。

——我们去看尸检结果吗?

——我可以去看。

——那个是不是……很恶心?

——你可以想象一下。

——可以想象。

——我们现在不应该陷入这些细节。

——我听说他们找到了一个呼吸装置,是个氧气面罩,就在尸体旁边?

——没错,不过是个旧的。不知道还能不能发挥作用。

——那里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们还有很多不知道的。

——而唯一能告诉我们的人已经离去了。

杰克开始谈论变老。我自己还没有感觉到衰老的到来。这个话题我们之前从未讨论过。“这是个被误解的人文学上的问题。”

“所以你觉得变老是好事?”

“没错,是好事。首先,它无法避免。其次,由于我们过分迷恋青春,变老才让人觉得负面。”

“嗯,我懂了,它们都是积极的。但是,你怎么看待自己年轻帅气的外表,你可以和这些告别,已经准备好变胖变秃了吗?”

“随着年龄增长,无论我们在肉体上失去了什么,我们都能获得等值的东西。这是公平交易。”

“好,好,我赞同,”我说,“我真的很想老一些。我会很高兴的,真的。”

“我一直希望头发能变得灰白些。我想有点儿皱纹,最好长点儿法令纹。我认为,最重要的是,我想成为我自己。”他说,“我是这样希望的,成为我自己。”

“怎么做?”

“我想要认识自己,了解他人是怎样看待我的,我想要和自己相处融洽。怎么才能办到不那么重要,对吧?这意味着有些事情要贯穿到明年,这是重要的。”

“我觉得很多人急匆匆地进入婚姻,并且维持着糟糕的关系就是这个原因,和年龄无关,只是因为独自一人让他们觉得很不舒服。”

我没法再跟杰克说下去,所以我打住了。但一个人可能真的会更好,为什么要抛弃我们自己能够掌控的日常生活?为什么为了一个人就放弃多样性的可能?结为夫妻确实有很多好的方面,我也明白,但是否是更好呢?单身的时候,我的关注点往往是和他人在一起是否能够让我的生活更好,让我更快乐。但真的是这样吗?

“我想调低点儿,你不介意吧?”还没等他回答,我就调低了电台的音量。在这次旅途中,我无数次调低音量,杰克又很快把声音调高。我想他大概有点儿耳背吧,至少有时候是这样的,比如那些心不在焉的时候,其他时候就没这么严重了。

……

有一天晚上我很头疼,那时我们正在打电话聊他来玩的事。我让他带两片布洛芬过来,我不确定他是不是能记住,就重复了一遍,这是最近我头疼得最厉害的一次。我估计他不会记得,杰克经常忘事,他有点儿那种丢三落四的老派教授的作风。

他到的时候,我完全没提药的事。即使他忘了我也不希望他感觉不舒服。他也什么都没提,至少一开始没提。只是当我们聊着聊着,我记不清聊什么了,他突然出其不意地说了句:“你的药。”

他把手伸进口袋,他必须伸直一条腿才能把手伸到口袋底。我就这么看着他。

“给。”他说。

他从他的棉布口袋里掏出的不只是两片药片,他给了我一团用胶带封着的纸巾,药片都好好地包在里面,纸团看起来像大块的白巧克力。我拆了胶带,里面有我的药片,三片,多了一片以备我再有需求。

“谢谢。”我说道,随后去卫生间接水。我没有对杰克多说什么,但这样的包装对我很重要,能起到保护药片的作用。他自己用的话是不会这样包的。

吃药后我缓和了不少,可以思考了。那天晚上我本打算和他分手,或许我有可能这么做,虽然我没有好好计划,但还是有可能的。可是他用舒洁纸巾为我包了药片。

这种细微而关键的行为是否足够了?细微之举常令我们感觉良好,无论是对我们自己还是对他人来说。正是这些无处不在的小事维系着我们的关系,虽小却举足轻重。

这与宗教和上帝并没有什么不同。我们信赖某种观念来帮助我们理解生活。不仅理解,从某种意义上而言,还能给予慰藉。所谓“和另一个人共度此生会让我们变得更好”之类,并非世上固有的真理。它是一种信仰,我们希望它真实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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