触目惊心的红,冷寂萧瑟的白,这是我在腊月里得到的礼物,然后又是长久的卧床。明明是我的不幸事,夜雪和梦雨却整日整日地哭,有什么好哭的呢,我都不觉得悲伤,不过是没了一个孩子,在这样的时候,它选择离开我反而是对的。没有父爱的孩子,生下来也是可怜的。
除夕之夜,我要夜雪和梦雨帮我把饭端到房里来吃,团年宴上有我在,大家一定会吃得不痛快的。我坐在床上看一本诗集,随便一翻,便看到这样一首,“事关休戚已成空,万里相思一晚中。愁到晓鸡声绝后,又将憔悴见春风”,这诗的题目是《除夜》,明明是大好的除夕夜,却写得这样凄惨落寞,就如同此时的我,在别人都欢聚一堂、开怀畅饮时,却在这孤独的房中憔悴哀叹,真是感同身受。
门口响起敲门声,我以为是夜雪或梦雨,说了声“进来罢”,手上仍翻着那本诗集,门一开,风便灌进来,我拿起书去挡,却看到一身黑衣黑斗篷的唐逸站在门口,他径直进来,走到我床边。
“什么事?”我并不看他,淡淡地问他。
“我来抱你去吃团年饭。”他说。
“团年饭,我和谁团年呢?我的父母不在身边,孩子不在身边,我只是一个无亲无挂的人,为什么要去吃团年饭?”
他在我床边坐下,扬起一抹凄怆的笑,“你的父母我没有办法帮你寻到,可你还有我,锦儿我也一定会想办法接回来,你再忍一忍,相信我。”
他眼巴巴地看着我,企求我会看一眼他,可惜我心如铁,今日的我已不是那个喜怒都放在面上的李雁翎了,我淡淡地说了一句:“我相信你。”
他一喜,抓住我的手,“我带里去饭厅。”
我轻轻悄悄地推开他的手,“我说了不去,我最见不得别人比我过得好了,刺心。”
他眼中有痛,跪到地上,“不,你不是,你不是这样的人,翎儿,我知道我做错了,我对不起你,求你不要这样折磨你自己,我宁愿你折磨我,你打我也好,骂我也我,杀了我也可以,只要你消消气,只要你开心一些。你打我,你打我啊!”
他拿起我的手打他的脸,我由着他打,他用了很大的力气打自己,可是痛的是我的手,我用力抽回自己的手,看着他说:“我打你也不会觉得开心,若我开心了,有些人就不开心了,我更愿意成人之美。”
“翎儿,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我们,我们以后还会有孩子,还有会很多孩子,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孩子,我有锦儿就够了,你的孩子,不是已经有人在帮你生了么?人不可以太贪心的,否则什么也得不到。”
“翎儿,你知不知道,你的每一句话都像尖刀刺在我心上,我好难受,我好难受。”
“那是你的事,没有人让你到这里来。”我又拿起那本诗集。
“若是我死了,你能不能原谅我?”
“你舍得死么,李睍,王爷?”
他突然从身上掏出匕首,抽出鞘子,把匕首放到我手中,“如果杀了我,能让你解气,那你就刺我,刺向我,死在你手里,我不后悔。”
我把匕首扔到地上,“杀人是要偿命的,我没有有后台的皇帝父亲撑腰,杀不得你。”
“好,那我自己来”,他说着就把捡起匕首对准自己的胸口,做出刺下去的动作,我眼疾手快抓住刀柄,“你要死也请找个离我远一点的地方,别弄脏了我的眼睛。”
他绝望地退后两步,踉跄地扶住桌子,不可置信地看着我。是觉得我心狠,是觉得我歹毒,无所谓的,我根本都不在意你怎么想的。
“你都听到了,何必还要在这里自取其辱?”门口一个红衣女子,一身火红的披风在雪夜里显得格外醒目,她走进来,扶住唐逸,拉着他往门口去,“他们都在等着我们呢,天气冷,团年饭都要凉了。”
唐逸还有些不忍,转过头来看我,我用诗集挡住脸,嘴里轻轻念着一首词:“东放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晚鱼龙舞。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这词并不是这首诗集上的,是我突然间看到段嫣那醒目的一抹红,便记起了曾经在临安那个花魁斗艳的夏夜,我也曾是一身绿装,是万人之中醒目娇艳的女子,在断桥边与他相见,他戴着二郎神面具抱我飞身下桥,天上一颗流星闪过,我闭上眼睛,祈求老天给我与他来一次浪漫的邂逅。他在人群之中不见,我是那么怅然若失,兜兜转转几多时间,才知道他是那个断桥边的男子,爱定他,我不后悔,我一直以为是这样的,因为他就是那灯火阑珊处的人,是我寻了千百度才寻到的人,可惜啊,可惜,我的以为终究是落空了,最后却落到这般田地。
也许他是我寻了千百度的人,而她,才是他寻了千百度的人。
世间的情缘就是这么阴错阳差。早知道是这样,不如从不相见,不如从不回头,不如他直接做了那大理驸马,何必要让我空欢喜一场,得到之后又失去。
老天,你太狠心,要我的心一点点失血,成为枯槁,我也只是一个弱女子啊!
他呆呆地听着我念完这首词,深深地望了我两眼,眼底是无边的悔恨和心痛,然而他还是关上门,跟着她一起出去了。
他们一走,我的脑子又是一阵天眩地转,眼花缭乱。
是我不识好歹,不给他面子么?是啊,我就是这样的个性,嫉恶如仇,得理不饶人,有理争三分。也许做个心胸宽阔的王妃,不嫉妒、不闹腾,知足一点,过一点安逸的日子就好了,他不是低头认错了么?给他一个台阶,让他在别人面前也有尊严,让别人也能看到我的端方周详,看到他妻妾相处和睦,不是很好么?
可是我做不到,做不到与人与享,特别是她。也许换一个女人,我可能会接受,也可能会识大体一点。可是命运就是这般无情,几个月前我还在庆幸她被打入冷宫,现在就轮到自己了。
是我自己的报应吧!那我就是活该如此倒霉。
正月里,积雪融化得很快,每日夜间都可听到屋外鞭炮的轰鸣,想象得到满天火树银花、星如雨下的美景,而再美的景致也与我无关了,一颗枯槁的心,是欣赏不到美景的。那个红衣女子,想必很快乐,倚靠在他怀里,看繁华落尽、烟花璀璨,一定很开心吧。
我擦一擦唇边的血丝,吞一口冰凉的茶,只有冰凉,才能让我感觉到我是真实存在的一个人,因为那炉火太温暖,我怕靠近了温暖,就接受不了这更冰凉的世界。不如,永远都是这般冰凉。
元宵节那天晚上,府里的人都出门去看灯。我已经出了月,可以出门去了,夜雪和梦雨拖我出去看灯,我死活也不去,给她们每人一枝银簪,叫她们打扮得漂漂亮亮出去了。
我要留在家里,欣赏后院的白梅。以前总觉得红梅艳雪是最美,那怒放的红把冬天都点亮了,可看透了世间真情之后,我方才觉得那淡雅无争的白梅清香高洁,是真正的美艳动人,平常人不屑于它的清寒,只有在心里经历了浩劫的人才能理解它的默默无闻。
也许我永远都不甘于像白梅那样默默无闻,我只是欣赏,仅仅是欣赏而已,因为,我是真的做不到。
把头发随意地放在脑后,穿了一件藕丝琵琶衿上裳,套上素绒绣花裙,披一件白狐狸毛肷褶子大氅,镜中的人清瘦颀长,冷得像水边的一棵白杉树,完全没有了先前艳丽妖娆的姿容,添了许多楚楚动人的风情,曾几何时,我是最不屑于这种林黛玉似的柔弱清冷的,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也成了这样的怨女。
后院很清冷,灯火昏暗,廊下只挂着两盏灯笼。我提上一盏灯笼走进密密匝匝的白梅阵中,风一起来,沁人肺腑的芳香冲进心田,点点白梅都落到我身上,我闭上眼睛感受花瓣轻拂脸颊的温柔,摊开手掌去接那薄如蝉翼的雪绒花。若是有人此时看见我这副模样,大概会以为我是这梅林中的花妖吧。
“冰雪林中著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尘。忽然一晚清香发,散作乾坤万里春。”一个低沉的男音在背后响起。
长身立玉的男子穿着菊纹银丝劲装立在廊下,一根银丝束住满头乌发,剑眉星目,似朗星明月,旭日阳刚,这世上除了孟珙,谁还有这样挺拔的英姿?
“原来还有人喜欢这首咏白梅的诗,孟大哥,真是越来越俊逸潇洒了,这好好的元宵节,不留在家中过节,怎么到西夏来了?”我一步一步走向他,满脸惊奇地望着他,置疑面前这个人是不是我幻想出来的。
“皇上派我押送到四川边防的粮草,借着机会想过来看看你,便来了。”他的坦荡让我脸红,我轻轻一笑,掩饰脸上的凄迷,却是不知该说什么。
“身体好些了么?”他问。
我一惊,他如何知道我的事?一脸狐疑地望着他。
“是封毅告诉我的,我们在城中遇到,他很担心你,还要我过来劝一劝你。”
我心里感动,封毅那冰冷冷的性子,也知道关心人的啊!
“什么大的事劳你们这么多人挂念,我倒过意不去了。我挺好的,哪需要人劝?”我故意挤出一个笑容,眼中却有泪在滚动,拼动忍住不让它掉下来,还好灯火昏暗,他看不清我的脸。
“翎儿,你不快乐。”他说。
是啊,我不快乐,孟大哥,我不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