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球。乌拉尔集团德尔塔一号工厂。
第一次来到这里的人，无不为它那巨大的规模所震惊。
整座厂区绵延十几千米，一眼望不到头；主生产线纵贯其间，像一条宽阔的河流，弯弯曲曲地向前延伸；上百条支生产线犹如溪流，四通八达通向各个角落；令人眼花缭乱的机器设备“盘踞”在各条生产线上，有条不紊地协同动作：测量、检验、切割、焊接、打磨、抛光……炫眼的火花随处闪动，轻微的震动从脚下传来，永不止歇。
原材料遍地皆是，从金属粗胚到精密螺栓，从动力电缆到化学制剂……种类繁多、数量巨大，堆积在那里，好像一座座小山。
机器管理员沿着生产线四处游走。它们大小悬殊、形态各异，功能千差万别，动作又有条不紊：“控制机器人”沿着生产线来回巡视，“运输机器人”驾驶着材料车穿梭往返，“监督机器人”则盘旋在空中四处扫描……
站在厂区任何一个地方，抬头就能看到空中的能源车间。
它高悬在那里，巨大的身躯遮挡住阳光，在月面上形成了一片上百平方千米的阴影。
德尔塔一号工厂恰好位于阴影中央。
这里距离几百年前人类第一次登月的“静海”着陆点并不远，直线距离只有五百七十千米；早年间曾有好事者专门携带了考古机器人，到那里去寻找当年人类登月的遗迹。
再后来又有人把那里开发成旅游点，建起了一座质地粗糙的“人类登月纪念碑”，外带兜售些月岩和月壤——不过也只是短暂地热闹了一阵子。
等到乌拉尔集团德尔塔工厂迁来月球之时，这里已经几十年没有任何人类光顾了。
乌拉尔集团诞生于“超级太阳风暴”之后的地球，是人类世界公认最优秀的企业之一，和埃尔森集团并称为两大“工业巨无霸”。
她起步于采矿和能源两大行业，历经两百多年的发展，成长为今天的超级工业集团，雇员总数超过一百万人，无论是财富总量，还是产业规模，或者科技实力都远远超过大多数地球联盟成员。
人人都知道——但是谁也不敢说出来，乌拉尔集团就像是阴影中的巨人，在几乎所有的方面影响着地球联盟。
一份秘密调查报告指出，近三分之一的联盟成员因为在经济上有求于乌拉尔集团，所以不得不听命于她；报告还预言，照此趋势，要不了多久乌拉尔集团的影响力就会匹敌地球联盟本身。
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担心同样的事情会不会也发生在埃尔森集团身上？
还有那些和它们相类似的巨型私有企业，如果个个都走上“国家化”的道路，对整个人类社会来说，可绝对算不上什么好消息。
公元2348年，“超级太阳风暴”爆发整整两个世纪之后，地球联盟通过了一项特别法案，名字就叫“乌拉尔法案”。
该法案专门针对乌拉尔集团而制定，核心内容是限定其作为一家企业的经营范围——过去五十年里，乌拉尔集团的业务已经扩展到了几乎所有的工业领域，就像那句人人耳熟能详的广告语所说：
“地球上任何国家能够生产的东西，乌拉尔集团都可以为您提供——以更好的质量。”
“法案”对乌拉尔集团的生产、销售和服务进行了具体而又详尽的规定，将其主要业务限制在矿业、能源、航天三大领域，同时永久禁止她以任何方式从事武器研发和军火制造……
列文斯基站在办公室的窗前，透过厚厚的玻璃，默默注视着一号工厂里热火朝天的忙碌景象。
他也注意到了玻璃映出的那副身影：衣冠楚楚、高大挺拔，一双眼睛炯炯有神，满头浓密的银发闪闪发亮，反射着头顶的灯光......
在火星上和申达见面以后，他立刻马不停蹄地赶回月球来视察工厂。
眼前的一切让他很满意，嘴角绽开来一丝浅浅的微笑。
看吧，多么壮观的景象！放眼整个人类世界，只有伟大的乌拉尔集团才能创造出这样的场景！
“去二号工厂吧！”他对电子助理发出了指令。
“明白，马上安排。”一个温柔的女中音在耳边答道。
十分钟后，从德尔塔一号工厂的钢铁森林里，一艘飞船拔地而起。
这是一艘非常漂亮的飞船。从远处看，她就像一朵盛开的莲花，正中心还有一根细长的花蕊。
飞船共有六个独立船舱，如同六片“花瓣”，围绕着中轴线——也就是“花蕊”对称排列，一刻不停地缓缓旋转，以此来产生模拟重力。
阳光从一侧投射过来，将洁白的船体映照得明暗分明。她一边无声地旋转，一边轻快地前进；发动机喷口处蓝光闪动，向外喷射出炙热的尾焰。
飞船的名字颇有来历，叫“普罗米修斯”号。
三十年前，当乌拉尔集团第一次尝试将核聚变推进技术应用于大型宇宙飞船时，首艘试验飞船就叫“普罗米修斯”号。
那时候，志得意满的列文斯基不惜投下重金，一口气买断了地球和火星上所有主要媒体的转播时间，然后郑重宣布：
乌拉尔集团将面向整个人类世界，全程免费现场直播“普罗米修斯”号的首次试飞！
试飞那天阳光明媚。位于美洲某地的发射场外人流汹涌，上万名渴望现场一睹飞船真容的观光客差一点就冲破了警戒线。
与此同时，反科学主义者和自然主义者也没闲着。他们针锋相对，抗议乌拉尔集团冒险使用“极不成熟”、“极其危险”的聚变发动机技术，正在鲁莽地将人类引入灭绝的边缘。
几名狂热的年轻人组成了一个行动小组，试图潜入发射控制中心，炸毁指令天线，让这次试验胎死腹中；幸好安保系统及时发现了他们的可疑行踪，试验这才得以按计划进行。
预定发射时刻终于来临。在一片山崩地裂的欢呼声中，“普鲁米修斯”号无人试验飞船被一枚大推力化学火箭发射到了近地轨道。
第一步进行得十分顺利。接下来飞船就要启动聚变发动机，藉此获得近乎无限的动力，加速飞向太阳系深处。
突然，轨道上爆发出一道极其明亮的闪光，飞船爆炸了。
她的残骸划出一道长长的轨迹——先向上，再掉头向下，一路发出耀眼的光芒，从地球另一侧再入大气层，彻底解体为无数碎片，制造了一场短暂而猛烈的流星雨，“雨滴”悉数落入了广阔的南太平洋。
爆炸当量超过10亿吨TNT，在五百千米高的地方制造出了第二个太阳——虽然存在的时间很短，但是更加明亮耀眼。
强大的光辐射导致很多人瞬间失明，那一刻他们都傻乎乎地注视着天空，对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毫无防备。
爆炸产生的瞬态电磁脉冲摧毁了附近轨道上的大量卫星，连位于地面上的电子系统也不能幸免于难。
本来经过“超级太阳风暴”的惨痛灾难之后，地球联盟要求所有的卫星和电子系统都必须进行加固设计，使之可以抵抗强电磁脉冲和高能太阳风的破坏；但是仍然有不少在经济上不那么宽裕，或者相关技术基础比较薄弱的联盟成员，心存侥幸而故意偷工减料。
于是在这场突如其来的的爆炸面前，不少未经加固的卫星和电子资产遭受了灭顶之灾。
超过四十名联盟成员联合发起了对乌拉尔集团的讨伐。他们提出一项议案，要求先拆分、再变卖整个乌拉尔集团，将所得资金用来赔偿所遭受的损失。
黑云压顶、山雨欲来，乌拉尔集团感到了空前的政治和经济压力。
危急关头，列文斯基施展浑身解数以求自救：他先是解除了集团航天事业部总裁的职务；然后又十分慷慨地向所有受害的个人支付了巨额赔偿——现场意外致盲的观众都是乌拉尔集团的忠实拥趸，对他们理应慷慨大方一些。
他不动声色地干掉了领头的两个联盟成员政府领导人，再加上商业上的让步、威胁恐吓、财色贿赂……耗费大半年时间和无数金钱，列文斯基总算是带领乌拉尔集团度过了这场危机。
然而，惨痛的失败并没有阻止性格倔强的列文斯基。他十分清楚，在更好的技术出现之前，为了飞出太阳系，进入真正的宇宙空间，聚变发动机是唯一的选择。
不断有人告诉他，即使是最好的聚变发动机也只能让飞船到达数十光年之外——如果广袤辽阔的宇宙是无边无际的大海，这就像是一个人刚刚把第一个脚印踩在沙滩上。
“这些我都知道。”对此列文斯基总是回答道：“但是，不要忘了伟大的列文斯基家族里代代相传的那句老话：即使是一块钱，也总比什么都没有好！”
他把新一轮聚变驱动飞船的研究地点悄悄转移到了月球上。在这里，漫长的研究和试验可以不受打扰的进行......十年前，科学家和工程师们终于为他研发出了安全高效的聚变发动机技术。
遵照列文斯基的要求，集团专门为他设计和制造了这艘飞船，配装最新型号聚变发动机。
飞船长五百米，中部的六边形船舱直径三百米，整个船身全部由在月球上提炼的钛合金制成，轻巧而又坚固。
为了纪念当年那次试验，列文斯基特意将他的这艘专属坐舰命名为“普罗米修斯”号......
严格说来，所谓德尔塔二号工厂其实根本就算不上一座工厂。
这里除了一个巨大的环形加速器之外，别的几乎什么都没有。
德尔塔二号工厂只生产一种非常特殊的材料。
早在第一艘“普罗米修斯“号试验飞船爆炸之前，列文斯基就秘密组建了一个顶尖的科学家团队，给他们下达了一个任务：
研制出最坚固的材料出来，能够承受巨大的力学冲击；这种材料必须非常薄，最好是全黑的，可以吸收一切辐射；同时，它还应当非常轻巧，便于使用。
最后，即使是在最严酷的太空环境中，这种材料也能长期保持性能稳定。
令人望而生畏的要求难住所有人，他们告诉列文斯基这是不可能的。
得到的回答却是：“你们需要什么，我就给你们提供什么。但是，永远不要告诉我，这是不可能的。”
列文斯基走下“普罗米修斯”号，首席科学家刘海洋已经等候在那里。
列文斯基同他握手拥抱，微笑着说道：
“辛苦了你们了！怎么样？报告上说已经取得了成功？”
“是的，比预想的还要好。你一定会大吃一惊的！”刘海洋一脸兴奋。
“那可真是太好了！我都有些迫不及待了。”
他示意刘海洋前头带路。
走过一道长长的走廊，两个人来到一座大门前，上面写着“组装与测试”几个字。
大门自动打开，几台机器人出现在面前。
刘海洋指着其中两台人形机器人介绍道：
“这两台机器人，一个叫AS-1，一个叫AS-2，在本次演示实验中充当我的助手。其他人都在下面一层，您从这里就可以看到他们，一共十一个人，就在那个方向，身穿统一的银灰色工作服。看到了吗？”
他们现在的位置是试验大楼的二层平台。列文斯基顺着刘海洋指的方向望去，就在他们的脚下，宽阔的底层试验大厅里，站着一群身穿工作服的人们，周围环绕着几十台科学机器人。
他点点头，向那群人挥一挥手。
“那我就开始了。现在请董事长注意观看正下方。”
刘海洋转过头去命令“AS-1”：“展开材料！”
灯火辉煌的试验大厅立刻黯淡下来。
开始列文斯基还以为是什么人在关闭照明，很快他就意识到，就在自己眼前，一层薄薄的、黑色的东西正徐徐展开，挡住了越来越多的光亮。
这就是那种材料吗？他想。
刘海洋递给他一把手枪。
“您可以向那里射击。枪里装的是微聚变子弹，威力大约相当于500千克当量传统炸药。”
列文斯基笑了起来，微聚变弹药曾经是集团的明星产品，最适合攻击弱加固目标和轻型装备，可惜后来被联盟给禁产了。
他将枪口对准正下方那片漆黑，扭过头来问刘海洋：
“能量反射回来的话，不会把我们两个都报销吧？”
“这正是材料神奇的地方——它会吸收掉绝大部分能量。冲击越大，吸收效果越好；并且吸收能量后构成材料的单态简并中子层会变得更加致密，其总体强度还会进一步增加。”
看到列文斯基似乎还有些犹豫，他又补充了一句：
“安全上您绝对可以放心，我们已经试验过很多次了。”
“那些科学道理我也不是很懂。不过我听明白了一点，这种材料承受的冲击越猛烈，强度反而就越强。很好。”
说完列文斯基举起枪来，坚定地扣动了扳机。
枪声响过之后，眼前的一团漆黑中出现了一个炫目的亮点，迅速向四周扩散，形成一个不停扩大的光环，就像是往湖水中投入一块石头一样。
紧接着，第二个光环又产生了，向外传播……就这样，一个又一个光环不停地产生、扩散……随着传播距离的增加，光环迅速变暗，最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几分钟后，眼前重新变得平静，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列文斯基看着正下方，那里依然是漆黑一团。
刘海洋给“AS-2”打个手势，它立刻走到靠近墙边的地方，按动某个按钮。
一阵轻微地响动过后，材料开始从列文斯基的眼前消失——如同卷起来一张黑色的幕布；实验大厅重新变得灯火通明，从下面传来一阵热烈的掌声。
他兴奋地朝人群挥了挥手，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
“我们研究出来的东西，不但可以用来建造力学防护罩，它还是一个能量吸收罩。最妙的是，在茫茫太空中一旦打开它，飞船就隐形了。这给敌人的探测增加了很大的难度。”
“隐形？”列文斯基马上明白了刘海洋的意思。
“是的，这种材料具有超强的能量吸收特性，就连光线也不例外。如果披上一件这样的“斗篷”，宇宙飞船将与同样漆黑的宇宙背景融为一体。这样一来，即使在很近的距离上敌人的探测设备也很难发现它。”
“好极了！不过经验告诉我，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东西，它的缺陷是什么？”
“稳定性。这种材料只能在低温下才能保持性能稳定。零下一百八十点一五度是它的临界点。
一旦高于这个温度，中子简并态将无法继续保持。材料会逐步退化成普通材料，并伴随着巨大的能量释放……每个中子都会以很高的速度向四周飞散，迸发出炫目的闪光。
飞散的中子能量极高，对于路径上遇到的任何物质，特别是生物组织，有巨大的杀伤作用。”
刘海洋早就准备好了答案。
“出现这种情况以后有办法逆转吗？可以对那些伤害进行防护吗？”
列文斯基微微皱起了眉头。
“恐怕没有。”刘海洋低声说道。
“我们没有别的选择了，对吧？有一利就有一弊。好在宇宙空间里温度高于零下一百八十度的地方也不多。你们抓紧时间组织生产吧。防护盾什么时候可以安装在我的飞船上？”
“两周之后。”刘海洋胸有成竹地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