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转眼就是腊月里,从金国回到临安之后,我就全面接管了唐逸在京城的生意,成为他的十大掌事之一,其它九位分别派驻在金国、西夏、大理和大宋的几大城邑,我只知道有这些人的姓名,但彼此之间却从未见过,平时有生意上的沟通都是通过专门的人传递。
孟珙自那日与我在汴京分别后,就再也没见过了,我回到临安后他已经回到了军营,被派去驻守枣阳,升为承信郎,有了品级,要操练三四万人马,自然是十分忙碌,但是他还记得给我写信,一个月总要写上三四封,一开始我总盼着巡城马快些来,等信等得痛苦万分。后来我也学会了假公济私,把信交给生意上负责荆襄一带的主事,叫他再帮我传递给孟珙,与他的书信往来就更频繁了,只能以此廖解相思之苦。
他那日说要向唐逸要我,打那之后却再没有提这件事,只说要我好好等他,绝不会负我。唐逸有一次去岳阳,听说孟珙特意前去与他见了一面,不知是不是说我的事,唐逸回来也不告诉我,任我怎么问却总是顾左右而言它,我在信中问孟珙,他也不答。这二人的嘴巴真是硬挺。
我在生意上渐渐得心应手了,平日里主理珠宝玉石的批发生意,其它的行业却是交给旁人处理,只月终对一次帐。跟着有名的玉石师傅认材料、定品级,与老艰巨滑的商人谈生意,渐渐也能算是半个玉石专家了,我虽然贪玩,但下定决心做好一件事却是极有耐心的,城内都传言金玉斋有个年轻漂亮能干的女掌事。
这日下起了大雪,鹅毛大雪纷纷扬扬,那道上的雪堆了有半尺厚,我便提早回了家,记起唐逸最喜欢的龙鱼,着急地去看怎么样了。深一脚浅一脚地跑过去,果然一池龙鱼都死光了,不知道他该有多伤心了,叫阿齐提了桶来,与他一条条把死鱼捞起来,待捞完之后,发现自己竟忘了穿斗蓬,头上身上的雪都凝成了冰,手麻脚麻,浑身都要冻僵了,回屋之后换了衣服便有不对劲,昏昏沉沉地躺下,便爬不起来了。
烧得糊里糊涂时,感觉有一只手放在我额上,不一会就有就人用冰水给我敷脸,还喂我吃了药,也不知睡了多久,醒来见夜雪梦雨分坐在床两头做针线活,屋子里暖融融的,原来是生了炉子,那炉上的药已经翻滚开了。
“快趁热喝罢,药凉了可就失效了。”梦雨把药端给我。
“好苦,我不想喝了。”我喝了一口就吐了出来,喉咙痛得厉害,还咳嗽了起来,这一病倒是很严重。
“不喝怎么行,大夫说你是风邪入体,又侵入肺部,天气太冷,会好得很慢的。那边有姜糖,你先把药喝下去,再吃一颗姜糖,就不苦了。”夜雪说。
“哪来的姜糖?”我把药一口气猛灌下去。
“是公子买回来的,他说你口味重,最喜好甜辣,这姜糖你肯定喜欢吃。”
“他倒是很了解我。”
“你才知道,他连你喜欢什么颜色,什么花,什么香,喜欢听什么曲子都一清二楚。”她们两个都笑了起来。
“我好像没对他说过这些。”
“是啊,可他就是知道。你最喜欢黄色,最喜欢桐花,最爱熏茉莉香,最爱柳永的词,最喜欢听苏东坡的《明月几时有》。厉害吧?”夜雪掰着手说与我听。
“真的很厉害。”他倒是很会察颜观色,这些小细节到底是怎么被他发现的呢?
“你想吃什么?我去给你做。”梦雨问我。
我虽吃了点姜糖,嘴里却仍是没味,突然想起荸荠,“不如我们就在这屋里煮糖水荸荠吧。”
“好啊,我也好想吃,我去拿荸荠和锅子来。”梦雨不一会就把东西拿来了。
荸荠很快就煮熟了,那红糖水熬得极浓,满屋都是甜香,我们三人一人一碗,正要开动,唐逸却进来了,一身风雪,手上端着一盆水仙花,那水仙抽枝极多,开了十几朵花,沁人心脾。
“这屋里药味太刺鼻了,水仙有宁神养息的作用,摆在床头吧。”唐逸说。夜雪伸手接过他手里的盆。
“是买的么?”我问。
“买的哪开得这么大这么好,这是公子前些日子买了水仙蒜头回来自己剥了皮切了养的,一直在书房喂水,它倒也通人性,开得这么快。”梦雨说着,与夜雪使了个眼色,两个人端了碗回自己屋里吃去了,只剩下我和唐逸两个人。
“她们两个近来怎么古古怪怪的?”我挑起一颗熟荸荠正要往嘴里送,他一把拿住我的勺子,“这皮寒凉,不能吃。我帮你削了再吃。”
他拿起小银刀,慢慢转动着把荸荠皮削掉,那手指细长,真是好看。他削完了递到我嘴边,我张嘴要吃,他却一下丢到自己嘴里去了,一脸坏笑地看着我。
“我就说你没这么好心。哼,坏心眼的家伙,我自己削。”说着我便夺过小银刀,自己削,我与他赌着气,用力过猛,一下把手给割破了,血珠子像水一样渗出来,我怕滴到床上,“快给我拿个毛巾来”,我边使唤他边埋怨:“都是你害我流了这么多血,你赔我”,他却一口含住我正在流血的手指,吸吮起来,我愣住了。
过了一会,他把我的手指拿出来,吐出嘴里的脏血,“这样止血最快,看到没有?”
我看手指,确实没流血了,伤口都发白了。他又拿起小银刀削起荸荠,削完了递到我嘴边,我以为他又骗我,不愿上他的当,扭过头去不理他,他却捏着我的下颚塞进我嘴里,我要吐出去,他却用手堵住我的嘴。
“你哪来这么大脾气,本公子亲自给你削荸荠,你还不乖乖地给我吃下去。”
我只觉得委屈极了,一下哭了起来,眼泪没完没了的,嘴里含着荸荠,边哭边用手打他说:“你个坏胚子,混蛋,臭狗,只会欺负我,你有种就去欺负别人啊。”
我呜咽声极大,一下咳了起来,他被吓住了,拿出手帕来给我擦脸,又帮我拍背,“我逗你玩的,你真哭了,我错了,再不逗你了还不行吗?”
他帮我拍了好一会,我的气才顺过来,心想上辈子到底造了什么孽,遇到这个祸害。
“你快出去,男女授受不亲,我要睡了。”我躺下身,拉上被子。
“你和孟珙去金国的时候同住一个帐篷那么久,怎么没讲究男女授受不亲?”他逼视着我,我脸一下红了,用被子蒙住头,问:“是他跟你说的?”
他没回答我,又问我:“你们两个呆在一起,有没有搂搂抱抱、卿卿我我,有没有做越矩的事?”
我把被子一揭,“你想到哪去了,思想这么肮脏,再说这是我和他之间的事,与你无关。”
“怎么与我无关,你签了卖身契,就是我的人了。我若是不答应把你许给他,他也只能干瞪眼。”他气定神闲地站起来,“好好休息,别胡思乱想,也别气坏了身子。快点好起来,金玉斋没你可不行,我走了。”
他一走,我就大声叫嚷,把被子到处踢,在床上两边滚,这个活阎王,真快把我逼成疯子了。
我起了床,提起笔给孟珙写信,把唐逸平时折磨我的种种劣迹都写了出来,省略了他强吻我一事,还说他只一味逼我给他挣钱,不给我饭吃,我病了也不管我,巴不得我快点死。我把唐逸描述成一个黑心烂肝的古代版黄世仁,自己则是被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的白毛女,叫孟珙一定要快点救我脱离苦海。
把信写完,我心情才平静了许多,叫人来送信。
这一病倒病了半个多月,我叫人把账册搬到我屋里,有时坐在床上翻翻账册,有时拿几本诗书打发时间,有时叫夜雪梦雨抽空过来陪着我说话,晚上无聊的时候便剪剪窗花,想想心事,倒也不觉得日子难过。那盆水仙的寿命也真长,开了半个月,竟没有要谢的意思,我的病一好,便把它拿到太阳下晒着,让它吸收一下天地之灵气,活得更久一些。
转眼就到了除夕,全府上下所有人都在一个厅里吃了年夜饭,这个家里,除了唐逸,全是仆人,不过这一天他格外平易近人,笑得也最多,和每个人都喝了酒,给了红包。席间,我应大家的要求唱了《新年歌》——
点顽皮的鞭炮
装鼓鼓的红包
快乐像个宝
啊呀咿耶
老奶奶的年糕
老爷爷的棉袄
开心的锣鼓吵闹幸福在围绕
甜蜜的分分秒秒想停也停不了
年年今日岁岁今朝
过年好大家都好
恭祝大家新年好
大吉大利财神到恭祝大家新年好
健康长寿最重要
身体要强强壮壮艳阳高照
恭祝大家新年好
万事如意福来到
家家都金玉满堂没有烦恼
恭祝大家新年好
心想事成步步高
迈大步前程似锦无限美好
吃完年夜饭,便去外间放鞭炮,封叔叫人买了好多烟火,我拉了夜雪和梦雨去梅园放烟火。天上火树银花,地上红梅映雪,格外美丽动人,这一个年过得也是热热闹闹的啊,不知道爸妈哥嫂都怎么样,我心里想他们想得很苦,却仍然是快乐的。
与她俩在雪里笑闹着,打着雪仗,不经意间看到唐逸站在墙角的一株红梅树下,穿一件银狐狸毛大氅,定定地望着天上的烟火,长身玉立,身姿清冷,和平日的他格外不同,多了几分高贵和落寞。
雪天雪地之间,他也是一身银白,站在墙角不显眼的位置,可仍是让人一眼就看得到。我蓦然想起一首咏梅的诗——
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
明明是写梅花的,我却觉得像此时的他。静静地走过去,站到他旁边。
“你看那烟花多漂亮啊。”我明明没出声,他却知道我站在他边上。
“烟花易冷,虽然璀璨,却只是霎那芳华,不如这地上的梅花开得长久。”我说。
“有些人活着,就只是为了那一刹那的美丽,哪怕只是转瞬即逝,也觉得是值得的。”
他说这句话,我倒突然想到了赵倩仪,她曾说她人生最大的快乐就是遇到孟珙,用一天的时间爱上他,花八年的时间等他,用一辈子思念他,只为了他一个拥抱便觉得人生了无遗憾,这种人我永远也不懂,也不想懂,因为那种辛苦,我学不来。
离开金国的时候,我曾去看她,她当了太子妃,越发的有风致,别人看着她是锦衣玉食、无忧无虑,以后太子登基了她就是皇后,人生自是一派辉煌,我却看出她对什么事都满不在乎,想来对太子也极不上心,便劝她多费点心思在太子身上。
“有什么用,在不想花心思的地方花心思,也收不到好结果。”
“你努力一点,起码心安理得。”
“这样的心安理得,换作是你,你想不想要?”
我无语,也不知道如何作答。
“我没能做到的事,希望你能帮我做到。爱他,就请多爱一点,把我的一份与你的一份加在一起。”
好。我说好。今夜万家灯火,他在做什么呢?有没有,想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