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晓。
宣州长亭郡,骤雨初定,白云浮玉。
街道上,有位步履阑珊的古稀老僧,一袭破旧黑袈裟,双目深浊不清。
老僧一路向南,身后还背负着一个宽重的朽木长匣,触指冰寒,剑气森森。
远远望去,老僧缓慢的步伐行走在这雨后长亭郡中,活似一尊人间古佛,肃穆且森然。
就在老僧临近,那座长亭郡南北两处交界的石拱桥时,他隐约间放慢了脚步,望向石拱桥牌坊上的古体大字——长安桥。
老僧默然抬头,无声说道:“阿弥陀佛……陛下,十六年了,您可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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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在长亭郡南的某座僻静巷弄,木阎巷内,残破的砖瓦和青石板铺盖了泥地,狭小的巷子也仅居住着三四户人家,偶有春花一朵,便倍感惊艳。
暖阳下,一名清癯少年推门而出。
少年腰间悬有一把水墨油纸伞,身前怀揣着一本边角泛黄的古老书籍。
他凝视着初春清晨的那抹阳光,轻声呢喃道:“一年之计在于春,一日之计在于晨。”
这清癯少年生得凤眸温和,剑眉入鬓,加之悬着伞,配着玉,竟是有些难得的书卷气。
这位少年郎,姓薛名尘,才冠半州,奈何父母早逝……
薛尘猫着腰走过依然滴雨的石色屋檐,步履轻快,如同一只年少麋鹿般,身影很快便消失在了小巷尽头。
不久,在木阎巷口处,清癯少年步入长街。
街道周边上已经零零散散地摆有各色摊子,几家老字号店铺也早早开了门迎客,惟独巷口拐角的一家木雕铺子大门紧闭,铺子前的两只异兽木雕宛如门神,四目光滑,似闪萤火。
忽然间,薛尘身后莫名传来了一阵沉重的铜铃声,紧接着便有老人略显急促的声音响起:“哎,前面的少年,慢点儿,慢点儿,等等贫道。”
闻声,薛尘停步转身,礼笑望去。
竟是一位风尘仆仆的月冠道士,白发白眉,面容苍老,好似花甲容貌,些许仙风道骨。他一手摇晃着一只古青色铜铃,一手扶着一杆道教法器招魂幡。
可那道士十有八九是追少年追得太过于辛苦,他上前几步后先是收起了铜铃,弯腰一只手靠在膝盖之上,气息急促,显的有些狼狈。
道士拂袖挥尘,气喘吁吁地说道:“这位少年啊,贫道方才远远地便观你眉间暗藏阴气,脚萦暮气不散;三魂幽幽空灵,七魄势若水火……这些个可不是什么吉利的兆头啊。不如这样,你呢,在贫道这里求道签,那或者是烧柱香,画道符,也好让贫道为你驱邪消灾啊……”
月冠道士说得断断续续,却是长篇大论。
待道士说完直起腰来,少年与之对视,眼神中闪过一丝诧异。
他微微摇头,笑着说道:“多谢道长好意,只是今日小生还有要事在身,不可迟约。”
道士一听,干咳轻笑,袖抖道袍。
他稍稍平缓呼吸,右手臂宽大道袍拂天一挥,有六十四道紫金色木签相继自袖内乾坤中扶摇升空。与此同时,道士又将头上那顶名为混元巾的道帽连同偃月冠一并摘下。
眨眼间,六十四道木签无一不落入道士取下的月冠帽内。
他得意地笑望向少年,轻轻摇了摇“签筒”,六十四道木签互相碰撞,发出一连串的响声,轻灵而悦耳。
那意思不言而喻,看看,贫道法力这般高深,绝对是正经道士,正经的生意人。才不像那些整天要么印堂发黑,要么面泛桃花的算命老先生,那些黄袍背木剑,腰佩如意囊的假道士,在咱这,讲究得就是以诚服人,以德待客。
清癯少年一脸无奈,还有些好笑。
似乎是被道士刚才所露的一手神通所震撼,少年伸手,就要去拿一道木签。
可下一刻,月冠道士竟是呆愣当场,哑口无言。
清癯少年从“签筒”内拿出的并不是一支上上签,也不是一支下下签,而是一缕极其细长的黑发,几乎微不可见。
花甲白发中,洞察一缕黑发。
少年拇指捻动,那缕黑发缓缓飘舞,落地。
柳絮因风起,无风落。
少年似乎善意一笑,慢慢地一手伸出,拈住面前那位道士的糙长白眉,不待他有任何反应,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凌厉地揭下……
那月冠道士原是一对白眉,宛若远山,如今这其中之一褪去了山巅雪色,变成了墨色,那对远山眉一黑一白,如同一幅墨画青山图……
图中画得是那,两山遥相望,秋月照鸿光。
“陈晏啊,我师父若是看到了你这身打扮,必定会后悔当初没收你为徒的,自然,如果是陈叔见了,他老人家定会比师傅更欣慰,更高兴的。”清癯少年轻拍着道士的肩膀,意味深长的说道。
月冠道士听后顿时面色一紧,他有些慌张地四处张望了一番,又复杂幽怨地看了眼已经转身离去的薛尘。
道士一边往大袖中装木竹签,一边向不远处的一棵老槐树大步跑去。
那棵老槐树高处主干树心在七年前的一个风雨夜里被天雷当头劈下,深陷其中,周遭的枯木纹理早已焦黑一片,凝视空洞漆黑的木心,无尽狰狞。
可奇迹般的是,这棵老槐树竟然在熬过枯秋寒冬两个季节后,在来年初春阳光沐浴下发芽了。
槐树树腰的一处木眼间,生长出一根粗壮且灵气十足的槐枝,枝条之上槐叶苍翠欲滴,簇拥着数朵含苞待放的槐花,透露出一片生机。
老槐树后,四下无人。
道士将招魂幡靠在槐树上,望向老槐树高处,他没好气道:“你要是敢在背后跟我爷爷通风报信,我就把你砍了做木雕!”
道士冷哼一声,却又有些心慌。
他赶快拈住自己剩下的白眉和花白长须,不敢有任何犹豫,迅速地摘下。然后是他那过肩白发,竟也被道士从两鬓间摘下。
一道白河瀑布。
道士挠了挠头,一咬牙,他硬生生从自己的脸上揭下了一张容貌苍老的人皮面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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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长安桥前,有两名少年并肩而行。
一名春风面容的清癯少年,悬伞徐行;一名眉清目秀的少年道士,持幡慢步。
少年道士名为陈晏。
此时,他正笑眯着眼看向清癯少年,满是谄媚意味。
陈晏口中喋喋不休道:“薛尘,你看就咱们俩的交情,今天这事你可千万不能告诉老头子,要是让他知道了,我绝对会被骂死的……哎,你说话啊!”
少年道士说着说着,突然一个踉步,话语乍停,他满脸惊愕地呆望向长安桥方向。
长安桥上,有一位伫立等侯,身背长匣的黑裟老僧,此时,他左掌挂珠,袈裟飘摇。
老僧默然地望着两位少年,起手合十,他沙哑出声道:“两位施主,不知郡内白玉寺所在何处。”
清癯少年皱起眉,独自上前一步。
他轻轻合掌,微微摇头,道:“白玉寺曰:佛本在灵山,心诚处处梵。”
刹那间,春雨又至,少年持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