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好多年不曾病过,这一病竞缠绵了好几日病塌。
我吩咐万珠闭门谢客,每日只管睡到日上三竿,起身以后再到朝照官前院的白果树下晒太阳。
春意渐深,白果树长出绿油油的叶子,一蔟挤着一簇,偶尔风来,中哗哗作响。
我瞧着这生机盎然的春景,竟生出无限哀思:一连好几日没法子舒展筋骨,稍微动一动都能听着骨头嘎响,要是入宫能带把剑就好了,无人时还能过过手瘾。
但,既练不了剑法,练练轻功总是能够的。
这夜,待所有人睡下,我悄悄起身,披上衣裳,几个飞掠蹿上了房顶。这时辰抵是门阖官都歌下了,万籁俱寂,只剩檐角的灯笼一摇一摇,带出摇晃的一团灯影。我突然起了兴致,足尖轻点掠过几座宫室,只觉衣袖里灌满了风,鼓鼓囊囊甚是畅快淋滴。等飞奔累了,寻个顺眼的殿顶仰躺着数星星,谁知才躺了一会儿,耳边竟断断续续传来压抑的笛声。
深更半夜,何人在吹笛子?
我凑近了听,依稀是首安魂曲,自打我娘过世以后,每逢忌日,我爹就总拿玉笛吹这首曲子。莫非今日也是谁的忌日不成?
我心里犯疑,脚下就露了破绽,殿顶一片瓦“啪”的一声裂了条缝,底下笛声骤然止歇,忽有剑气抉着风声,直擦着我耳边掠过。
我下意识闪躲,滚了一滚才堪堪避开。
那剑却不停,追着我翻下殿顶落入中庭,招招狠辣,直奔要害。
情急之下我欺身上前,抽了那人腰带上的绿玉笛以作抵挡。
可我使的青吾剑法,一向阴柔有余,刚劲不足,讲究一个旁敲侧击。
但这世上偏就有人喜欢直来直去,剑招大开大合,毫不拖泥带水,且半分余地也不留。
剑气割面生寒。
我俩从地下斗到树上,许多花瓣纷纷扬扬落了一地,恰有月华当空,我一个恍神,看到了一双极幽深的眼。
仿佛……似曾相识?
是了,从前我和师弟在青吾山下救了一人,也恍惚是有这么一双眼来着,莫非是他?
我师父常常教导我,对敌之时不能分心。
诚然我师父说得没错。
我被这个眼神所摄,一个后撤,袖中绢帕翻腾出来,他估摸着没瞧清楚,
以为是什么厉害的暗器,一剑当空劈落,将绢帕削成了两半。
旋即那剑势分毫不减,穿过绢帕直直刺向我的脸。
我下意识抬手格挡,手中玉笛一声脆响被他劈成两半。如此危急之时,我却好像忽然脑袋一空,顾不得对手的剑锋,径直追着那两片飘零的绢帕坠下树来。
十年前我娘辞世,我爹心伤之下烧尽了与她有关的所有东西,那娟帕是我偷偷藏的,若它毁了,我连我娘的最后一样东西也没了。
长剑到底留了情面,剑锋回还,只削去我额前一缕头发。
裙袂横生的枝丫划破了好几处,我顾不上其他,拾起地上的两片碎绢,心头一块大石这才落了地——幸而这一剑只削坏了料,绣在帕角的一团玉簪花还整齐地开着。
而对面那人,也如我宝贝这绢帕一般,当先拾起了地上断成两截的笛子。
我俩互相对望,俱是一副讶异神情。
怎会是他,翊王三殿下。
飒飒晚风吹开他的衣袖袍角,漫天纷扬的花瓣里,分明是一袭黑衣,及腰墨发用一根黑玉籍束起,从头到脚的黑,却更衬得他肤白如玉。
但如此深夜,孤男寡女同处一宫,若叫人瞧见,我俩浑身是嘴都说不清楚。
是以我小心将绢帕贴身收好,便要脚底抹油溜之大吉,谁知脚后跟才一动,一柄剑鞘就伸过来挡住了我的去路。
他冷冷地说:“这就想走?”
我唬了一跳,再看他时,他面上冷肃的神情换成了盛怒,一双薄唇紧抿,眸底闪出幽暗的光,看模样像是要杀人。
我原本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可看看他手里捏着的两截玉笛就明白了几分。
那玉笛断得也很齐整,此际豁口抵在他掌心里,因为抵得太紧割破了皮肉,淋漓可见血。
我讪笑:“今日擅闯贵宫是我不对,可你不等我解释就步步杀招,我若不招架,如今折损的就不是这玉笛,而是我的小命,你念在也削坏了我娘留给我的绢帕的分儿上,大人大量宽有我一次可好?”
我以为,大家能够坐下来平心静气地讲道理,总比舞刀弄剑的好。
谁知他突然发狠,手中玉笛当成了暗器,两截碎笛携风而来钉在我身后的花树上,再偏一分,钉的恐怕就是我的脖子。
我一动不动十分乖顺地望着他,他瞥了我一眼,终是头也不回地走了。
夜风吹皱他的衣袍,他的身姿分明挺拔如一棵竹,却叫漫天花雨拂了满肩落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