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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渡魂归

清晨,青石街道上雾气蒙蒙,裹挟着初春的几许寒气。

杜月娥挺着快要临盆的肚子,担着两个满满的水桶往家走。她咬着牙,额头上一层薄汗,两只木桶晃得厉害,里面的水不时溅出来,洒落一路水迹。

刚拐进巷子,老远她便瞅见婆婆李氏黑着一张脸站在院门口等着,不由心里一慌,加快了脚步。

却不想忙中出错,脚下一打滑就要跌倒。

杜月娥一瞬间脸都吓白了,她现在的身子如果摔了,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可等她定下神来却发现自己好端端站着,而两只水桶滚落在地上,水几乎洒光了。

刚才恍惚间似乎有股柔和的风稳稳地托了她一下……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

“哎呦!你个丧门星呀,担两桶水都担不好。你还能干啥,啊?!”

李氏的尖利嗓门喊得整条街都要听到了,她气势汹汹地走向傻站在原地的杜月娥。

“还不赶紧再去打两桶水来,早饭还没做呢,一天到晚笨手笨脚的,就想着吃白饭!”

李氏上来指着儿媳妇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骂,瞥见杜月娥的双手下意识地护着肚子,更加气不打一处。

“什么金贵身子啊,连个带把的都生不出来。看你那肚子圆得跟球似的,八成又是个丫头片子,刚才摔没了倒省事了!”

杜月娥默默地低下头去捡水桶,眼眶中有泪花在打转。她连生了两个女儿,婆婆的态度一次比一次恶劣,这次竟然咒她肚子里的孩子去死。

由于肚子太大,她弯不下腰,只好吃力地半蹲下去够地上倒着的水桶。李氏冷眼看着,没有一丝要帮忙的意思。

“兀那妇人,为何要为难一个身怀六甲之人呢?”

声音带着几分散漫和醉意,一个穿着破烂道袍的老道提着个紫色的酒葫芦,一步三晃地路过此处,顺手将水桶提起来交还杜月娥。

杜月娥忙道谢:“多谢道长。”

李氏斜睨了老道一眼,只见他一身落拓,头发随便挽了个道髻,插着一根桃木簪,面容清瘦。颌下留有几缕长须,一双眼睛眯缝着,像是宿醉未醒,便不由得冷笑一声道:“哪里来的牛鼻子老道?一看就不是正经修道之人,还胡乱管什么闲事,去去去!”

老道捋捋胡子,一脸笑眯眯:“贫道道号无常,靠走江湖算命为生。看这位娘子头顶红光,是身怀贵子之像啊,却不知你身为婆婆为何要如此轻视呢?”

李氏吃了一惊,满面狐疑地盯着老道:“你说她肚子里怀的是儿子?”

无常道人举起葫芦嘬了一口酒,咂咂嘴道:“贫道虽略有几分道行,但这种小事还是看得准的。”

杜月娥顿时又惊又喜,如果这胎是男孩,那她和两个女儿在家中的日子会好过很多。

李氏还是有点不相信,无常道人也没多言,只是在经过李氏身边时低叹了一句什么,而后便又晃晃悠悠地提着酒葫芦走了。

李氏却眼睛倏然一睁,看向老道瘦削背影的目光顿时变了。

“婆婆,我去打水了。”杜月娥怯怯道,拎着扁担和水桶就想转身。

李氏一向阴沉的脸上突然挤出一个笑容来,她伸手接过杜月娥手上的扁担水桶道:“我来我来,你快回家歇歇去,别把我孙子给累着了。”

杜月娥一时手足无措,从她进门以来,婆婆还从没像如此和颜悦色过,这让她很不适应。

李氏不由分说把她推回家门,自己颠儿颠儿地去打水了。杜月娥站在门口,远望无常道人消失的方向,手轻轻抚摸着肚子。

这一胎,真的会是男孩吗?

日头渐高,阳光暖意融融,驱散了人们身上残存的寒意。

无常道人打了呵欠,坐在路旁的石头上晒着太阳开始打盹。

他腰间挂着的一个百宝囊忽然动了动,有个细细的声音不满地响起:“你个臭老道,整天喝得醉猫似的,正经事也不着急办。”

无常道人闭着眼睛闻言耸肩一笑道:“怎么,只许你的事就是正经事?在我老道眼中,此时睡一觉却是再正经不过的事。”

那声音被噎得默了一默才道:“刚才你对那老妇人说什么了,让她听后态度大变。”

无常道人倚着墙,换了个舒服点的姿势道:“没想到你一个孤魂好奇心还挺重,其实也没说什么。只是告诉她,本来便子息艰难,这世事无常,要惜福啊……”

李氏年轻时受孕不易,为此没少受婆母的磋磨,还差点因此被休了。后来总算生下一个儿子,自然是从小视若珍宝。

可儿子身体不好,杜月娥进门后倒是连怀两胎,可惜都是女孩。李氏看着儿子越来越差的身体,暗恨杜月娥不争气,再生不出个男孩估计儿子的身体要吃不消了。

无常道人的一句话打动了她,能算出她子孙单薄,那这道士的话倒是可信了几分。既然他说杜月娥肚子里是男胎,那姑且便信他一回。

所以才有了李氏对儿媳的态度变化。

“真的是男胎?”那声音还是忍不住又八卦了一句。

无常道人没理他,歪着身子打起了呼噜。

这一觉就睡到了日至当午,无常道人揉着饥肠辘辘的肚子醒来,依旧是一步三晃,不紧不慢地去街上寻摸吃的。

一家包子铺刚蒸好了包子,摆在店铺前的摊子上,热气腾腾,香气四溢。不用吆喝就勾得行人垂涎三尺,纷纷上前购买。

无常道人咽了口唾沫,双手把身上的破旧道袍摸了个遍,也没找到一枚铜板。他摇摇头,颇为遗憾地叹口气,转身要走。

“这位道长,不嫌弃的话,坐下一同吃吧。”

一位中年儒生模样的人坐在一张桌子旁,开口对无常道人说道。

他的面前摆着一屉香喷喷的胖包子,看着就令人胃口大增。可看他的样子似乎没什么食欲,手中的包子只咬了一口。

无常道人也没有推辞,一屁股坐到中年儒生的对面道:“多谢先生,那贫道可就不客气了。”

中年儒生似是不愿多语,摆了一个请便的手势,便默默拿着包子有一口没一口地啃着。

看他周身气质斯文,身上所穿的衣服洗得有些发白,好在还算整齐,没什么补丁。相貌属中等,面白无须,只是眉间的愁苦之色让他看起来精神不佳。

无常道人三两口便是一个包子,双手齐下,左右开弓。等中年儒生手中的包子啃完,抬头发现一屉包子早被吃了个精光。

“没吃饱。”老道揉着肚子,愁眉苦脸。

中年儒生一哂,招手让小二再上两屉包子。

可是很快他便笑不出来了,眼看那空蒸屉越摞越高,包子铺老板都看瞪了眼,老道才将最后一口包子塞进口中,端起茶杯一饮而尽。而后打了个长长的饱嗝,心满意足了。

路鸿山摸摸干瘪的钱袋,心中苦笑。唤来小二结账,却发现袋中的钱刚好够付饭钱,一文都不差。

他暗自叹了口气,又松了一口气。起身对着无常道人揖了揖手,示意告辞。

无常道人微笑颔首,又倒了一杯茶慢慢喝着,没有再言谢。

路鸿山也不在意,脚步匆匆地走了。

茶足饭饱,无常老道松松腰带,剔着牙齿上的菜叶子返回自己的破道观,百宝囊中的声音又絮絮叨叨起来:“臭老道,你到底什么时候带我去找我的家人啊?一天天的不是喝酒就是骗吃骗喝,你不会是诓我的吧?”

无常道人拍拍百宝囊道:“不急,我这不是在给你办吗?这么耐不住性子,活该被人揍死了。”

百宝囊愤怒地动了几下,一缕轻烟似的魂魄飘了出来,落在地上化成一名年轻英俊的男子模样。他拧着浓眉,眉宇间露出一抹狷狂。

“老子够倒霉的了,莫名其妙死了,还遇到你这么个不着调的破道士。奶奶的,要不是走不了,老子才不跟着你呢!”

傅子晋都快气炸了,他浑浑噩噩在一个乱葬岗醒来,发现自己飘在半空里,想了半天只想起了自己的名字,家在哪里都模模糊糊的。只记得自己的家很大,门口有两个很威风的石狮子。

没等他去四处乱飘就被路过的无常道人给收到了百宝囊中,这个邋里邋遢的老道说他是被人打死的,估计是打到脑袋了,所以他的记忆才会出了问题。

傅子晋很不甘心,他想知道自己家人在哪里,自己究竟又是怎么死的,不然他宁可变成冤魂野鬼也不肯投胎去,所以才拜托无常道人帮助自己。谁知道这个道士这么气人呢,游手好闲哪像个得道高人的样子?

“年轻人就是火气大,幸好这里没阳光,不然你出来就魂飞魄散了,老道我也就不用瞎忙活了。”无常道人伸出小指挖挖耳朵,语气还是不紧不慢。

“那你倒是赶紧带我去啊!”傅子晋都恨不得上去揪老道士的胡子了。

无常道人一拍百宝囊,傅子晋嗖的一声就又被收了进去,刚要气急败坏,老道的话悠悠传来:“如果不是你耽误,我们已经见到该见的人了。”

于是傅子晋老实了。

无常道人所在的道观在云州城外的小山上,因本地信佛者居多,所以也没什么香火。再加上长年失修,道观破破烂烂的,就更没人来了。

观里除了无常老道,还有一个哑巴小道童,平日里在道观里守着,做些杂活。就是不知道无常老道自己都养不活的样子,又是拿什么养活小道童的。

老道刚走到道观门口,小道童奔出来,对着他比比划划。意思是今天有客来访,现在在里面的会客室等着呢。

无常道人毫不意外,抬脚走进去,就见到那位客人正焦急地在地上来回踱着步子。一看到无常道人进来,他便急切地迎上去问道:“可是无常道长?”

客人个子不高,有些发福,穿着打扮像是大户人家的管家。

无常道人摇晃着酒葫芦,听着水声响动怕是不多了,便小心地抿了一口才答道:“贫道正是无常,不知尊客是?”

裴义忙自报家门,顺便说上来意。

原来他是云州城裴府的管家,这次特地来请无常道人去裴府做场法事为裴家的少爷驱邪。

按理说这种事以往都是请佛门高僧的,可这次裴府请遍了各大小寺庙的法师,裴少爷还是一点起色没有。万般无奈,就想起是不是要换个道士试试,而这云州唯一能找到的道士就是这个破道观中的无常老道了。

“哦?不知贵府少爷是何种症状?”无常道人揉揉鼻子,对于自己候补的身份浑然不放在心上。

“唉,从一个月前开始的。每日晚上无法安睡,大吵大闹说自己看见鬼了,躲在床上不让任何人靠近。饭也不肯好好吃,好不容易睡着了也是一下就惊醒,抓住人就胡言乱语,这么折腾下来整个人都快不成人形了。老爷夫人实在是忧心,所以才来相请无常道长。”

“嗯,那走吧。”

裴义一愣,心中准备好的说辞一下子卡在那里。这么痛快就答应了,这个平平无奇还有些猥琐的老道士真的是普惠大师口中的那个高人么?

对于裴义脸上不自觉流露出的怀疑,无常道人只淡淡地看了看天色道:“再不走,贫道也就不必去了。”

裴义回过神来,忙堆起笑容,半躬着腰在前面带路。

不管怎么说,先把人给带回去,他也算是能交差了。

裴府的位置在城东,朱门大院,黑瓦高墙,门口两只镇宅的石狮子威风凛凛。

裴少爷名叫裴文耀,自小饱读诗书,待人温文有礼,只是性子有些怯弱。此时正通红着双眼缩在墙角的椅子上,紧张而又恐惧地看着周围,整个人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看着就很可怜。

“耀儿,你好歹吃点东西啊……”裴夫人端着一碗莲子羹,想亲自喂儿子,却被他一把扫到地上摔得汤水泼了一地。

“走开!你已经死了,不要再过来了!救命啊,有鬼,有鬼!”裴文耀抱着脑袋大叫,双手乱挥乱舞,状若疯癫。

裴夫人用手帕掩着嘴啜泣不已,裴老爷忧心忡忡地对一旁的无常道人揖袖道:“道长也看到了,小儿不知中了什么邪,还请道长能救救他,裴某感激不尽。”

无常道人捻着胡子咂嘴,似是有口难开。

裴老爷心一沉,语气低落道:“可是很棘手?道长如果需要什么尽管开口……”

“有酒么?”无常道人突然问道。

裴老爷一愣,道:“有是有,只不过小儿的病难道需要用酒来治?”

“那倒不是,是我馋虫犯了,麻烦老爷命人给我把这葫芦装满。”

裴老爷一听,脸色顿时不好了,合着活儿还没干,你就想着喝酒,没看到他家宝贝儿子还犯着病呢?

“令公子并无大碍,先让他好好睡一觉吧。”无常道人将葫芦递给一旁的裴义,从腰间的百宝囊摸出一张皱巴巴的黄符,吐了口唾沫在背面,然后几步走到裴文耀面前,“啪”的一声给贴到人家脸上了。

裴老爷和裴夫人差点叫出声来,心中不觉动了怒,这个老道士也太无礼了!可接下来一幕却让两人目瞪口呆,原本正在喃喃呓语的裴文耀被贴上黄符之后,顿时安静下来。眼睛大睁了一下便慢慢闭上,然后伏在椅子上呼呼大睡起来。

裴老爷和裴夫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忙命人把少爷挪到床上去睡,对无常道人是千恩万谢,打心底信服起来。要知道之前请过那么多和尚来日夜念经都没起任何作用,而这老道士一个破黄符就搞定了。

吩咐还傻站在一边的裴义给道长的葫芦装满府里最好的酒,裴老爷则恭恭敬敬地将无常道人请到正厅落座。

寒暄几句后,说起裴文耀的病因,裴老爷叹了口气,他儿子这纯属是无妄之灾。

裴文耀性子怯弱,没有几个朋友,只跟他表哥关系亲近些。那日表哥来寻裴文耀出去吃酒会友,结果却出事了。

一帮公子哥跑去青楼喝花酒,本来这也没什么,谁家少年不荒唐啊?可偏偏裴文耀的表哥跟人起了争执,为了一个青楼女子大打出手,混乱中被人用花瓶砸破了脑袋,当场倒在地上人事不省。

裴文耀本就胆子小,看到表哥血葫芦似的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两眼一翻也昏死过去。等抬回家便发起了高烧,不停地说胡话。

倒是他那个表哥,看着伤势吓人,其实只是一时闭过气去,回到家中没多久就醒了过来。就是脑袋上的伤口有点严重,缠了好几圈绷带,听说裴文耀病了,还特地赶来看他。

谁知裴文耀看见他表哥跟看到鬼似的,硬说他表哥早死了,从那时便发起了癔症一直到现在。

“敢问道长,小儿的病可是好了?”裴老爷满怀希望地开口道。

无常道人点点头又摇摇头:“令公子属于惊吓过度,阳火不旺,才导致邪祟入侵,神思恍惚。需要慢慢调养,急不得。贫道这里有几丸安神静心的药,分三日给他服下,让他安稳睡几日便可见成效,贫道先告辞了。”

裴老爷连连称谢,几番挽留不住,才命裴义将装满酒的葫芦和谢银送上,并亲自将无常道人送到大门口。

一回头看到裴义脸色古怪,裴老爷皱眉道:“怎么了?”

裴义看看无常道人远去的背影,凑到自家老爷耳边吞吞吐吐道:“老爷,酒窖里的酒全……全没了。”

裴老爷一瞪眼:“胡说,那么多酒怎么可能说没就没了?”

裴义苦着脸道:“那个老道的葫芦十分邪门,不管倒多少酒进去都装不满。我就寻思着给他兑点水进去,谁知道离开了一会儿回来酒窖就空了,他那葫芦反倒满了。”

裴老爷也一时无语了,有些心疼自己多年的藏酒,不过想了想也只好作罢了。

而另一边,一身破烂道袍的老道正一边走一边美滋滋地对着葫芦嘴喝酒,嘴里还念念叨叨的。

“嗯,这口是秋露白,有些年头了,味道不错。”

“咦,居然还有宫中的贡酒,哈哈,这次赚大发了。”

……

傅子晋忍无可忍,在百宝囊中直跺脚:“臭老道,我还以为你这次带我回家了呢,结果又是骗酒喝,你你你气死我了!”

无常道人正喝得高兴,闻言哈哈一笑道:“我就说你没脑子吧,刚才裴老爷说的话你没听到吗?”

傅子晋一头雾水下意识道:“听到什么?不就是他儿子看到有人打架吓傻了嘛?”

“嗯,忘了告诉你了,裴文耀的表哥姓傅,傅家可是云州顶尖的权贵之家,府门口的两尊石狮子比别家的都要威风呢,”

“姓傅,石狮子?!”傅子晋脑子中电光一闪,“对了,那个表哥还被人打破了脑袋……等等,好像不对,他没死啊,我不可能是他。”

傅子晋脑子要打结了。

无常道人加了一句:“他的名字就是叫傅子晋。”

傅子晋傻了,这世上难道有两个傅子晋?

路鸿山再次吃了闭门羹,昔日同窗见都没有见他,只吩咐下人丢给了他一锭银子,便算是尽了同窗之谊了。

他没有接那银子,只默默转身走了。

世态炎凉,人情冷暖,这世道本来就是这样,也没什么可抱怨的。

路鸿山仰头望着湛湛蓝空,从心底升起一抹无力和绝望,眼角不觉坠下一滴心酸泪来。想他当初文采斐然,才高八斗,年纪轻轻就中了秀才,是云州城有名的才子,大家都说他以后前途无量。

可结果呢,岁月蹉跎,他人至中年,依旧还是个落魄秀才。如今儿子锒铛入狱,他一没权二没势三没钱,四处奔波,求告无门,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唯一的孩子要被判个流放的下场。

他不相信路青松会出手伤人,这孩子虽然脾气倔,但心慈手软,受伤的小动物都会抱回家医治,又怎么会用花瓶把傅家公子砸成重伤?

只怪他没有看好孩子,让他误交损友,竟沾染了风尘女子,还对那女子动了痴心,以至于把自己搭了进去。

路鸿山正在长吁短叹,忽听一人说道:“先生可是有什么难事,不妨与贫道说说。”

他扭头一看,却是那日包子摊上遇到的老道,一顿就吃光了他钱袋里的所有钱银,令他忍饥挨饿好几天。

“道长今日可是又饿了?在下这里还有几文钱,可以再买两个包子吃。”

路鸿山说着就伸手去袖子里摸索。

饶是无常老道脸皮再厚,此时也有些挂不住,忙摆手道:“非也非也,上次受了先生一饭之恩,贫道自然要报还。我看先生面有忧色,不知遇到什么难处?”

路鸿山苦笑:“多谢道长关怀,只是此事道长也帮不上什么忙,还是算了吧。”

无常道人捻须一笑道:“未必,常言道‘人不可貌相’,说不定贫道就是上天派来帮你之人呢?”

路鸿山听他语气颇大,不由心中一动,可再看看他的一身破衣烂衫,刚升起的那丝希望又落下了。

“罢了,权当请道长喝杯茶了。”路鸿山摸出那几文钱,与无常道人在街边的茶摊坐下。

一杯劣茶下肚,路鸿山长叹一声,说起了自己的儿子路青松的事。

路青松自幼丧母,跟着路鸿山长大,因路鸿山这些年拼命读书并反复去考科举,却屡屡不中,心情难免郁郁,对路青松的管教便有些疏忽。

路青松长大后不想走父亲的老路,不肯去读书赶考。而是整日想办法怎么赚钱,让路鸿山很是无奈。

后来不知他怎么与云州城的一帮纨绔混在了一块,说是在一起商量怎么做生意。一来二去的,就被那些人带进了风月场所。

路青松生来性子痴,别人逛青楼都是逢场作戏,他却对一个叫兰月的青楼歌姬动了真情,还想着以后赚了钱给她赎身。

那日他们一帮人又去倚翠楼消遣,兰月本该去他们的雅间献艺,哪知半路被人截走了,正好被路青松看见。兰月满脸不愿、珠泪盈盈的样子让路青松心头火起,同伴们也起哄拍桌要去抢人。

于是一帮人便闹闹哄哄闯进了对方的雅间,双方人一见面,没说几句话不知哪方先动了手,两拨人便打到了一块,后来听到有人叫:“打死人了!”

众人才发现地上躺着一个满头满脸都是血的人,正是云州城最嚣张跋扈的傅家公子傅子晋。而路青松则呆若木鸡,手中抓着一个带血的青瓷花瓶。

虽然后来傅子晋没有性命之忧,但傅家不肯善罢甘休,执意要重判路青松流放之刑。

傅家在云州城无人敢惹,路鸿山散尽家财,四处疏通才得以见儿子一面。

路青松告诉父亲,自己是冤枉的。混战之时有人将一个花瓶塞到了他手上,然后众人便发现了受伤的傅子晋,他百口莫辩。

“只可惜我人微言轻,无法为我儿翻案,那流放之地苦寒辛劳,怕是有去无回啊……”

说到伤心处,路鸿山泪洒青衫。

无常道人却对他莞尔一笑:“先生不必着急,三天之后,定让令公子安然还家。”

傅府。

寒星闪烁,花影摇曳,幽暗的灯光从窗纸透出来。忽听一声压抑的惨呼从房中传出,过后便又寂静无声了。

不一会儿,有两个小厮将一个用床单胡乱包裹的人形物体悄悄从花园后门抬出来,随意丢到一辆马车上之后,两人匆忙驾车向城外驶去。路途颠簸,床单散开,露出一只戴着银镯的惨白手臂。

“这是第几个了?少爷越来越可怕了。”赶车的小厮嘀咕,有些不寒而栗。

“好好赶你的车吧,不就死几个丫鬟吗,咱们下人命贱,不知哪天自身都难保了呢。”

另一个小厮一边警觉地四处望着风,一边对同伴低声道。

两人不再言语,马车在夜色中奔向乱葬岗。

没过多久,马车折返回来,而那个包裹在被单中的丫鬟尸首已经不见了。

乱葬岗上,夜枭发出一声声瘆人的叫声,腐臭的气味在空气中弥漫。一个人影停在一个挖开的新坑前,举着葫芦喝酒。

“我说老道,这种地方你还有心情喝酒?”

傅子晋从百宝囊里现出身来,身形飘飘荡荡,倒是与这鬼气森森的地方很相配。说起来,他便是在这里被无常道人捡到的。

老道没理他,俯身查看坑中的女尸。那女尸全身赤裸,满是凌虐的痕迹。脖子上有一个血洞,血迹已经干了,她大睁着无神的双眼,死不瞑目。

无常道人摇摇头:“不仅吸干了血,还吞噬了魂魄。如此残忍,看着像是魔道中人的修炼方法。”

傅子晋看着女尸手臂上的银镯,脑子里恍惚闪过一个画面,是一个笑意盈盈的美貌丫鬟端着一杯茶奉上,衣袖滑落,露出一截光滑白嫩的手腕和上面戴着的银镯。

“莺儿!”他脱口而出。

傅子晋蹙紧了眉头,脑中忽然涌来一团团纷杂的记忆。

“她是我的贴身丫鬟莺儿,傅府里的那个傅子晋是假的。我想起来了,我才是傅子晋!”傅子晋抓抓脑袋,情绪有点激动,“莺儿怎么会死得这么惨?那个傅子晋到底是什么东西,为什么要冒充我?”

无常道人大袖一拂,重新将那坟坑掩埋上,然后安抚地拍拍傅子晋的肩膀道:“不要急,你还想起了什么?”

傅子晋的脸色十分苍白,整个魂体变得更加透明飘渺:“我记起我是怎么死的了。”

那时说要喊兰月进来弹琴的人并不是他,而是他同父异母的弟弟傅子宋,后来与人争执的也是傅子宋。

双方打起来后,他觉得很无聊,本想躲到一边懒得理会,谁知道一转身,脑袋便一阵剧痛。他眼前一黑,最后看到的画面是一张清婉艳丽的美人脸,嫣红的嘴角含着诡异的笑容。

是那个引起这场混乱的歌姬兰月,而兰月早在事发后不知所踪了。

即使傅子晋心思简单,这时也嗅到了阴谋和算计的味道。

“对了,我的尸体呢?”傅子晋忽然想到一个很重要的事情,无常老道说在乱葬岗捡到了他的魂魄,那他的尸体呢?怎么没听老道提起。

无常道人无奈道:“亏你到现在才想起来问,你的尸体被人毁去了容貌,本该被丢在这里曝尸荒野,让野狗啃食。不过有好心人为你盖了一张草席,就地掩埋了。”

如今这世道,民不报官不究,乱葬岗每天不知道有多多少不明不白的尸体,不然那背后的主使者也不敢明目张胆把傅子晋的尸体扔到这喂狗。

“好了,随我去会会那厮吧,我倒要看看是何方妖孽在此兴风作浪。”无常老道把傅子晋收入百宝囊,提气一纵,便如同一只大鸟腾空,消失在茫茫夜色里。

傅府之中,正在床上打坐的假傅子晋听到门外动静,缓缓睁开眼睛,眼神冰冷阴沉,仿佛躲在暗处伺机而动的毒蛇。

这时门扇轻轻打开,一个人鬼鬼祟祟地挤进来,不时地回头张望,怕被人发现。

“放心吧,人都被我打发走了。”假傅子晋冷冷地开口,“再说你不是我弟弟吗?弟弟来找大哥有什么可怕的?”

傅子宋松了一口气坐到桌边倒了一杯茶道:“下人们都知道傅子晋以前和我不对头,突然亲近起来不是惹人怀疑吗?”

“找我有什么事?”假傅子晋语气有些不耐烦。

傅子宋皱眉道:“你最近能不能收敛些?傅子晋以前虽然跋扈,但不会随便要人命的,你看看你身边的丫鬟都差不多死光了。”

假傅子晋哼了一声道:“留着她们是祸患,都太熟悉原主了。”

傅子宋想想也是,但仍不放心:“老爷子我看就这几天的事了,你一定要想办法让他把傅家的账本和库房钥匙交给你。”

想他傅子宋也是傅家嫡子,可就因为母亲是继室,便事事被原配所生的傅子晋压一头。不管他再怎么努力让自己变得优秀,怎么努力逢迎讨好傅老太爷,那个死老头子眼里都只有傅子晋这个张扬跋扈的长子嫡孙。

那么就别怪他心狠,要除了傅子晋这块绊脚石。

这个变成傅子晋模样的人叫祝九,原本也是修道之人。后来因修炼魔功邪术而被正道追杀,四处躲避之时认识了傅子宋,两人一拍即合。

真正的兰月早被祝九当做练功的材料给杀了,他幻化成兰月的模样,然后与傅子宋配合制造出混乱。再趁机要了傅子晋的命,接着又李代桃僵,变成了傅子晋的样子。傅子晋的尸体则被傅子宋用来泄愤,自作主张扔去了乱葬岗喂野狗。

一切都天衣无缝,甚至还找了路青松这个替死鬼来承担罪责。

除了傅子晋不见的魂魄。

不过祝九不甚在意,对于他来说不过是少了口补品罢了。

门外又有轻轻的脚步声传来,两人都神色一紧,互相望了一眼。祝九比了一个杀掉的动作,傅子宋摇摇头,示意他等等看。

敲门声响起,有人唤道:“大少爷,老太爷醒过来了,让您过去呢。”

傅子宋一喜,老家伙看来是回光返照,要交待后事了。他向祝九使了使眼色,祝九点点头,表示明白了。

装饰讲究的房中灯光昏黄,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草药味,一位满脸病容的老人倚着弹墨靠枕,向床边坐着的年轻男子颤颤巍巍地伸出一只枯干的手臂。

祝九变化成的傅子晋压抑住目中的厌恶,忙握住了傅老太爷的手道:“祖父大人,可是有什么事要嘱咐孙儿?”

傅老太爷费力地咳嗽几声,喉间有痰音嘶鸣。枯树枝一般的手指却紧紧抓着祝九的手,嘴唇翕动,似是要对他说什么话。

祝九只好附耳过去,心中还有些诧异怎么一个快死的老头子力气这么大。

“……乖孙儿……看今天你往哪跑?”苍老的声音忽然变作了一个散漫戏谑的语调。

祝九心道不好,对方的手忽然变成铁钳一般,一把擒住他的手臂让他动弹不得。

不过想这样就抓住他太天真了,祝九一个金蝉脱壳转身就想溜。对方的变化之术他丝毫看不出破绽,道行必定在他之上,还是走为上策。

“哪里走?”变回邋遢老道的无常道人一声暴喝,手中甩出一道金光,将祝九缠了个结实。

祝九心中又惊又怒,他拼命挣扎,那金光化成的绳子却越缠越紧。祝九心一横,咬破舌尖吐出一口暗红色的血,喷到了那金色绳子上。

如同被剧毒腐蚀,那金色光绳的光芒渐渐黯淡下去,被祝九一下子挣脱,撞破窗户滚落了出去。

无常道人却不慌不忙,一声长笑:“就怕你不走窗户,收!”

窗外顿时一声痛叫,无常道人胸有成竹地举起葫芦喝了两口酒,这才走出门去。

只见祝九被一张紫色的网缠住了全身,越挣扎勒得越紧,使他整个人都缩成了一团,彻底动不了了。

“嘿,还想故技重施啊。”无常道人三步并作两步,两根手指迅疾如电,捏住了祝九的双颊,让他大张着口僵在那里。

祝九恨恨地看着这个不知哪里冒出来的老道,吃了他的心都有。

无常道人根本不把他放到眼里,摸出一个吃过的桃核堵住了他的嘴才放开了手。

“好了,没事了,傅老爷子您可以出来了。”无常道人拍拍手,对着另一间屋子扬声道。

傅府的下人们簇拥着傅老太爷战战兢兢走出来,看着网中那个凶神恶煞的家伙窃窃私语。

“那个真的不是大少爷,天哪,那大少爷去哪儿了?”

“好可怕,怪不得大少爷房中的丫鬟都不见了,是不是被他吃掉了……”

傅老太爷顿了顿手中的拐杖,下人们立即噤声,老人转向无常道人沉声道:“多谢道长告知老朽真相,并将此妖人捉拿,只是不知,我那真正的孙儿……可还在人世?”

无常道人看看站在一旁的傅子晋的魂魄,他正满眼孺慕地看着自己的祖父,欲言又止,而傅老太爷却毫无察觉。

无常道人叹息一声道:“节哀。”

傅老太爷的脸色顿时大变,目露哀痛,强撑着问了孙儿遗体的下落,便又昏了过去。

傅子宋与祝九勾结残害人命,被处以极刑,算是罪有应得,路青松也被洗去了冤屈,无罪释放。

只有傅子晋,再也回不去了,意识到这一点,他沉默了很久。如今凶手伏诛,他又该何去何从?

无常道人却看了看天色,对傅子晋道:“走吧。”

傅子晋一愣:“去哪里?”

“可还记得我说过曾有一位好心人替你收尸?她与你有恩,你投入她腹中报恩去吧。”

“……”

傅老太爷晚上做了一个梦,梦见已经安葬的孙儿傅子晋回来向他叩头拜别,称自己将投胎到城西的一户人家,那户人家姓杨,门口有棵大柳树。

傅老太爷醒来后忙派人前去问寻,果然找到一户姓杨的人家,门口种着一棵柳树,他家的儿媳刚生下了第三个孩子。

不过那孩子是个……女孩。

杨家已经有两个女孩了,那婆婆李氏不知听谁说的这胎是男孩,一看生出来还是个丫头,拍着大腿在院子里指天骂地。骂那个信口开河的牛鼻子老道,骂自己不争气的儿媳妇杜月娥是个丧门星。

不过等傅家上门后,表明要认这个刚出生的孩子为义女,称其与傅家有缘,李氏的表情简直可以用精彩来形容。

无常道人坑了傅子晋一把,却丝毫没有感到内疚,他并没有说杜月娥这胎一定会生儿子不是吗?

编者注:本文为#拍案话惊奇#读刊征文作品。本文为系列作品,点击收看全部精彩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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