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夙宁长公主独孤月惦记林丞相不是一天两天了——这是紫禁城上下共有的认知。
就是林丞相自己好像也知道。
这天年近五岁的皇长子独孤信独自路过御花园，忽然前方花丛摇曳耸动，本以为是只猫，谁料想腾空伸出一只人手，二话不说将他薅了进去。
而后独孤信看见夙宁蹲在自己面前扮个鬼脸，“哇，就问你害不害怕！哈哈啊哈哈哈哈……”
独孤信等她笑够了，才面无表情地道：“皇姑姑你好无聊哦。”
“是你没情趣好啵，”她挠挠他下巴，像逗一只小猫，“另外我俩钻花丛的事不要透露给你父皇，他一直认为我是那种不苟言笑刚正不阿的姐姐，让我们保护他脆弱的世界观。”
“……哦。”
“小信儿，你看那个人，”独孤月忽然伸手一指，“你看那个人他好不好看？叫他给你做姑父好不好？”
他俩窝在花枝子后头，独孤信顺着她指的方向望过去，见林丞相站在不远处，长身玉立衣带当风。
独孤信在心里权衡一下师父和姑父哪个听起来更带感些，权衡完了觉得多个姑父也不错，乖巧点头，“好。”
“那你帮姑姑给他送个情书！”
于是林丞相林竚站着站着，就见小太子迈着两条小腿哒哒哒走过来，小脸带着婴儿肥，瘪着嘴一副不大情愿的样子，递上一本书。
此书之厚重，足以媲美《大魏全史》。
林丞相有点震惊，“我昨日给你布置下的课业……有这么多？”
独孤信摇摇头，“我知道说出来您可能不信，但这的确是我姑姑写给您的情书。”
但见封面上五个烫金大字，笔锋犀利，咋看咋不像个姑娘的字迹——《情诗三千首》
林丞相抿抿嘴，犹豫道：“我若是不肯要，有什么后果没有？”
独孤信：“我姑姑发起飙来很可怕的。”
“……”他赶紧接了过来。
小太子罕见地露出一个笑，“要写读后感哦，老师。”
林丞相：“……”
还没等推拒回去，只听远处某个花丛突然传出来一声“哎哟！”
随后一只手伸出来晃荡两下，“我没事不要管我，就是蹲的时间长腿有点麻。”说完忽觉面前有人，抬头一看石化当场，皮笑肉不笑地道：“我藏这么隐蔽你是怎么发现我的，林丞相？”
“……”林丞相朝她伸出一只手。
独孤月受宠若惊，喜滋滋把自己的手上交，一拉，然后悲剧了。
次日，林丞相请假未能来上朝，据说是前一日走路的时候不小心扑进花丛把腰闪了。
消息不胫而走，林丞相身为本朝第一流量，粉丝不知凡几，其中太医院有个姓李名叫大富的小学徒最为狂热。一听偶像闪了腰，顿时激发自己无限潜力，连夜研制神奇膏药好几贴，怎么也要给林丞相送去。
“公主，您就带着小的呗？”小李跑到公主的雅翠轩苦苦哀求。
平常小李老给公主送美容膏，公主不太好意思说不，但是有个问题，“小李啊，不是我不带你，我都不知道以什么名义去，要不你等我创造一个？”
这时候太子打门前经过。
独孤月眼睛一亮，“小信儿，你站住。”
小信儿非但没站住，还加快了脚步。
结果人小力量小，被她皇姑姑给拎着后领子揪了回来，“你这是要往哪里去？”
小信儿面不改色，“去御花园晒太阳。”
“哦，原来你是要去丞相府，唔，林丞相告假，你作为太子又作为学生，去探视探视也是应该，如何，要不要带上姑姑？”
独孤信垂手垂脚被吊在半空，淡定看着她，“道理我都懂，但是您能不能先放下我，五岁小孩也是要面子的，姑姑。”
再说旁边还有个药徒笑得好猥琐，独孤信嫌弃地皱起眉头。
独孤月不为多动：“你先答应我。”
那姓李的药徒举手：“还有我还有我，谢谢太子殿下，您的大恩大德小的一定铭记在心，您这辈子的膏药我承包了！”
独孤信：“……”出于教养，他道：“不客气。”
承诺太早只因为太年轻，彼时独孤信尚不知道这姓李的和他的药膏将纠缠自己一生。
2
一群人浩浩荡荡闯进丞相府，林竚勉强扶着管家的手出来见客，看见这个阵容，微微一愣。
小太子年纪尚小就已经有非常招人揍的潜质，抬着小下巴当先往前一站，仿佛身后的侍卫不存在一般，对他老师道：“皇姑姑怕我发生意外命陨丞相府，特此来护送一程。”
这司马昭之心，林丞相表示他懂，但是那个甫一进门眼睛就黏在自己身上的小药徒是怎么回事？
小李一见林丞相看自己，一个虎扑上前，激动得手不晓得往哪里放，“偶像好，千万不要客气叫我大富就行，对了，这是我给您独家研发的爱心膏药，请您务必收下，您会糊吗？我猜您不会，来，让我手把手来教您……”
没等说完发现自己双脚已离地——公主单手提他毫不费力，把他跟太子往一堆一放，笑容亲切语气充满威胁，“大富啊，太子对你的膏药也很感兴趣，去吧，带太子出门溜达溜达，为太子的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添砖加瓦。”
小李更激动，“是真的吗？真的吗？太子这是真的吗？其实您也是我偶像！”
小太子离他五丈远，在长公主的逼视下黑着脸，“请你离偶像远一点。”
等小李夹着他新的墙头远去，公主才放心地撇回头来，笑容逐渐变态，“林丞相，我有没有告诉你，其实你也是我偶像？那个膏药我也会贴，要不我手把手教你？”
林丞相：“……”
次日林丞相坚持带病上朝去了，不如上朝，在家不如上朝，谈恋爱不如上朝。给独孤信他爹吓得不行，下朝以后亲赴雅翠轩，拉着他阿姐的手语重心长：“阿姐啊，你平时压制朕也就算了，丞相你可不能欺负，人家不就休个病假，你咋还追杀到人家家里去了。”
公主咬着笔杆子不想搭理他，昨日她成功跟林丞相说上话，俩人就《情诗三千首》展开了激烈讨论——她负责激烈，林丞相负责讨论。
主要对话如下——
独孤月：“林竚，那天小信儿给你的那个那个你看完了没有？”
林丞相：“因为有些多，所以我还没……”
独孤月：“那没有关系，你看到哪里了？反正现下闲着也是闲着，不如我把下面的接着给你背背？”
林丞相：“……”
她把诗背了几十首，林丞相成功跟她成为了笔友，答应一有读后感马上写信回馈给她。
长公主把自己弟弟那个榆木疙瘩赶走以后，忍不住找小信儿分享这个令人喜悦的消息。
她问：“小信儿你说，这成为笔友以后的第一封信，我措辞委婉到什么程度，才能不叫你未来姑父知道我喜欢他？我寻思他那样的人，可能比较喜欢含蓄一点的姑娘，我先装作不喜欢他，再装作慢慢喜欢他，给他个接受的过程，你觉得成不成？”
果然爱情使人盲目，小信儿不想说话，他还是个孩子。
过了一会儿实在忍不住，“姑姑您有没有觉得，其实老师他有些怕您？”
长公主：“？”
3
经过几天的观察之后，长公主发现林竚好像真的有点怕自己，比如这天下午，她经过一个人工湖，恰逢林丞相授完课领着太子也经过人工湖。
长公主欣喜挥手，“这么巧啊，林丞相。”
林丞相转身就走。
确认了证实了明白了，长公主有点伤心，“林竚你站住，你、你、你为何怕我？”
林丞相呆立不语。
公主有点伤心：“你真真是个老实人，都不会说谎哄哄人家。”不知道从哪甩出条小手帕，扭着矫揉造作的步伐一步一步往他身前挪，然后成功把自己崴进了湖里。
公主当机立断：“不要救我，我会游泳！”当场表演了一个蝶泳蛙泳各种泳，表示自己优秀到十项全能。
林丞相：“……”
他叹了口气，“这就是我怕你的原因。”
“啥？”
“因为你每次见了我都会干傻事，伤害自己，”他说着伸出一只手给她，“公主，其实往后若是再有情书，不必麻烦太子他们，小孩子过早懂这些情情爱爱的不大好。”他道：“你可以直接给我。”
“啥？”
“我的意思是我也喜欢你，喜欢你很久很久了。”
“啥？”
独孤信在旁：“姑姑你是不是只会说这句话？我作证，老师真的喜欢你好久了。大概我四岁那年吧，每当你从我上课的地方经过，老师就会走神写错字。”
林丞相脸一红，“殿下你是不是嫌自己作业不够多？”
“但他拿不准你是不是喜欢他这种类型，于是才屡屡套路你。你不知道他这么大学问的一个人，每天看着你为他写的诗有多开心，尽管那诗瞎到我一个小孩子都看不下去。”独孤信又道。
长公主：“我看你是真嫌自己作业不够多。”
独孤信闭上了他高冷的嘴巴，心想你们大人谈个恋爱真矫情，而且造作，一个被拆穿了就恼羞迁怒小孩子，出息吧。
昂首阔步走了。
剩下公主瞪着林丞相：“我的诗真的作的那么瞎？”
“……”林丞相道：“你再不上来就要泡发了。”
她倔强地看着他。
他只好无奈地道：“我看了一千六百首，你那天去我家读了六十八首，剩下的一千三百一十四首，大不了我用余生帮你改，好不好？先上来。”
公主红脸一阵，看着他的手，沮丧道：“还是不了吧，我怕像上次在花丛里那样，拖累你。”
“来吧，我不怕被你拖累。”
“那你可要抓紧了，一辈子也不许放手。”
“说好了。”
那时候，她以为她可以握着他的手白头偕老的。
她见他的第一面，就已经把他们的一辈子都想好了。等社稷稳固，等小信儿和他们的孩子长大，她就和他去五台山养老。选后山小树林最后头的一块地，盖个家，不用多大，够住就行。吹着小风看日升日落，还可以在门前开片菜园子，小信儿不爱喝牛奶，就养头羊吧。
后来……
后来……
告别来得那么快，冲天的火光里，厮杀声，哀鸿惨叫，一片人间炼狱。
是他先放开了她的手，因为知道她一定舍不得先放。
她前有父母临终托付的江山社稷，有无数处于水深火热的百姓，后有夫君和嗷嗷待哺的幼子，她太难了。
他深知她的难处，所以选择先放手，如同每一个鸟语花香的清晨，在她额上印下一个轻柔的吻，道：“去吧。”
她最后回过头，是他将熟睡的孩子搂在怀中，双手捂住了小家伙的耳朵，替他隔绝了尘世一切叫嚣。
为相，为夫，为父，那是他能给出的所有。
他们都知道他逃不出去的——城门守军几乎全军覆没，城中兵力不够，她要抽调全城官员家中的府兵就得以身作则，于是她将她的夫君和孩子孤零零留在了那个火坑里，任凭他们自生自灭。
逃不出去的，敌军肆意猖狂，走到哪里都是死路一条。
她一边赶往紫禁城一边喊着他的名字，眼泪撒了一路。
她忽然想起那些诗他还没有教她一一改完。
这个人成了她余生的噩梦。
“剩下的一千三百一十四首，大不了我用余生帮你改，好不好？”
“你啊，每次见了我都会干傻事，伤害自己。”
“小信儿，我在五台山抄了二十余年清心寡欲的佛经，为何只要一闭上眼睛，还是忘不了他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