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意跟我走进这院子么?”孟珙与我站在他家门口。
“愿意。”
“可是说定了,不能反悔,你要是跑了,掘地三尺我都要把你找出来。”
“我不跑,我们不是说好老了要一起看桐花么。”
他又问我:“怕不怕见我双亲?”
“怕。”我老老实实地回答。
“那却是为什么?都说丑媳妇怕见公婆,你既不丑,还美得很呢。”
“我听说你母亲素有妇德,贤惠又善持家,被皇亲封为冀国夫人。想来一定是端方之人,我随性惯了,怕她不喜欢我。”
“不会的,母亲虽严厉,但却讲道理、重品德,不是难以相处的人,我三位嫂嫂和她向来和睦,你不要杞人忧天。”
我也希望自己不要杞人忧天,可越担心越成真,我一见到孟夫人就像老鼠见到了猫。她就跟我想象中一样,衣着素朴,面容严肃,能生出像孟珙这么英俊的儿子,年轻时必定也是美丽的,可岁月竟把她打磨得像一座石雕一样,让人看着就肃然起敬,不敢与之亲近。他那三位嫂嫂恭恭敬敬站在一旁伺候,举止神态都如出一辙。
她仔细地盘问了我与孟珙相识的经过,又问起我的出身,我只说自已与父母失散,已经无亲无故了,她听闻之后脸色一变,叫下人安排我去休息,送我去房间。我已经想得到接下来是一场持久的拉锯战。
果然孟珙从她房中出来,一脸沮丧,我迎上去,拉他坐下,“我已经猜到孟夫人的意思,你放心,我不会放弃的。”
“母亲出自官宦之家,素来注重门第,她也极重礼教,认为不媒不聘不为婚。让她改变看法是有些难的,不过几个兄弟之中,她最疼爱我,我只要坚持想法,她也奈何不得。父亲倒是很喜欢你,他以前老说想我娘亲给他生个活泼可爱的女儿,可惜未能如愿,你很符合他的要求,上次我们同去汴京的时候,他就对你很欣赏,我会去向父亲求情,让他跟母亲说。以后进了我孟家的人,可要好好听我娘的话。”
“呀,天下的儿子果然都一样,偏向母亲,唆,门都没进,就给我敲警钟,看来以后我是没有好日子过了。”我装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逗得他笑了起来。
正如孟珙所说,他父亲真是很喜欢我的,待我极为和善,一见到我就亲切地称呼我“丫头”,叫我陪他下棋、种花、散步,与我谈论诗词歌赋,告诉我许多孟夫人的喜好,又当着众人的面把当日我如何救公主、如何在金国为大宋争光讲与孟夫人听,他说我“临危不乱,堪比木兰”,这一番夸奖倒真的给我扳平了不少分,使孟夫人对我刮目相见,面色上对我和气多了。
我也找准一切机会讨好她,她见我还蛮机灵识趣,与孟珙也是情投意合,便有些妥协了,找了算命先生合了我二人的八字,那先生说我们姻缘天定,是上上之选。她一听,既是天命所归,那就遂了我们的意吧。其实那算命先生是孟珙事先就安排好的。
婚事就定在七月初十这天,我算着还有一个月,就催着孟珙先回军中去销假,过几天再回来,他怕只把我留在家中我一个人会不习惯,我便要他放一百二十个心,“我就像那江中的小鱼,游到哪里就到哪安家,适应能力可强得很,何况以后你长年在军中,我还是要一个人,不如早些适应。”
见我说得有道理,他便去了。
孟珙一走,他那三位嫂嫂整日与我在外面采购婚事要用的物品,在我的影响下,她们渐渐不似以前那么刻板,十分羡慕我去过许多地方,见识了那么多世面,一有空便拉着我故事,其实我哪有那么多经历,到南宋也就一年多的时间,于是瞎编一些古书上的事讲给她们听,她们倒真的信了。
这日,我正在街上走,忽有一人拉住我,我一回头却是封毅。我不知道该怎么与他打招呼,正犯着难,他先说话:“姑娘不必为难,我此刻并不是代表公子与你相见,只是作为朋友想与你叙叙旧。”
我心下松了口气,找了一个清静之地坐下。我问他生意打理得如何,他说一切都好,我又问府中的人可还好,他说都是老样子,就是都惦记我,盼着我回去,我便不做声了。想起与梦雨夜雪一起做针线、煮荸荠、放烟火、踏青,想起崔妈教我做菜,想起与阿齐一起喂鸽放马,想起封叔对我的照顾,心中甚是伤感,不过是几个月前的人和事,倒像过了一生那么长。
“姑娘真打算永远不见公子了么?”他终于把话题转到唐逸身上。
“他现在是大理驸马,我见他做什么?”
“说与你听,你可能不信,他现在并不在大理,仍是在大宋。”
我一惊,“怎么可能?”按日子推算,他与段嫣应该是完婚了。
“确实如此。姑娘一个人从大理走了后,公子也回了临安,你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们都不知道,只知道是一定是出了大事,不然你不会出走,公子回来之后像变了一个人,整日借酒消愁。”
“他的事我不想知道。”
“你能告诉我发生了什么吗?”
“都是旧事了,还提它做甚,反正我与他此生再不相见。”
“姑娘,有些话本不该由我告诉你,可我实在不想看到公子继续沉沦,你知不知道你的出现改变了公子一生的选择。”
我不语,只听他说,“你可知道公子真正的身份。他是西夏皇室血脉,桓宗皇帝的亲生儿子。桓宗皇帝励精图治,是西夏百姓尊重的好皇帝,可惜他母亲罗太后与皇上的堂兄李安全行苟且之事,竟发动政变废掉了皇上,立李安全为帝。我父亲与皇上的一班心腹大臣历经千辛万苦带着只有4岁的公子逃到大宋,改头换面,以生意人的身份在临安立足。李安全也没有什么好下场,他当了十三的皇帝,连掀战事,民怨四起,被齐王李彦宗的儿子李遵项废杀于宫中,李遵项自立为西夏之主。公子背负血海深仇和复位大业,每走一步都要小心翼翼,他这二十几年,不知道死里逃生多少次。”
我震惊得说不出话,又听他继续往下说:“公子一开始看中你,确实是觉得你是真性情,人也漂亮,想把你调教好了之后送给段智祥,帮他在大理打好关系。可是与你相处久了,他便情不自禁地被你吸引,别说他,就是我们这些下人都觉得姑娘可亲可爱,盼望你与他能修成正果。他知道你对孟珙的感情,内心痛苦不已,却仍然抱有幻想,在去岳阳之时,与孟珙定了一年之约。约好一年之后,你在他们中间选择,若你选了孟珙,他会以哥哥的名义送你出嫁,若你选了他,他会明媒正娶,让你成为以后的西夏王后。”
我觉得这简直就是天方夜谭,满肚子疑问,“既如此,他为什么还要带我去大理,要把我送给段智祥?”
“那都是段智祥的意思,他只说要公子去大理,也想一睹你的舞姿,公子见他登上帝位,想着若是日后他要回西夏夺位,段智祥也能出力。这个要求并不难办,便带了你去,谁知道一去,那铮兰公主便看上公子,公子人在大理,不管答不答应,他这个驸马都是坐定了,段智祥金口一开,谁能拒绝?大理虽是小国,可我们的玉石多是来自于大理,要锻造兵器、招兵买马、四处疏通关系,需要大量的钱,这你还不懂吗?”
我这才明白,为什么唐逸的生意做得那么大,账面上却并没有多少现钱,“所以他把自己和我都卖给那段智祥,既然都想好了,怎么又不做驸马了?”
“这就要问你了。他现在终日与酒为伴,消瘦得像鬼一样,对复位一事只字不提,雁翎,不管公子对你做过什么错事,他受到的折磨都够了。自你到府中以来,公子对你的好我们这些外人都看在眼里,你是当真不懂公子的心吗?”
我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一般难受,“我和孟珙就要成亲了。以后和唐逸也不会再有往来了,你们既然要做这么大的事,我就在此祝你们马到功成,帮我对他说,我也盼他能够早上当上西夏皇帝。”
我起身要走,封毅却拦住我,“他就在襄阳内,你若有话,就自己跟他说。这是他的地址。”
“他为什么会来襄阳?”
他顿了好一会,“他等着喝你和孟珙的喜酒。”
封毅走了,我一个人呆呆地坐在这茶水铺中,他刚才的话对我来说无疑是一个巨大的冲击,很多事想来也解释得通了,我的心沉重无比,脚下也像灌了铅一般。
一回到孟府,我就进了房间睡觉,只觉得这天好热,蛙声好响,一晚好长,难熬得很。去年这个时候,我是在给唐逸打扇吧,也是这般睡不着觉。若是没有遇到唐逸,我也就不可能遇上孟珙。唐逸没有和我发生那夜的事情,也许现在已是大理驸马,他的复位一事,也可以提前进行了。
又是花街,又是女肆,他的喜好倒真是难改。门口的****拦住我不让我进去,我给了他一锭银子,他只当我是哪家的夫人上门来寻丈夫,便一路劝我男人在外面偶尔偷吃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女人只有大度才能留住男人的心。我回了他一句“狗屁,告诉我唐逸在哪一间。”
几个衣服都没扣好的女人东倒西歪地坐在门口,喝得酩酊大醉,看来是喝了一晚。我推门进去,那人躺在床上,已睡熟了。我见他胡子竟长了有一寸长了,全身的肉掉了一半,颧骨高了,眼深凹了,皮肤苍白,像是长期没有见过日光的,以前的风姿都到九霄云外去了。
我看他这个样子,尽管对他有恨,心里却很不忍心,为他脱了鞋子,让他睡得更舒服一些,给他刮了胡子,擦干净脸,他睡得很沉,一动不动。待我走到门口,听见他说:“我只是在做梦,对不对?”
我正要转身,他又说:“不要转过来,让我看看你的背影,这背影真的好像。”
我鼻子一酸,转过身,“正面像不像?”
他的头本来抬起来了,忽然倒下去,“原来不是梦。不是说永远不再见我么?”
我走过去,“封毅都告诉我了。不管你有没有和段嫣一起合伙起来害我,我都不打算追究了。以前之事都当一场梦罢。你起来,回临安去,去把你未完成的事办完,你要做西夏皇帝便去做,别叫封叔他们失望,为了你,他们也是背井离乡,卖上了一生,又卖上了后人,你不能只为自己。”
“那你呢?”
“我留在这里,过我的生活。”
“和孟珙?”
“是。”
“他对你好吗?”
“很好。”
“好就好。”
“你什么时候回临安?”
“什么时候都可以走,你要我留下喝一杯喜酒再走么?”
“还是不要了。我与你的事越少人知道越好,他一心认定你与段智祥沆瀣一气,都是小人,看到你,还指不定会对你怎么样。我不想看到你们打架。”
“是怕我伤他,还是怕他伤我?”
我不回答,“你以后少喝点酒,身体是自己的,不为别人,就为你自己。人生里面哪里就只会遇到一个李雁翎。我还是喜欢看以前的快活王。”
“你这么洒脱,倒是我痴了。”他苦笑一声。
“我总不能天天哭着鼻子过日子,哭哭哭啼啼就能回到以前吗,我也不愿意恨谁,为了不相干的人让自己受罪不值得。”
“原来我只与你不相关的人。罢了,我走了。祝你们,琴瑟和谐,白头到老。”他脸上一抹凄凉的笑,叫我不敢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