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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第10章 细雨鸣春结同心

“哗啦啦……”

平静的藏龙潭深处,忽然冒出人影,远远看去,竟是湿透了全身的展玄鹰。他浮出水面,大力甩了甩头,而后将已然昏迷的柳冠绝背负自己肩后,奋力向岸边游来。

好不容易,游到岸边,展玄鹰单手扳住岸边的角石,半个身子攀爬上来,稳住了身形,这才小心翼翼地转身,将肩后的柳冠绝平放在地上。

已是筋疲力尽,却不敢多有耽误,跪坐在柳冠绝身边,他审视她的容颜,见她容颜苍白,双目紧闭,牙关紧咬,湿漉漉的长发缠绕周身,一动也不动。

展玄鹰心下一惊,俯首在她的胸膛,尚听见微弱心跳,他慌忙拨开她覆住面颊的发,捏住她的鼻,撬开她的嘴,大口大口地,不断给她渡气。

如是三番,没有反应。

探指在她鼻间,指头轻颤,没了呼吸,他愕然,怔愣片刻,像是突然反应过来一般,手下动作,三两下解开她的湿衣,露出大片凝脂。

“柳冠绝,你给我醒过来!”他恶狠狠地叫着,手握成拳,疯了一般,毫不怜香惜玉地一下一下重重抨击在她胸口,“你的命是我的,谁许你死?我不准你死,你听见没有!”

暴喝不起任何作用,柳冠绝静静地躺在他面前,任他捶打再厉害,连细微的蹙眉举动都没有。

“冠绝,冠绝……”怒气冲天渐渐变为隐忍的呢喃,展玄鹰的动作慢慢无力起来,他拾起柳冠绝平落在地的手,盯着她似沉睡的容颜,呼唤声声。

真是晚了吗?不可能,他不相信。

“醒来,好不好?”他吻着她冰冷苍白的手指,眼底流露痛惜,“你说过的,要等我想好,等我决定……你现在,怎可如此不守信用?”

因为他的优柔寡断,因为他的决定晚了十年,所以上天才要如此惩罚他吗?

“是我太自私。”不知何时,泪流满面,与沾染的水珠混为一谈,“我以为退让是成全,我以为隐忍是牺牲,我以为躲避可以忘却所有……我以为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好——冠绝,到如今,我才明白,我什么都考虑周全,唯独忽略了你的感受。”

说到底,是自己懦弱,若是当初勇敢一些,又何来十年的相思苦痛?

可叹可笑可悲,到了生死相隔,才能宣泄自己的情感,放任自己对她的爱恋。

何苦来哉?

蓦地,唇角碰到什么坚硬的棱角,他微微一愣,稍微移开了些,凝视她的手,见三指弯曲,保持固定姿势,握着什么东西。

他疑惑地一一将她弯曲的手指打开,被水泡得发白的掌心间,安好地躺着那尊木鹰。

他自她手中拿过木鹰,木然地望向她安静的容颜,伸手拉住她的手,凄惶一笑,喃喃开口:“你在惩罚我吗?欠你太多,来世,都不知道怎么偿还了……”

一声叹息,若有似无,他却听得真切。他屏住呼吸,俯身向前,不期然,手心间又轻轻一动,他的心,猛地跳了一下,摊开手,低头望去——

泛白的指尖,虚弱地动了动,而后,再动了动。

似一阵曙光突现,展玄鹰激动起来,一边不住为柳冠绝渡气,一边不断以手按压她胸腹间,反反复复,不敢停歇,直到她脸上瞬间有了难过的表情,惊喜之下,他立刻将她扶坐起,用力在她背后一拍——

不少的积水被柳冠绝不断吐出来,她剧烈喘息着,大口大口地呼吸新鲜口气,到最后,体力不支,软绵绵地朝后到去,被展玄鹰接了个满怀。

“没事了,没事了……”展玄鹰抱住她,心疼地安慰,失而复得的心情溢于言表,他撕下自己一角衣袖拧干,正准备拭去柳冠绝额头渗出的汗珠——

他的手,被柳冠绝挡住。她的目光有些涣散,眼神却没有以往的熟悉感觉。

“冠绝,你怎么了?”他奇怪,不知她为何拒绝,却感觉到自己的心慌,“我是展玄鹰啊。”

“展玄鹰?”柳冠绝盯着展玄鹰,虚弱地回应。她的表情,比他看上去还要疑惑。还在他愣神的当口,她再开口,下一句话,不啻晴天霹雳,足足将他震撼,惊得他目瞪口呆——

“你是谁?展玄鹰,又是谁?”

她竟忘了他是谁?

错愕之中,正要开口,突然一声惊天巨响,他回首朝南望去,只见那方火光冲天,浓烟四起。

他皱眉,料想花弄影与展翘必然起了冲突,谁占上风,还难说清。只不过,远离是非之地,无人顾及——

对他来讲,何尝不是一个好机会?

而眼下,柳冠绝她——

展玄鹰的心怦然一跳,转头望向还在茫然看他的柳冠绝——

她忘了他,不管什么原因,她忘记了他们之间的几多纠葛,对他和柳冠绝来讲,何尝不是一个从头再来的好机会?

于是,短短一瞬,他有了决定——一个足以影响他未来一生的决定。

绿萝碧水,羽扇翩翩,无声浮动,为竹榻上侧身安睡的雍容女子送去习习清凉。

渐响的蝉噪,一声高过一声,女子眉心微蹙,眼睫动了动,缓缓张开眼来。

“娘娘……”

身边的宫女见她醒来,上前殷勤递上宫扇,又有人提前站在了身后,掬了黑缎般的长发,小心翼翼地用红木梳整理。少顷,用冰水湿润的丝巾送上来,拭去额角渗出的香汗。

丝毫不敢大意,只因她们伺候的主子,是权倾后宫的明妃。当今皇上的宠妃,太子的生母。

“好热……”明妃半坐起身来,薄如蝉翼的纱衣半褪,握了宫扇,轻摇慢扇,“这衫子,堵气得慌,不要也罢。”

若有似无的嗔怪,令周围伺候着人瞬间煞白了脸,纷纷跪了下去。

“行了……”明妃瞥了众人一眼,甚感无趣,转向半卷的竹帘外,刚巧瞅到曹公公急匆匆过来,视线落到被曹公公捧在手中的东西,目光中,有什么东西闪动了一下,继而,是她的一声长长叹息——

“云衣锦裳,不出冠云坊,不出柳冠绝,当真全无灵性……”

宁静的夏日,闽西渔村,傍水寻常民房,朝阳初露,淡淡的红,慢慢映染了挂在房前的渔网。

一名男子,粗衣赤足,拿了片板,正在整理纠结的网眼。过了一会儿,兴许是有些热,他停下来,抹了抹脸上的汗水。

“玄鹰……”

柔柔的唤声从身后传来,男子回过头去,望站在屋前的朝自己招手的女子。

不自觉放柔了表情,他微微笑,返身走回,拉着女子,一同进屋,小心地扶她坐下后,这才端起桌上的大碗酥面,大口大口地吃起来。

“慢着点。”女子叮嘱,坐在旁边看他,拿出绷子,要他瞧上面的刺绣,“怎么样?”

他探头过去,瞧见一对小孩在沙滩嬉戏,神态举止,活灵活现,叫人喜欢得很。

“嗯,好看。”他由衷称赞,目光不由自主地又落到她泛着淡红色泽的面庞和日渐隆起的肚皮。

身怀六甲,她快为人母,为这孩子,欣喜得很。

没错,他是展玄鹰,而她,正是失忆的柳冠绝。

他从没后悔对她隐瞒,甚至庆幸,她把过往都统统忘掉,如此,他才有勇气,将她与他之间的情非得已,偷天换日,使一切,都从头再来,变得顺理成章。

——你是谁?展玄鹰又是谁?

她因何而忘记,他不想追寻,就像是已入绝境,全无退路之下,突然发现,竟还有暗道,可以逃脱升天。

怕清醒的她离他而去,怕失忆的她对他不再相认,生死别离后,放不开手,阴差阳错,他说了谎。

说她是他的妻,说他是她的夫。

连自己都没有想到,她竟然相信了,而且还深信不疑,随自己辗转到这偏隅之地,安然为人妻,为人母。

世间少了冠绝天下的冠云坊坊主,他多了一心一意为他的妻,上天终究是垂怜他的,与她相伴,携手一生,梦中奢望的幸福,到底成真。

如若这样的守望能一直持续下去,他宁可一辈子,都生活在幸福的谎言中,不愿醒来……

“玄鹰?玄鹰?”

一只手,在眼前摇晃,他下意识地伸手抓住,抬眼望去,但见一双含笑的双眸。

“想什么呢?”她问,顺带拨开他额头的湿发。

“没什么。”他匆忙忙地咕噜噜地将碗中的酥面吃得一干二净。

“哦。”她点点头,接过他手中的碗筷,有些笨拙地转身,笑了笑,没有告诉他,他方才情不自禁的傻乎乎的笑,很让人心动。

“喂,阿鹰,出海了!”几张黝黑的面孔突然出现在窗外,大咧咧地跟展玄鹰打了招呼后,又转向柳冠绝,“家里的嚷着要学织布,又过来了。”

话音刚落,门口挤进了几名包着头巾的妇女,冲窗边的男人挥手,“走了咧,我们跟妹子学,碍你了?”男人们说不过,翻了个白眼,冲展玄鹰撇嘴,示意他快点出来,否则就要被这帮女人唠叨死。

“我走了。”展玄鹰拿了渔具,戴上尖头斗笠,标准的渔民扮相,很难跟当初黑鹰堡那个冷酷的展五爷对上号。

“早些回来。”柳冠绝为他系紧了腰带,低声叮咛。

“喏,还舍不得呐?”女人们嘻嘻哈哈调笑,将展玄鹰推出门外,站在窗边跟上了渔船的丈夫们挥手告别后,这才围着柳冠绝拿起她方才刺绣的绷子,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展家的,今天你绣什么?”

说起这展家的媳妇,织布刺绣的手艺真是高,全村的女人没一个能赶上,眼睁睁地瞧她从容不迫地做了衣裳卖到镇上去,一件衫子,比自家男人出海打上几个月的买卖还高。

眼红呐,这般手艺谁不想学谁是傻子。

“试着给娃娃做的。”柳冠绝任大家簇拥着,感觉肚里的孩子动弹了一下,她笑了笑,坐下来,拿了一叠方帕分给大家,“来,昨日教的挑针,让我瞧瞧练得如何?”

听她这样说,女人们安静下来,接过帕子,开始专心地刺绣显示自己的努力用心,谁也不甘落后。

咸咸的海风轻轻地吹息,柳冠绝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觉得浑身舒畅。

喜欢这里的生活,纯朴自然,安宁静谧,与世无争。当初展玄鹰带她到这里来,是个好主意……

“叩叩……”

有人敲门,柳冠绝抬眼,大概,又是哪位上门求教的村妇吧?

望了一眼周遭心无旁骛练习刺绣的女人们,她起身,缓缓走到门前,拉开门闩,已赫然当空的太阳刺目,昏眩了视线。她不得不抬手,挡在眼前,这才望向来人——

凤钗覆额,华服溢彩,容颜贵丽,即便在乡村野鄙,仍不掩其尊傲之气。更何况,还有身后那令人瞠目的随从护卫队伍。

“冠绝,许久不见了。”

一切都过得很好,除了这次偶然或是故意的意料之外的相遇。

短短一瞬的惊诧之后,柳冠绝笑意隐退,侧让开来,向眼前的人福身参拜,而后,从容淡定地开口——

“明妃娘娘……”

一室宁静,先前还显拥挤的小屋,此刻只有彼此对望的两人。

明妃环视屋内简单的陈设,最后,目光落到身着粗布衣裳的柳冠绝身上,片刻后,才露出颇有深意的微笑,缓缓开口道:“当日玄鹰堡剧变,冠云坊坊主未归,江湖上沸沸扬扬,本宫打探来的消息,说你开罪了展堡主,怕是早就死于非命。”

“可见娘娘并不相信。”柳冠绝奉上一杯茶,又细心地放下临近的窗板,避免不经意穿射进来的阳光,灼伤了明妃吹弹可破的肌肤。

明妃轻摇螓首,从腰间拿出一条汗巾,“人可以消失,你的刺绣手艺,本宫认得。这样精细的绣功,普天之下,除你之外,再无第二人。”

“于是娘娘便费心找我了?”柳冠绝接过汗巾,扶明妃坐下。

“只是有些挂念——”顿了顿,明妃摇晃手中的绢扇,“你过得好不好?”

若非亲眼所见,很难相信,一向雅然的柳冠绝,竟会舍了所有,甘愿蜗居在这偏僻边远之地,作了村妇,还甘之如饴。

“挺好。”柳冠绝颔首,清楚看到明妃眼中的疑惑,“比不上以往的锦衣玉食,但现在的生活,才是我想要的。娘娘,蒙您厚爱,我过得很开心,真的。所以烦请您,不要将我的行踪透露出去,好吗?”

“为什么?”明妃更加惊讶了,“冠绝,你甘愿埋没,在这里一世终老?为了展玄鹰,那个屡屡伤你的男人?”

江湖传言,小道消息,因为事关柳冠绝,她或多或少,风闻了一些。不知冠绝心思,若是花弄影,倒也罢了,偏偏,是展玄鹰。

海风从柳冠绝身后吹来,撩起了她的几丝长发。

“因为我失忆了。”她平静地开口,用理所当然的口气。

当她在开玩笑,明妃张了张嘴,却见她眼底的认真,突然之间,赫然明了了她的言下之意。

当一切退无可退,忘却所有,从头再来,对彼此,何尝不是一种解脱和幸福?

“他屡屡伤我,是情非得已,逃避我的感情,是要顾我周全。”柳冠绝继续说道,言语间,已是动情,“我几番错怪,自己痴,他也傻,十年的时间,我们用自己的感情,在不断地兜圈。到后来,误解越深,中间的那层纸,更难捅破。”有些腰酸,侧了身子,隔着衣衫,抚摸自己的肚子,嘴角露出笑意,“直到那天,展翘料我必死无疑,告知我玄鹰对我若即若离的原因,我好生懊悔,没有告诉他这么多年来积淀的情意。”

“大概老天有眼,千钧一发,玄鹰及时赶到,将我从藏龙潭救起。恍惚之间,我无法动弹,唯有意识,还保持一线清醒。”或许是想起了当日的情景,柳冠绝的眼神柔和下来,语调也低了下来,“他以为我断气,绝望之下,对我诉说了种种。此前,我竟不知,他对我的情意,并不比我对他少上半分。”

说到这里,柳冠绝抬头望对面听得认真的明妃,“那个时候,我真的好矛盾,不知该醒来面对,还是继续装下去。若是醒过来,想着以往的尴尬,这份情,彼此之间,都有忌讳,哪能全然放开?岂料我还在挣扎,听他竟说要自绝,我哪能放任,唯有转醒来……”

“然后,你便装作什么都记不得了。”明妃接话,帮她说下去。

柳冠绝微笑起来,“娘娘,你这话,倒是说错了。”

“哦?”明妃挑眉,表示自己还有继续听下去的兴趣。

“起初,倒没有想装的,最多,是不知所措。”柳冠绝的脸颊有些发红,“只是玄鹰他,焦虑之下,心慌了些,所以误解。我是在那时,有了决定,将错就错,佯装失忆。”

“你可有想过,这对展玄鹰,并不公平。”明妃道。

“我管不了那么多了。”柳冠绝苦笑,“若要公平,以前对我的伤害,要他一下子放下包袱与我相守,谈何容易?要在公平和他之间取舍一样,我宁愿舍弃前者,也不愿再与他远隔相思。”再望了明妃一眼,话中有话,“其实,也不能算欺骗,过去的事,我是真的淡忘了很多。”

久久凝望她的眼眸,明妃叹了一口气,“冠绝,你早已忘了我对你说的话了。”

她说过,对男人,切莫过分牵挂,也不能相信他们的每一句话。若即若离,半信半疑,才是上上之道。冠绝她,显然对展玄鹰依恋太深,沉沦太深了……

“娘娘说的每个字,我都没有忘记。”言语间,柳冠绝起身,走近明妃子身前,忽然跪了下去。

没想到她突然会有此举动,明妃伸手去扶她,“这是做什么,你有孕在身,万不可动了胎气……”

“娘娘——”柳冠绝却拦住她的手,“玄鹰他,现在是我的丈夫,他对我用情几分,我心知肚明。他跟皇上不同,没有后宫佳丽无数,只对我一心一意;我也跟娘娘不同,无须与众多女子争夺丈夫,保全自己和太子的地位。”

明妃蓦地站起来,脸色变得极为难看,盛怒之下,扬手,正要一巴掌挥了去,见柳冠绝闭眼,不躲不闪,准备领受的模样。

怎么也下不了手,到最后,是偏过脸去,将手狠狠向下一放,背到身后,望向窗外,看连天海水中若隐若现的船只,不期然地,心底突然涌起一阵悲凉。

自她稳固后宫地位,受尽荣宠之后,很多年,都没有这种感觉了,偏偏,无意间,还是被柳冠绝刺伤了她刻意回避的隐痛。

帝王之家,享受不到寻常夫妻的安贫乐道啊……

“娘娘?”柳冠绝望着明妃的背影,惴惴不安地唤道。

呼吸渐渐平稳,明妃深吸了一口气,口鼻间,尽是海水咸湿的味道。

仍是贵妃的仪态,她优雅转过身来,望向柳冠绝,将手从背后伸出来,在她眼前摊开,“拿来。”

柳冠绝不解地望着她,不知她是何用意。

明妃却瞪她一眼,板起面孔,“大胆村妇,居然敢冒充冠云坊坊主,还不还我汗巾来,否则别怪本宫将你送了衙门。”

“娘娘……”柳冠绝轻声低唤,眼泪夺眶而出,抹去腮边泪水,她俯首,将那方汗巾捧起,哽咽地开口,“民妇知罪……谢娘娘大恩。”

明妃抽去柳冠绝手中的汗巾,转身快步朝门口走去,怕不小心,被她看见自己有些湿润的眼睛。走到门边,终是忍不住,停下来,背对着开口:“偶尔想起,也差人进宫来。你虽不是柳冠绝,手艺,到底不逊色于她,本宫——尚且将就。”

渔船随潮势向前,离海岸还有数尺,展玄鹰将裤脚挽起,跳入齐膝的海水中,把住船头,顺势向前一推,渔船顺水滑过去,待一波潮浪退后,稳稳当当地停在沙滩上。

“阿鹰,把式不错啊。”跟在后面的男人们陆续靠岸,笑嘻嘻地调侃站在船边的展玄鹰,“想你刚来的时候,连网都不会撒,现在倒是这几个爷们中最会打鱼的了。”

“老哥说笑了。”展玄鹰笑着,对这帮海上人家的爽直早就见惯。他从船中拖出网来,将还在蹦跳的鱼儿丢进渔筐,合上盖,拿扁担串上,挑上肩头,跟其他人一起,说说笑笑地朝村口走去。

“奇怪了,家里的怎么都不见了?”走出十几步,前头的男人停了脚,有些奇怪地开口。

一伙人这才觉得有些不对劲,四处张望,这才发现平常习惯在村头海边补网打晒的女人们,此时竟然看不到一个人的身影。

“说不定,是找展家的学手艺还没回来。”展玄鹰身边的男人咧咧嘴,如是说。

“这都什么时候了还在学?也不至于都跑去了吧?”有人表示怀疑,还转头寻求展玄鹰的附和,“阿鹰,你说是不是?”

展玄鹰没有回答,在众人言说之时,他已飞快地将周遭扫视了一遍,发现了迥异于平常的地方。

偏远渔村,平日极少有外人前来,今日村头的软滩上,竟有大片整齐的脚印。

如此规整,足见训练有素,也断不可能是闲杂惯了的村民留下。

心突然向下一沉,右眼剧烈跳动起来,展玄鹰将肩上的担子猛地一掀,快步朝自家方向奔去。

应该不会的,他与冠绝,躲得如此隐蔽,怎么还会有人发现她的踪迹?

心思烦乱,全然不理身后人的呼唤,加快了脚步,奔出一段距离,远远的,见自家门口簇拥了许多人。

有村里的百姓,还有若干侍卫与侍女,高举的黄幌顶盖、纯色白驹,以及华丽的八驾马车。

是什么人,才有如此的派头?

“是阿鹰哪,回来了回来了!”站在外围的阿婆首先发现展玄鹰,大声叫起来,其他的人,视线也一致扫过来。

“阿鹰哪,有人找你家的。”先前在展玄鹰家学刺绣的一名妇女匆忙走过来,低声对展玄鹰开口,又瞅了瞅四周,“好像说,是从京城来的娘娘……”

“是吗?”展玄鹰勉强一笑,穿过人群,想要走到自家房前,不期然,挡在最前方的两名侍卫抽出腰间佩刀,横空挡住他的去路。

村民中,又是一阵骚动。

展玄鹰深吸了一口气,望眼前明晃晃的刀刃,一字一顿地开口:“这里是我家,我要见我家娘子。”

两名侍卫神情冷漠地看他,动也不动,似乎根本没有听见他的话。

展玄鹰咬牙,暗地里,握紧了拳头。

“嘎吱——”

正在双方僵持之时,门忽然由里被打开。展玄鹰紧张地看过去,但见门后,走出一名女子。

雍容华贵,气质卓尔,只一眼,便可料出,来头非凡。

心怦怦跳起来,他大致能猜到女子的身份,来自京城的娘娘,又对柳冠绝颇有兴趣,除了那名集荣宠于一身的明妃,还会有谁?

她来了,她一定认出了冠绝,她告诉了冠绝什么,冠绝又到底听信了多少?

明妃的视线,越过众人,朝他看过来;而他,一想到冠绝恢复记忆,便感觉自己若掉入冰谷一般彻骨寒冷。

她定会恨他的欺骗,恨他的隐瞒,恨他趁她失忆诓造彼此的关系,乘人之危让她成了他的妻!

绝望地闭上眼,他觉得,自己似乎快要窒息死去。

“展玄鹰?”偏偏,陌生的女声在问他,用的语调,是颇为好奇的那种。

百般不愿地张开眼,眼前的利刃被收回,见先前的女子,在侍女的搀扶下,款款走近他的身前,有趣地瞧他的反应。

展玄鹰警惕地盯着她,不知她意欲何为。

“真是可惜啊……”

正在纳闷,却见明妃摇了摇头,目光别有深意地扫过他紧张的神情,转过身去,淡淡地开口:“这个柳冠绝,不是本宫要找的那个。”

语气缓缓,音调却很高,足以令在场众人,清清楚楚一字不漏地听全整句话。

展玄鹰怔住,不敢置信地望着明妃的背影,直到她准备登上马车离去,他才不自觉地追上前几步,讷讷地开口:“你——”

明妃回头,看了一眼神情复杂的展玄鹰,又仰起脸,眯眼瞧了瞧当空的骄阳,不知是对谁说:“或许,那柳冠绝,是真的早已殁于玄鹰堡一役了……”

仿若如梦一场,直到周遭人群散尽,展玄鹰恍然回神,大汗淋漓,衣裳尽湿。

举步走到门前,又患得患失起来,挣扎了好一会儿,鼓足勇气走进去,见背对自己的身影,忐忑不安地轻声唤道:“冠绝?”

见她转过身来,泪眼,却是绽放着笑脸。

“怎么了?”见不得她流泪,上前一步,拥她入怀,心疼地哄慰,全然忘记了之前自己的不安。

“没什么。”柳冠绝放松地依偎在他怀中,闭上眼,低声道,“那位娘娘,对人很好,菩萨定会保她平安。”

“那你还哭?”展玄鹰抬起她的下巴,拭去她腮边的泪水,半是心疼半是疑惑。虽是纳闷明妃为何不认柳冠绝,不过他也因此而庆幸。

“我是庆幸。”任他的大手在脸颊摩挲,柳冠绝张开双臂,搂住展玄鹰的腰,不顾自己臃肿的身形,费力地将头枕在他的肩上,目光望向窗外,露出安然的笑意,“我们能做夫妻,是多么幸运。”

很开心啊,少了仇恨间隙,少了阴霾蒙蔽,即便没有荣华富贵,没有锦衣玉食,感谢上苍,终究让他们做了平凡夫妻,相亲相爱,彼此相守,一生一世,不离不弃。

尾声 霓裳逐人入门来

货船装得满满,一切就绪,整装待发,除了——

“阿爹,我要去,我要去了啦……”甲板上,一个女孩子拉着缆绳,望岸边的父亲,吊眉憋嘴,一副要哭不哭的模样。

展玄鹰转过头,当没看见她的哀求。

“阿朵,不要任性。”柳冠绝揽着女儿肩膀,不住地劝慰,“叔叔们是去京城办事,不是去玩。”

“我也想去京师看看呀,我可以帮他们做饭、算账……”展妙朵一边掰着手指头算,一边继续哀求,“阿爹,阿娘……”

这一次,是柳冠绝当没听见。

太太太过分了啦。

“我给你机会,立刻回家。”展玄鹰终于开口,凶凶地威胁,“否则,你连出海也别想去了。”

展妙朵垂头丧气,撒手,随柳冠绝走下甲板。

……

两个时辰后——

“玄鹰,朵儿不见了。”

“不见了?是不是又偷偷出海了,我——”接过话头,展玄鹰停下手上的活计,抬眼,正巧与柳冠绝的视线撞个正着,“你担心她——”

“少了她的衣服,还有我刚绣好的几件东西。”柳冠绝沉着脸,“我担心——”

两个人的目光,非常有默契地一致望向远远的海面。

海天一线,两个时辰驶出的货船,早已无影无踪。

京师,皇城,朝露殿,众人默立,寂静无声。

“大胆!”

突然,一声呵斥,打破沉寂,众人还是不敢抬头,只用眼角余光看过去,见一名十五六岁的女孩子竟已靠着龙柱酣然好睡,不由得纷纷倒吸一口冷气。

“你还睡?”旁边的公公瞪圆了眼,气急败坏地叫起来,大概是没见过这么胆大包天的人物。

睡梦中的女孩先是皱起眉头,显然是被干扰了好梦,磨蹭了半天,这才不情不愿地睁开眼睛,抹抹嘴,白了那位公公一眼,这才咕哝地开口:“吵什么呀,等这么久,睡会儿还不行吗?”

被抢白的公公没见过这么大胆的人,正要教训一番——

“皇上驾到!太后驾到!”

于是众人噤若寒蝉,俯下身去,公公瞥到女孩眼珠子还在溜溜地转个不停,没好气地伸手,强行将她的头摁下去作恭敬状。

一朝天子坐上龙椅,含笑望着自己的母亲,“母后,下月是您五十寿辰,儿臣特寻了绣品,不知是否合母后的心意。”

坐在皇帝身边的太后,气质卓绝,没什么兴趣地随意看了看摆在面前的绣品,挥挥手,示意拿开。

“没有母后看得上眼的吗?”

“没有。”太后摇头,与皇帝对视,想起了往事,不由得低声叹息,“要是冠云坊还在——罢了,陈年旧事,不提也罢。曹公公,叫他们带了东西,都回去吧。”唤身后的人,太后起身,准备离开。

“喂,你看也不看,未免太武断了吧?”

冷不丁,冒出清脆的声音。

这话,似极数十年前,听着耳熟,太后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转身,望过去,没怎么寻找,就见了那个昂着下巴的小姑娘,以及,她身边面如土色的公公。

有些感兴趣了,太后微笑,问那个出言不逊的小姑娘:“这么说,你对自己的绣品很有信心了?”

“那当然。”女孩哼了一声,奇怪旁边的公公看上去怎么是快要瘫倒的样子?她目不斜视地看着太后,口气有些愤愤然,“我是打算要高价卖了赚路费的呐,谁知才摆出来,就被拽进来说要参选,太后婆婆,这算强抢吧?你不要,正好,还给我。”

言罢,伸出手来,很潇洒很江湖的气概。

“奇了,这是第一次,有人敢从本宫手中要东西。”太后没有动怒,反而笑起来,显然是被女孩子逗乐了,“你过来,找找你的绣品,本宫倒要看看了。”

女孩倒也不胆怯,径直上前,翻了几下,找出一块坎肩,在太后面前展开,“喏。”顿了顿,口气加重,有些自豪,“我娘做的,村里好多姑娘都跟我娘学手艺呢。”

太后的微笑在见了那坎肩上的图案后消失了,她伸出手指,仔细触摸了绣图的做工,脸上露出了惊喜交加的表情。半晌之后,她抬眼望向女孩,嗓音有些发颤:“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有些奇怪,不过还是老实回答:“我叫展妙朵。”

“展妙朵……”不顾旁人诧异的目光,太后拉过展妙朵的手,示意她附耳过来,以只有她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在她耳边低语,“你娘,是不是叫柳冠绝?”

不用太多怀疑,光是见展妙朵瞪圆双眼直盯她的模样,太后便可断定自己料想不错。

心情忽然大好,有一种近乎想要狂笑的感觉。

次日,从皇城传来消息,年方十五的师出无闻的展妙朵,进贡绣品被太后一眼相中,赞叹不绝。据说,当今皇上龙颜大悦,还亲赐了展妙朵一块金牌。

于是,一夕之间,默默无名的展妙朵,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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