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渐渐走到尽头,秋天已至,妈妈失踪那一晚的故事已经被我解构得支离破碎。凡是能回忆起的,我都讲给爸爸听,讲给警察听,讲给自己听。我还把整件事告诉过海瑟·普莱斯考特,那时候她住在伯灵顿的一处公寓,就在佛蒙特大学校园外又黑又脏的一个地方。另外还有艾伦·库珀,我高中时的一个朋友,家在巴特勒,没考上大学,那时她在给米德尔伯里的一家锡器店设计珠宝首饰和烛台,似乎赚了不少钱,回家的路上会来我这里坐坐,我也跟她讲过这事。回想起来,出事的前一天晚上,妈妈实在没什么异常,预兆也好,苗头也好,什么都没有,我想即便是最执着、最偏激的阴谋论者,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那天爸爸正跟一群教授、学者待在一起,开学术会议、解构诗歌,和家里有一个小时的时差。爸爸两个晚上不在家,妈妈可能会梦游,这一点我想到过,家里其他人都想到过,因为只有当爸爸不在时,妈妈才会在夜里起床,走出门去溜达。可是话说回来,她已经连续四年没有梦游过了——至少在我的记忆中——这一点爸爸应该最清楚不过,否则他如何肯离家去开会呢?事实上,我们也讨论过要不要让妈妈陪他去开会,因为反正我也在家,可以照顾派格,后来想了想,事情应该不会严重到这种地步,况且在佛蒙特妈妈也是要上班的。
于是,爸爸把妈妈留在了家里,让她一个人睡在卧室,这可是她去睡眠中心接受治疗以来破天荒第一次。睡眠中心开出的治疗方案其实就是养成健康的睡眠习惯,比如杜绝酒精、适当催眠(这一点妈妈后来并不认同)等。还有最重要的一点,是临睡前服用一粒氯硝安定。妈妈是氯硝安定和抗抑郁药配合着吃,作用简直立竿见影,一晚上安睡,从不会半夜醒来。服这种药以后,她的多导睡眠图正常得让睡眠中心的医生和技师看了都连连称奇,事后甚至把她的脑电图当作实例,演示给旁边的医学院学员看。
尽管如此,爸爸仍旧提醒我要警惕。“不要参加任何消遣娱乐活动,”他一脸严肃地告诫我说,“这样会分散注意力的。”不过,我那时已经二十一,成年了,知道事关重大,肩上的担子不小,这一点爸爸也是知道的。
爸爸说的话我也确实记住了。时间已经到了8月底,眼看快开学了,可那天晚上我还是没出去玩,而是待在家里和派格一块儿看电视,一边轻轻抚摸着趴在腿上的宠物猫。猫的名字叫乔,是只十六七斤重的大猫,尽管已经养在家里五年了,我们依然叫它“车库里的乔”。那天晚上睡觉的时候,我把房门开着,心里想,那年把赤身裸体的妈妈从桥上拉回家的是我,我那时也就十七岁,后来妈妈半夜往绣球上喷银色油漆,也是我及时醒来,拉住她,把那株都快要窒息而亡的绣球抢救下来。所以说,妈妈今晚要是走出卧室,我肯定会第一时间醒来拦住她,我不会让大家失望的。
还有一点让我宽了心,放松了警惕,就是我自己也有十五年没梦游过了。小时候,我也经历过睡眠障碍,这在儿童中不算少见,不过时间很短,后来很快就好了。当时大家也没为这事担心过,更没有谁想到这可能是家族遗传,原因很简单,我的那段梦游症状比妈妈的问题早出现了近十年,十年啊。
8月的那天傍晚,妈妈开车从巴特勒家里出发,去大学游泳池接派格。她们到家门口的时候,我已经回来大约二十分钟了。之前我去了海瑟·普莱斯考特家,8月份的时候她还在巴特勒,打算不久后搬家,和她在佛蒙特大学的朋友一起搬到伯灵顿的公寓里。妈妈和派格还没回来的时候,我已经到房子后面的花园里拔了几个胡萝卜,摘了点儿樱桃番茄和一只青椒,做了一道凉拌沙拉,晚饭和着妈妈烧的咖喱鸡块一块儿吃。
晚饭过后,三个人心里都有些忐忑,但谁也没有明说。阿赫博格教授这会儿在爱荷华,今晚主卧里就安娜丽一个人,这一点大家都心知肚明。平时爸妈睡一张大床,床头板是红木的,又大又厚实。那天晚上我也想过,既然风险如此大,是不是应该挨着妈妈睡呢?可转念一想,这么一来,妈妈肯定觉得自己像个废人,所以我终于还是没能开口。
那天晚上我和派格看了一场电影,录像带上的,叫《电子情书》,是那些年我俩最喜欢的片子。电影以书店为背景,是部爱情片,可在我俩眼里它的意义却远远不止这个。里边的故事发生在遥远的曼哈顿,和我们所在的佛蒙特州巴特勒镇相比,可是个充满了灵动和魔力的世界,是姨妈、姨夫和两个表弟的家,也是我和派格都很喜欢去的地方。当然了,电影的结尾还有我们喜欢的主题歌——哈利·尼尔森深情演唱的《跨越彩虹》。
我是家里最后一个睡觉的。上床之前,我悄悄看了看妹妹和妈妈的卧室,两个人早已沉沉入睡,我悬着的一颗心便放了下来。回到房间里,我给几个朋友写邮件,其中包括一个住在阿姆赫斯特的男生,叫戴维,我当时对他有些意思。记得那晚我是开着门睡觉的,万一妈妈有什么动静,我也多半能及时惊醒。快到凌晨1点的时候,我放下手中的小说,最后检查了一次电子邮箱,然后关灯睡觉。此时我心里踏实了许多,因为妈妈是10点左右睡的,危险时段——入睡后的前三个小时,即一个睡眠周期的前三分之一,那是梦游者最可能如僵尸一般起床活动的邪门时段——已经过去了。
早上,我被派格推醒,眼睛一睁,马上明白有情况。妹妹的手放在我的肩膀上——不对,是在使劲儿捶打我的肩膀。一瞬间,我似乎醒了,又好像还在做梦,梦见我和妹妹坐在一辆火车上,火车正飞速冲过一座植被丰茂的山口。虽然没听明白派格说些什么,可是我已经意识到,妈妈出事了。
“妈妈不见了!”派格告诉我,虽然算不上尖叫,语气却已经很慌乱,“不见了!”
我二话没说,一脚蹬开身上的薄被子,跌跌撞撞冲向爸妈的卧室。妹妹跟在身后,嘴里还在念叨:“我一醒来就去他们房间看,可是她已经不在了。肯定是夜里走掉的!”窗外,太阳刚刚爬上山顶,时候还早,可惜我当时没看闹钟,竟然不知道准确的时间。既然派格说妈妈不见了,说得那么清楚,那么肯定,那我这会儿再去她的卧室还有什么意义呢?不过我还是朝爸妈的卧室走去,我一定要亲眼看看。
站在门口,我愣愣地看着大床,上面空无一人。看了一会儿,我走上前,摸了摸妈妈睡过的地方。被子、床单和枕头都是凉的。我环视了一遍卧室,看看有没有她夏天里穿的那件睡衣。妈妈有个习惯,吃早饭前总要换好衣服,而且这些年据我的观察,她一般是把睡衣随手扔到床脚。有时候,她先吃完早饭,然后把我和派格送到学校,再等到爸爸上班去了,这才上楼去整理床铺,把晚上穿过的睡衣睡裤放到枕头底下。打从上大学之前我就清楚地记得,每天我放学回家以后,总会发现爸妈睡过的床又干净又整洁,简直跟博洛茗百货店产品目录上的图片一样——妈妈是搞建筑设计的,所以不管是给别人设计房子还是布局自己的空间,总是力求明快和舒适。那天很奇怪,卧室里没有她的睡衣——床脚没有,窗户旁边的椅子上没有,床头柜上没有,地板上也没有。
“楼下你看过了吗?”我问派格,“厨房里呢?”
“楼下?当然看过了。”
“花园呢?外面呢?”
“看了,我出去过了。”说完,派格仿佛为了强调似的,突然用尽力气大喊起来,“妈——妈——!”后面一个字足足拖了有三四秒。
没有回应。我又问:“地下室呢?”
派格赶紧把手放到背后。我知道她有点儿害怕地下室,我也害怕。那地方没窗户,阴森森的,地上除了地板革外什么都没铺,四周的墙纯粹用石头砌成。房间里放着装热水和冷水的槽子,还有洗衣机和烘干机,天花板很低,上面的隔板已经开始腐烂,两头各有一个灯泡低低地垂下来,在头顶上晃荡着。说是地下室,其实更像是个地牢,我和派格很少下去。到了晚上,要是爸妈不在,我们是绝对不会去的。
“去了,检查过了,每个地方我都检查了。”
“她的车呢,还在吗?”
妹妹叹了口气,没说话。我走到窗前,向车库望去。每到夏天,我们家总是懒得关车库门。爸爸的位子是空的,昨天他把车开去机场了,妈妈的越野车呢,原地没动,还停在老地方。
“好吧,我去给爸爸打电话。”我对派格说,心想,爱荷华比佛蒙特晚一个小时呢,“现在几点?”
派格伸手指着闹钟。7点刚过。
“哦,好的。”我说,“谢谢你。”
正要回卧室拿手机,看见妈妈床边有固定电话,我于是走过去拿起话筒。平常已经很少用这种电话机了,所以跟我那只既轻巧又短小的手机相比,手感完全不同。看着电话上凸起的数字按键,我有点儿发呆,脑子里努力搜索着爸爸的手机号码。要是用手机打的话,只需要按下“爸爸”那个键就行了。
“快打电话呀!”派格催促我。
慢慢地,我想起号码来了,拨了过去。电话那头传来爸爸录好的话音,请我留言。
“喂,爸爸,”我说,语气尽量保持平静,“对不起,不该这时给你打电话,可是出了一点儿……一点儿紧急情况。派格刚才过来,现在这里大概7点的样子吧,妈妈不见了。你睡醒了就打过来啊。”
说完,我把话筒放了回去。
“你都没说你是谁。”派格说。
“他应该能猜到吧。”
“给酒店打电话,把他叫醒。”
“我又不知道他住哪个酒店。”我说。然后,也没跟派格商量,我就拨通了911。
报警后发生的事虽然有些出人预料,而且并不像电影里演的那样,不过我还是猜中了其中的一个结果,就是马上会有警察过来——州里来的警官、本地的警长、侦探,等等,陆陆续续都上门来了,都是些成年人,来帮助我们的。
“不见多长时间了?”接电话的调度员是个女的,用极为平静的语气问我。
“我不知道,昨天晚上她还在床上,现在不在了。”
“她的车在吗?”
“嗯,在。”
“留过字条没有?”
我环视了一遍卧室,没看到什么字条。“等等啊。”我说,一只手捂住话筒,问派格,“你看见过字条吗?”
“没有啊,我又没想到过要找字条什么的。”派格辩解道,“妈妈做这种事从来不留字条!”
“应该没有吧。”我告诉电话那头,“不过我也不太肯定。”
“家里除了你和你妹妹还有其他人吗?”
“没有,我爸爸开会去了。”
“什么会?”
“诗歌方面的。”我说。心想,开什么会和这有什么关系?女警官脸上一定是嘲弄的表情。
“通知他了吗?”对方又问。
“刚给他留了言。”
“家里的前门锁上没有?”
“不知道。”
“好吧。你妈妈会不会只是出去一下,可能有点儿事情要办呢?”
“半夜里出去办事情?”
对方叹了口气:“会不会有邻居生病了,她去帮忙了呢?或者去了朋友家?”
“她有梦游症。”
电话那端沉默了。过了一会儿,对方说道:“谢谢。”
“那你们会派人过来吗,来帮我们?会派搜索队来吗?”
“她的梦游症经常发作吗?”
“不经常,这两年里都没发作过,不过……”
“我们这边马上要换班,夜班快要结束了,上白班的人正在过来。你妈妈不见的时间还不太长,而且你也说了,她这些年梦游症也没再发作,所以要是半个小时后她还没回家,而且你也找不到人的话,再打电话过来,好吗?”
“就这样?”
调度员还在说话,卧室里的手机响了,一定是爸爸打来的。本想对调度员说声谢谢,谢谢她没帮上忙,可是因为忙着去接电话,没时间讽刺她两句,所以只是简短回了话,把沮丧和烦躁压了下去。派格已经抢在我前面接了电话。还好,爸爸可能刚要留言,正准备挂断电话。妹妹把手机递给我。
“什么情况?”爸爸直接问我,“你妹妹说妈妈失踪了。有多久了?”
“不知道,我刚起床。”
“快报警。”
“报过了,没多大用。”
“什么意思?”
“他们说,如果半个小时后她还不回家再打电话过去。”
“那不对,没道理。”
“我也觉得。”
“我的天哪!这样吧,打电话给艾略特·希尔顿,还有唐尼·亨普斯特德,他们反应快。先给艾略特打,他肯定还没去上班,不过也快了。等下电话挂了就打给他们,我也马上给州警察打电话。刚才很抱歉,你打过来的时候我在冲澡。”
“妈妈应该没事的,对吧?”
“对。”爸爸说,“不过我们也不要抱侥幸心理。”
“要不要出去找找,看看树林、村子或者其他地方有没有?要不要去桥那边看看?”
“不用。”爸爸说,“请邻居们去找找。”
我挂了电话,看见派格快要哭了——都是因为我提到了“桥”这个字,让她想起上次那件事情。妈妈站在盖尔河栏杆上的模样,派格虽然没有亲眼目睹,可是我把妈妈带回家时的情景她却看在眼里,记在心里。那时她才三年级,这事就已挥之不去,越来越厉害地折磨着她了。
安娜丽·阿赫博格长得非常漂亮。她有着一双瑞典人特有的蓝眼睛,一笑起来,整个人就充满魔力。双眼的天青色是柯达胶卷都拍不出来的色彩——电脑大概还行,用某些软件也许可以画出这样的眼睛。在家上班的日子里,白天她戴隐形眼镜,晚上则戴框架的——蓝绿色、椭圆形的那种,很时尚。她的头发是纯粹的金黄色,像是提炼过却又相当自然。她个子很高,和爸爸差不多,一米八几,腿还特别长。鼻子有点儿往上翘,站着的时候稳不住(缺乏耐心,即便身体睡着,灵魂也想四处活动)——就这两点不太理想,否则妈妈应该去做模特而不是搞建筑设计了。
上午,从纽黑文的州警察局来了两名警官。爸爸这时刚离开爱荷华,还在飞机上,警察于是趁这段时间找我和派格谈话。想到妈妈人长得很漂亮,警察自然首先调查她会不会是有了外遇,又或者是跟别人跑了。其实谁都知道,搞婚外情的女人并不见得有安娜丽·阿赫博格那么迷人,可是来的警察中偏偏有一位队长,三四十岁模样,又矮又胖,结结实实,留着州警察特有的平头,脸上的小鼻子活像鸟嘴。这家伙笨嘴笨舌地试探我和派格,说让我们想想,妈妈外边会不会有个情人,或者说几个情人什么的。听了这话我真是怒不可遏,觉得这是在公然侵犯。他这么问虽然可以理解,可是按这种路线来查案也太荒谬了,而且在我看来简直是不可理喻,低估了我们的智商。
时间刚过9点,我坐在客厅的长沙发上,对面的靠背椅上坐着那个队长,椅子是他从饭厅里搬过来的。这些警察终于肯上门调查,肯定是因为爸爸给州警察局打电话时发了火。真是气人,他们居然没把我当回事。要换班?忽悠人吧。搜救小组在巴特勒周围的树林和河边找了有至少一个半小时,依然没发现妈妈的踪影。
“哦,对了,”胸前警徽上写着“C·哈代”的警察小队长问我,“你妈妈有没有交……交朋友什么的,就是她偶然遇到的那种?”派格这会儿正带着另一名警察在楼上,查看爸妈的卧室以及其他的房间。
“我刚才把故事告诉你了吧?昨晚她在梦游。”
“你刚才说你二十一岁,是吧,丽安娜?”
“是。”
“在上大学,对吧?”
“马上四年级。”
“好的,那我下面就问你一些大人的问题,可以吗?”
我差点儿忍不住翻了下白眼:“可以。”
看着他脸上露出赞许的笑容,我心里开始有点儿恨恨的了。
“你爸妈吵过架吗?”
“吵过,有时候。可是我妈有梦游的毛病,这才是关键,不信你去伯灵顿的睡眠诊所问。”
“他们都吵些什么呢?我看见房子里到处都是你妈妈的照片,很漂亮。有没有别的男人——你懂的——对她有意思呢?”
“她可是我妈妈。”我没好气地回答说。这人婆婆妈妈的,故作讨好的样子真让人恶心,“有没有人对她有意思我可不知道,不过即使有,我妈也不会睬他们。”
“嗯,那他们主要争论什么呢?我指的是你父母。”
“我不知道,做父母的能争论什么?一般人为什么会吵架?要么是为钱,要么是为我妈梦游的事——为了该怎么办吵呗,为双方都感到失望的事吵,反正是些不好过的事。”
“‘不好过的事’是什么意思?你说得具体点儿。”
队长手里拿着一个笔记本,可是我一路观察下来,他几乎就没动过笔。这会儿倒好,他好像是认真在听我说话了——幸灾乐祸的警察。
“抑郁啊。我妈妈得过抑郁症的,不过已经治好了,控制住了。我跟你说,她绝对没有自杀。”
“她的药呢,还在楼上吗?”
“在的。”我说,“我刚才说不好过的事,”看见队长动笔作了记录,我继续说道,尽力想解释一番,把谈话拉回到正轨上来,“是指我妈流过产,不过这次的事也跟它没关系。”
“你妈妈流过产?什么时候的事?”
“好啦,你要是真想作点儿记录什么的话,”我说,“就把‘梦游’两个字写下来吧。”
队长显然生我气了。他往后一靠,把椅子翘起来,两根细长的后腿支撑起他的重量。他不仅没理睬我的建议,还啪的一声把笔记本放到大腿上,双手抱在胸前,问:“你非常确定她没留下字条?”
“没有字条。”
“不要隐藏证据,小姐。隐藏证据不仅是犯罪,而且还会阻碍我们办案,找到你的母亲就更不容易了。”
“我告诉你了,没有字条。”
“那你是想让我相信,她半夜三更真的去梦游了,而且到现在还没醒过来?”
“不对,我是想让你相信,她半夜三更去梦游了,这会儿要么是在树林里,要么是在河边或其他什么地方。”话说到这里,我自己都倒吸了一口冷气——事实很残酷,加上面前这位警官无聊透顶,我觉得自己快要崩溃了。我伸出手捂住脸,把胳膊肘放在穿着牛仔裤的大腿上,开始抽泣起来。我已经有好多年没这样哭泣过了。
模模糊糊中,我听见派格和另一个警察从楼梯上走下来。妹妹过来抱住我,对面坐在高靠背椅子上的队长还是纹丝不动。
你希望一觉醒来,还能记得他们的脸;可是他们的样子早已如水中的盐一样溶解,面目难辨,仿佛这些人正矗立在一艘驶离港口渐行渐远的船的甲板上,能让人看到的顶多是他们正在挥舞着的手臂。
那一夜,你发现自己正坠入一个兔子洞——原来书本上讲过的物理法则竟然丝毫不起作用。那一夜,你听见大学的室友又在对你评头论足。那一夜,你发现自己在白云上和别人做爱,发现过山车的车厢竟然变成了飞机——而且还是一架架名副其实的空客飞机!那一夜,你发现自己身下的床变成了酒店游泳池岸边的躺椅,一旁珊瑚状的露台上放着一块浴巾,浴巾上睡着的居然是你的情人——一个全身赤裸、放荡不羁和欲火中烧的情人——正坐起身向你一步步走过来!
你希望这些都不是真的,希望这些都没发生过。你认为梦就是梦,不是开玩笑,不是胡闹。可事实呢?梦就是玩笑,至少可能是玩笑,好似在一座完全背离自然法则的游乐园中发生的事件。不过,一旦梦把你从沉睡中、从床上带走,这个玩笑可就有点儿危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