蛟虬再次眨开那被陈岐桥“点晴”的右目,蛟身同时也随之开始扭曲游动,一片片凌厉似飞剑的木片和碎木屑从蛟身脱落,露出了蛟身上那片片赤黑细鳞。
赤黑蛟虬僵硬地在老人手心中缓缓盘旋,蛟身聚拢呈圆状,蛟首仰天于圆心,獠牙半露,闭上双目。
陈岐桥将手中三寸蛟虬递给薛尘,笑意温和。
少年无动于衷,目露疑惑。
老人轻声道:“桃子或许会用到。”
闻言,薛尘接过再次逐渐木化且变小的蛟虬。
陈岐桥又说:“惊蜇前每日辰时来铺子一趟,师叔教你画符。记得带上那只羽鹤。”
少年小声问:“那笔?”
老人罕见地露出郑重神色,却仍是带着笑意说道:“大有来头啊,为了你们几个孩子,左老夫子也可谓是赔出了棺材本。”
薛尘目光中有一丝犹豫。
一旁老人佯怒笑骂:“别不知好歹,想着要把笔送回去。”
少年轻轻皱眉,抿笑一叹。
陈岐桥突然问道:“你在林府大凰庭进了一处隐藏的洞天缘境?”
薛尘回答道:“钟山大缘境中,我见到了当年祝殷帝的一缕分魂,陛下给了我一壶酒和《景黄庭》的心法口诀,并让我借他的残字灵气凝聚气剑。”
老人沉默,思忖一番,眉头逐渐皱起,他突然冷笑着望向白玉寺,说道:“虚忤是祝殷的兄长。”
清癯少年惊骇地望向老人。
陈岐桥疑惑道:“长冬临终前让你入应阳再看的信,这么多年来你真的没看?”
少年深深点头。
老人叹息说道:“看来我是不能去浔州了,毕竟,有个老剑奴要找死了……”
“你也早点走,如今是好事了。”
薛尘认真问道:“怎么了?”
他不喜欢大雾渡江。
老人愣了愣,叹息一声,悠悠然开口道:“当年,祝殷从宣州离开后,去了人间四大天域中万妖纵横的北荒郅天域。后来也不知为何,他一个早就能飞升天庭的九境剑修竟重伤而归,堪比人间武师巅峰的肉身竟也破碎消散,只留下了意识模糊的小半残魂。”
“虚忤,他的兄长,同时也是他不愿承认的剑奴。老和尚弃了佛道不求,窃取当年古禅寺三代师佛祖轮回成佛后烧出的琉璃舍利子来凝聚祝殷的魂体。”
“后来本该是祝殷还魂酆都,轮回重生。可虚忤却选择违背天道,将祝殷的元神封印在近朝一位刚出生的小郡主体内。待时间流逝,祝殷的残魂借琉璃舍利子恢复,最终虚忤再助其解开封印,他便能去夺舍其它修士的肉身,将仍具有一名九境剑修的元神。”
老人说着说着突然停下,轻轻招手。
在薛尘家中,一纸尘封六年的书信悄然震动,然后奇迹地飞出,飞往木雕铺子。
少年平静如水地揭开信。
已经没什么好奇怪的了。
看完后,他沉默不语。
整张脸庞异样沉重,甚至可以说是狰狞,双目中露出了一抹久违的猩红。
在他心湖最深处的雪衣女孩猛然抬起头,她莫名地有些心如刀绞。
为什么呢?
魂魄使然。
老人哀叹一声,沉声道:“小郡主正是长冬带回来的孩子,李桃芷。”
“解封之时,桃子的灵魂…轻则痴,重则消散。”
清癯少年声音冰冷,却带着一丝强忍着的哭腔:“不能这样的。”
陈岐桥一只手轻轻放在少年的右肩,安慰说道:“师叔和你师傅会守住虚忤,封印不解开,暂时躲过天道轮回的祝殷残魂永远出不来,桃子,会没事的。”
薛尘蓦然抬头,星光湿漉。
————
文筌书院内,今日西堂授课。
白发苍苍的左老夫子走到了柳亭阁,身后跟着一名沉默寡言的年轻背枪男子。
柳亭阁分前、后二院,名字则来源于二院中间的百步长廊、两排垂柳和湖泊间的左右两小亭。
左夫子站在长廊中段,也异常的无言,他转身望向伏昊,伸出左手。
男子取下背后龙纹长枪,眨眼间却变成了羽箭,又化作一杆细长羊毫笔,笔仍有银蓝色龙纹,刻画出银龙之像。
且有刻字:横鳞竖勒。
左夫子手中凭空多出一张宣纸,悬铺在面前,他提笔却迟迟不下笔,眼神晦涩。
这次为二徒的划地为牢护道,他又有多大了?
他放下笔,笔自然悬停在宣纸一旁,望着左湖面,他抬起手。
湖面许久没有反应,左夫子轻念一声“宫”,湖面骤然弹出一道笔直的湖水波纹,然后传出一声闷响。
“商。”
又一道。
“角。”
又一道。
“徽。”
又一道。
“羽。”
数道水线直冲云端。
有一把蓝边银面的焦尾古琴缓缓浮出水面……
银凤冠琴首,梧桐木琴身,玉白琴弦,金十三徽,背面护轸旁刻字“阑珊”。
左夫子挥袖招琴,抖落一身红尘世俗气,盘坐飘浮在湖面上的半空中,抚古琴,吆轻歌,一曲长流凄湖河。
银龙毫笔被伏昊握住,他犹豫了片刻,轻轻下笔。
文徽宗的武师们都擅长“提笔厮杀”,他也不例外。
“人间愁,一曲休。”
————
伯乐山山神庙中。
随着一道不同于之前的金光的刹那闪耀,一个年轻男子浑身散发着日辉金光,恍若神人。
角落的伯乐山山神面色复杂,一言不发。
从这一日起的往后近半年中,伯乐山山腰以上,再无任何羽禽虫兽。
紫衣老妪和光彩焕发的玉冠男子缓缓下山。
————
长亭郡东。
清癯少年走在湿气盈盈的长街上,慢步走向东郡,他想着,是不是自己也提壶酒?
凉风习习,他束发凌乱。
今年初春的大寒,正月二十是他的生辰。
已经十六岁了,但还没到及冠的年龄,泼墨长发已过肩,他便用白布长巾简单束发,可今日却显得些许落魄。
街上行人纷纷,
少年无声失神。
试问二两清风,
醉酒可否回魂?
走到季氏酒馆的南街口,清癯少年突然停步不前,怔怔无言。
那儿有名依旧红衣裳的少女,她站在酒馆门前伫立等候,抿唇而无言。
身后的丫鬟兰厢冷面望着一旁的崔九。
少年想着,师傅身上经常酒气太重,他觉得不大好闻。
若自己喝了酒,她会怎么想呢?
少年苦涩地笑了笑。
即使一个个行人从他的身前、身后、身侧经过,但他仍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见……
那儿,一袭红衣,长睫微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