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石国之内谁的命令最有权威,自然是国主胜过可敦;然而在这后宫之中,掌握着妃嫔宫人生杀大权的却是王妃可敦。
忤逆了可敦,妃嫔们或许可以凭着国主的宠爱而免于处罚,而宫人们则只剩死路一条。
杀死一位侧妃自然是大大逾矩的行为,但是可敦在谕旨中使用了模糊的语言,并且给这种行为安上了稳定后宫、挫败敌国阴谋的名义。宫人之中或许有同情杨氏境遇的,可谁又敢拂逆可敦的旨意,站在大义的对立面呢?
于是在国主离开之后,杨氏寝宫里的宫人们就互相以目示意,借故来到寝宫外的偏房,秘密商议如何执行可敦的命令。
当初杨氏进宫的时候,随着她入宫的除了李氏商人赠送的嫁妆,还有两位陪嫁的侍女。
这两位侍女一个叫做桃儿,一个叫做海棠,和杨氏自幼相识,身世相似,因此情同姐妹。杨氏身为妃子,两位侍女也被国主授予宫内官职:桃儿善舞,海棠善琴,分别做了宫廷舞师和乐师。
杨氏生产之时,两位侍女也在一旁服侍。
宫人们密谋如何处死杨氏,海棠恰好内急,外出如厕,回来时路过偏房,看到里面的人形迹鬼祟;于是心生好奇,悄悄躲在房门之外,将宫人们的密谋听得一清二楚。
“姐姐,不好了!”
海棠跌跌撞撞的跑回寝宫,向杨氏汇报自己听到的噩耗。
(难道是我前世恶业深重,今世到了偿罪之时?)
杨氏听了,只觉得万念俱灰,看着怀中刚刚睡去的小王子,流泪说道:
“我这一生就如狂波之中的浮萍一般,飘零无着。如今嫁在蛮荒之地,又饱受冷落嘲讽,活着只是受苦,死就死罢。
可是这孩子又有什么罪过,难道也要随我而去吗?”
“我去请国主为姐姐主持公道!”
另一位侍女桃儿很有主见,立刻找出了一线生机——以国主对杨氏的宠爱,必定会制止可敦,救下杨氏。
然而杨氏却并不认同桃儿的方法:
“你我姐妹身在异乡,无依无靠,而可敦是后宫之主,后宫之中人人都是她的爪牙;她想杀我,即使能逃过这一次,也难以逃过下一次。
不过……桃儿,把食盒提过来。”
杨氏生产时,宫人们准备了点心放在食盒之中。
桃儿把食盒拿过来。杨氏将怀中的小王子放到榻上,亲吻了他的小脸,然后给他裹紧襁褓,把食盒打开,取出里面的食具点心,将小王子放入食盒的木格里。
小王子刚才哭过之后,已经再度睡着了,杨氏动作异常轻柔,并没有把他惊醒。新生的婴儿身材短小,恰好能够放入食盒,从外面看并无异样。
(孩子,你我今生缘浅,来世再见吧!)
“桃儿,你速速提着食盒,带我儿去前殿找国主,就说我已离世,请国主护我儿平安。
切记不可宣扬可敦害我之事,否则我儿与你二人都性命难保!”
“姐姐为何不请国主救自己的性命,反而说这些弃世之语?”
“可敦想要我死,宫人们绝没有放过我的可能——我是无法活着出这寝宫了,如果这孩子留在此地,必定会被牵连。
如今已经是千钧一发之时,再拖延你就无法离开了,无需再言,速去吧!”
桃儿见无法劝动杨氏,又听到外面开始有宫人走动的声音,只好忍着悲伤,提起食盒走出寝宫。
那些自幼生活在后宫中的宫女和内侍们,平日里唯唯诺诺看似恭顺,实际上都经历过无数勾心斗角之事,对于如何处置甚至杀死获罪的嫔妃,早已有丰富的经验。她们聚在一起商议片刻,就已经准备好该如何执行可敦的命令。
桃儿提着食盒走出寝宫,迎面正遇上这群宫人。
领头的宫女手中端着一碗白色的药汤,里面是杀人不见血的毒药。
桃儿心跳得如擂鼓一般,强忍着紧张,显出一副好奇的样子,问道:
“姐姐手里端着的是什么?”
那宫女笑着,脸上也毫无异样,说道:
“这是可敦殿下赐给侧妃的补药,最是补血益气。现在凉热刚好,我这就端去给侧妃服用。”
“桃儿妹妹做什么去?”
有个宫人注意到了她提着的食盒,狐疑的问。
桃儿将食盒举了举:
“侧妃姐姐稍有了些食欲,我去给她取些热的膳食来。”
“哈!”
那些宫人们闻言,相互对视,齐齐笑出声来。
(伎奴怕是无福享用了!)
抱着如此幸灾乐祸的可怕想法,宫人们并没有仔细察看食盒,而是任她离开,只顾着完成可敦之命,以向可敦邀功请赏。
众人进入寝宫,只见杨氏斜靠着枕头坐在锦榻之上,身旁的棉被微微隆起,露出一小角婴儿的被褥,显然是新生儿正在沉睡。海棠则是站在榻前,眼圈红肿,像是刚刚哭过。
领头的宫女端着手中的药汤来到榻前,笑着对杨氏说:
“听桃儿妹妹说侧妃饿了,恰好可敦殿下心念侧妃安康,特意赏赐了一碗鸡汤给侧妃进补,婢子这就服侍侧妃服用,权以解饥。”
说罢,就要喂杨氏喝药。
“住手!”
海棠忍耐不住,伸出手去想打翻宫女手中的汤碗。
那宫女灵活异常,微微一闪便避开了海棠的手。她护住汤碗,皱眉说道:
“这是可敦殿下的赏赐,你想做什么?”
她身后的一群宫人们纷纷围上前来,怒视着海棠,有几个身强体壮的健妇,眼看着就要动手。
“海棠,你退下吧!”
杨氏气力不足,坐在榻上低声阻止海棠的护主行为。
“把汤端给我,我自己来喝。”
“此乃可敦殿下一片关爱之情,侧妃可要小心,如果打翻了,可敦必然伤心!”
“我已知晓,端给我吧。海棠,你且去催催桃儿,不要意气用事!”
杨氏语气平淡,但是眼神很坚定的看着海棠。
海棠悲愤欲绝,掩面冲出寝宫,众宫人被杨氏突然间展现出来的气势所压制,谁也没有开口阻止。
杨氏坐正身体,从宫人手中端过汤碗。
她扫了众人一眼,在众人狠厉企盼的眼神注视下,将药汤缓缓饮尽,然后将碗放在榻旁案几之上。
众宫人看她喝完,心中或喜或悲,但总算是完成了可敦的命令,悬着的心都放了下来。
“我平日待诸位如何?”
杨氏又靠回被褥之上,突然开口问眼前的宫人们。
宫人们互相看了看,其中一人回答:
“侧妃慷慨,对婢子们很好,赏赐良多。”
“我陪嫁入宫的一些首饰,尽在旁边立柜内的木匣之中,平日里未曾佩戴过,国主殿下与可敦殿下都不知晓。诸位可以拿去分用了,桃儿和海棠不会阻挡。”
众人又惊又疑,不知杨氏为何说这样的话。
先前领头的那位宫女问道:
“侧妃何出此言?”
“木匣旁有个银箱子,里面是国主赏赐之物,诸位没有可敦之命,切不可私自取用,否则必遭国主殿下惩戒。”
“侧妃何出此言!”
“我死之后,希望诸位念我平日里的善待,也能善待我儿——如果有谁罔顾恩义,戕害吾儿,虽处九幽之下,我也必定索她性命,国主殿下也绝对不会轻饶过她!”
众宫人闻言,知道杨氏已经看破了自己等人投毒之事,大惊失色,纷纷跪倒在地,连称不敢。
杨氏体内的毒药已经发作,身体渐渐麻痹,她强撑着一口气,继续说到:
“我儿已被桃儿交给国主看护,诸位此时也无法再追回了。
我今日绝命,知道诸位也是听命行事,所以我并不怨恨。
如果往后诸位能对我儿和两位妹妹照拂一二,我也能安心瞑目了,不胜感激……”
众宫人又惊又俱,没想到被褥中的婴儿竟是假的。不知道被这孩子逃生,自己是否会被可敦责罚;又想起了国主对杨氏的宠爱,更怕被国主牵连怪罪,连连叩头求饶。纷乱的叫了一阵子,听不到杨氏回应,抬头看去,只见杨氏已经软倒在卧榻之上,香消玉殒了。
众人互相搀扶着起身,上前将杨氏的遗体移到棉被之内,做成安然离世的样子。所幸杨氏临死时十分平静,面容安详,无需做太多掩饰。
整理完毕,不知是谁先开头,大家一起念起了往生的经文。一边念,一边哭,又都想起了杨氏平时的恩义之事——任务完成的轻松感,杀害无辜的负罪感,恩将仇报的愧疚感,以及对有可能迎来国主怒火的提心吊胆,复杂的感情相互交织之下,往生经倒是念得诚心实意。
海棠中途进来,痛不欲生,边哭边骂,也没人敢还口。
诵经完毕,众位宫人派出两人,分别去向可敦和国王报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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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氏殒命之时,桃儿携着食盒里的小王子来到前殿。
她虽是后宫之人,但是进入正殿也是需要经过侍卫通传的。为了节省时间,抱着万一能够赶得及回去解救杨氏的希望,她把小王子从食盒中取出,直接抱着孩子冲进殿内。
门口的侍卫认识桃儿是宫内舞师,没想到她会硬闯宫殿,刚要阻拦,桃儿高声呼喊道:
“殿下,侧妃去世了!”
侍卫们稍一迟疑,桃儿已经冲了进去。
此时国主正在接受大臣们的道贺,突然听到桃儿的呼喊,大吃一惊,从宝座上起身问道:
“何故胡言乱语?”
桃儿上前,顾不得礼节,举着小王子哭道:
“殿下,侧妃姐姐生命垂危,求殿下救救姐姐和小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