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宗击鼓高歌的时候,乐伎们都停下了伴奏,屏息静观。蒙皮被击破之后,鼓声骤然停息,没了伴奏音乐,场中的杨贵妃与安禄山也不再继续,各自返回座位。
“哈哈哈,实在痛快!来,与朕满饮此杯。”
清云小殿内的地笼烧得很热,玄宗将外袍的襟口打开卷到腰际,上身只穿着中衣,兴奋得满脸通红,连连催促身边的高力士给自己倒酒。
杨贵妃因为刚才的舞蹈,气息有些急促,陪玄宗喝完一杯后,也是面带酡红,眼波如水盈盈流转。她语带娇媚的说道:
“郎君只顾自己尽兴,妾却才只跳到一半。”
说着,她白了玄宗另一侧正大口豪饮的安禄山一眼,嗔道:
“都怨禄山儿,非说要跳健舞,让圣人敲坏了羯鼓,快陪我家鼓来!”
玄宗闻言十分得意,也对安禄山说:
“你这胡儿,速陪我家鼓来,否则罚酒三杯!”
安禄山笑着连饮三杯,说道:
“母亲却错怪孩儿了,刚才见母亲与圣人都昏昏欲睡,孩儿才特意献舞热场。如今圣人与母亲变得神采奕奕,那羯鼓也算派上了用场——孩儿与羯鼓都算有功,正等着奖赏呢!”
“有功,有功!当赏,当赏!”
玄宗笑道:
“这健舞竟真有提神之效,以前却未曾料到。”
安禄山语带得意的说道:
“我西域健舞才是男儿之舞。中原软舞,只有母亲与姨娘这等千娇百媚的大美人才最适合!”
杨贵妃与三位国夫人听他话中称赞自己,一起笑着举杯,邀他共饮,杨国忠也陪着喝了一杯。
“安大夫,此言差矣。”
一直笑呵呵在旁边看着的李林甫突然开口:
“我唐人之舞并非尽是娇音软舞,亦有黄獐、破阵等轩昂健舞。尔等胡儿凸眉大眼,见识却不甚广,竟做此笑谈。”
他的语气淡然,但谁都能听出话中的嘲讽之意。安禄山的座席就在他的旁边,闻言面色一变,噌的一声立起身,从自己的坐席后走出来,站到李林甫面前。
安禄山身材高大,与坐着的李林甫相比,充满了压迫之感。
(这老丈怕是要吃个大亏!)
杨寄奴看着瘦小的李林甫,心中不由替他捏了一把汗。
然而,宴席上的其他人却似乎对此毫不担心,有人依旧在品着杯中的美酒,有人则兴致勃勃的摆出一副看热闹的姿态。
只见安禄山庞大的身躯“砰”的一声跪倒在地,向李林甫行了个大礼,粗声说道:
“禄山粗鄙之人,说话词不达意者多矣!若非十郎醍醐灌顶,某必仍在沾沾自喜,不知已沦为诸公笑柄。
请十郎千万不要嫌弃某蠢笨!”
李林甫斜靠着绣墩,从面前的几案上拿起一个葡萄粒儿,塞到嘴里缓缓的咀嚼,并不答他的话。
安禄山却并不焦躁,毕恭毕敬的跪伏在案前,双眼盯着地面。李林甫咽下口中的葡萄,又喝了一口杯中的葡萄酒,方才开口对他说:
“这西域胡国亦非全无是处啊——譬如这葡萄,甘美多汁,又能制酒。
只是听说葡萄甘美,全因经受了酷日曝晒,美酒醉人,亦需数年耐心酿制。若不经烈日,短缺酝酿,何来甘美醉人之物?
安大夫既知晓我大唐物华天宝,今后切不可再说出如此无知之语。”
安禄山的额头上汗珠滚滚而下,也不知是因为刚才跳舞热得,还是现在被李林甫吓得,恭敬的口中连连称是,又叩了个响头才站起身来回到自己的席位上。
(这老丈当面教训东平郡王,丝毫不留情面,何时我也能如他这般不必看人脸色,猜人心思?所谓右相,自然是诸相之首,也只有这般执宰天下之人才能够如此吧!)
杨寄奴对李林甫的淡然自若十分羡慕,心中不由自主的萌生了一丝对权势的向往。
“诶,右相与安大夫何必如此。胡舞有胡舞的好,唐舞也有唐舞的好,不过是风格迥异罢了,无谓孰优孰劣。
安大夫不必自卑,须知堂堂李右相,也有弄獐之误,谁都有大意的时候。来,与某一起饮了此杯。”
坐在安禄山下首的王鉷突然说了一句。
李林甫本来正笑呵呵的自斟自饮,闻言顿时面色不豫。他曾经给自己的内弟姜度写过一个贺帖,庆祝他生了个儿子。然而他学业其实不甚精通,将开头的“闻有弄璋之庆”写成了弄“獐”之庆,被时人偷偷在背后嘲笑。王鉷说出此事,犹如解开了他的疮疤,让他无法再淡定自若下去。
“哼,听王大夫此言,似乎是在关心安大夫,然而我听闻你暗地里其实对他非常不满,何故在此惺惺作态。”
王鉷一愣,失笑道:
“右相何出此言?”
“吾儿李岫在将作监,近来负责安大夫府邸修造之事。据说王大夫之子也一同负责,吾儿却从未在值上遇到过他。如此懈怠,难道是替安大夫着想么?”
“右相说笑了,你儿白天在,吾儿夜里在,如何能说是懈怠了?吾儿还未曾见过李岫上值呢!”
王鉷争辩道,不过旁人都能听出他是在强词夺理,李林甫嘿嘿冷笑,面带不屑之色。
两人都是皇帝倚重的亲信大臣,众人不敢介入他们之间的争端,都安静下来看着。
“今日正是高兴之时,俗务改日再谈!”
玄宗出言制止了两人的互相嘲讽,他又对安禄山说道:
“禄山儿,你眼目大于常人,朕特意命人去为你布置大号家俱摆设,因此新府暂时不能入住,你不要抱怨十郎和王卿。”
安禄山连称不敢,王鉷也不再言语。
殿内气氛稍稍恢复,杨国忠又站了起来,说道:
“王大夫以私怨嘲讽右相……”
王鉷怒道:
“吾何曾如此,圣人都言今日不谈俗务!”
杨国忠并不与他争执,继续说道:
“王大夫挟怨之言自然不能作数,但他适才所言唐胡之舞互有优劣,某却深为赞同。
不过如此一来,安大夫难免会误会:胡舞雄健,是因为胡人勇武;我唐国之舞,是因为唐人柔弱才看似更适合女子的舞风。某有个建议,可以就此打消这种迷惑。”
安禄山挠挠头,说道:
“杨中丞说前我本已清醒,听完却糊涂了!我不曾说过唐人柔弱之语。”
李林甫和王鉷闻言也都冷笑不止。然而玄宗皇帝却似乎听懂了杨国忠话中的意思,问道:
“国忠有何建议,朕亦想知道这究竟是曲风不同还是性情所致的差异,莫非胡人都比我唐国人刚勇?”
“可在殿中寻一人,舞一曲安大夫适才的胡旋,圣人必能看出究竟。”
“妙!”
玄宗笑道:
“同样舞姿,由我唐国女子来演,若刚健则是曲风迥异,若柔弱则为性格不同。国忠建议甚善!”
杨国忠摇摇头说道:
“当年公孙大娘的剑器浑脱舞,刚健不下男子。但天下舞剑器如大娘子的再无他人,今日不如选个弱小孩童来跳此曲,才能探明究竟。”
“善!”
坐在杨贵妃下首的皇太子李亨今晚一直安静不语,此刻突然开口:
“杨中丞莫非是要请你那小本家来演此舞?适才他也曾跳过踏枝舞,同为胡舞,却演得婀娜无比。若他能舞出东平郡王的刚勇来,唐胡之舞的差异必然是舞风所致,与人无关。”
“本家之事,太子耳目倒是灵通。不过太子所言正是某想说的,就让小杨内侍来跳吧”
杨国忠看看李亨,点头说道。
杨寄奴听他们突然提到自己,急忙从内弟子之中走到玉池之内,向玄宗弯腰叉手行礼。
“小寄奴,你可听清国忠刚才所言?就给朕跳一曲适才禄山儿跳过的胡旋舞,切记舞姿要一致。”
杨寄奴恭声答应,然后等鼓声响起时,开始挺胸叉腰跳了起来。
安禄山刚才的那一段舞蹈,包含了趁着酒意的即兴动作,并且他跳得实在太快,有很多动作旁人都无法看清。但是杨寄奴曾跟着桃儿刻练学习过各种舞曲,刚才注意力又非常集中,因此把那些即兴动作全都记了下来。
安禄山知道舞蹈的难度,刚才的动作他现在也有些遗忘了,但是却见杨寄奴旋转如风,舞步始终追随羯鼓节拍,毫不混乱,竟然真的将那段舞蹈完全再现了出来。他看得目瞪口呆,喃喃说道:
“世上真有过目不忘之人?”
鼓声停歇,杨寄奴也随之跳完,最后做了个单足点地旋转邀约的架势。他身材矮小,一举一动却完全模仿了安禄山的样子,就连神态也一般无二,他面前的杨贵妃忍俊不住,格格娇笑道:
“小寄奴也想做我的儿子么?”
杨寄奴吓得赶紧停下手中邀约的姿势。
“果然是曲风不同所致!”
李亨拍案而起,玄宗不悦的看了他一眼,他赶紧躬身谢罪,然后继续说道:
“如此小儿也能舞出东平郡王的神韵,若东平郡王跳那霓裳曲时,想必也显不出英雄本色。这不是因人而异,而是因曲而异,今日可下定论矣,我唐人勇健,绝不输于胡儿!”
玄宗脸色也变得非常高兴,说道:
“吾儿言之有理,为朕解了心中之惑。禄山儿也不必觉得委屈,你是忠勇之人,朕是知道的。”
安禄山撇撇嘴,说道:
“某是唐臣,自然也是唐人,只会替圣人高兴,有何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