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哲被押回大牢时,狱卒得到知县授意,言语之中客气了很多。
那个白衣少年依然坐在床上,仿佛这段时间就没有动过。少年转头看着杨哲,心中奇怪为何杨哲全身完好,一点不像用过刑的样子。
须知大宋的衙门审案,喊冤的,基本没有不被打的。除非一开始就认罪了,才能免去暂时的皮肉之苦。这人之前口口声声说不知自己为何被捕,难道这么快就认罪了?但押送他回来的狱卒又是怎么回事?这到底是押送犯人,还是请老爷回家?
虽然心中有疑问,少年却依然不肯放下身段去和杨哲主动搭话。
杨哲却注意到了少年眼神的变化,上前搭话道:“大哥你是不知道,刚才兄弟我可是九死一生。那昏官果然存了诬陷良民的歹毒居心!”
少年与杨哲一来二去,也算熟识了,并没有先前那么冷淡。而且对杨哲怎能完好归来也很好奇,问道:“难道他们没对你用刑?”
杨哲道:“承认就是有罪,不认就要用刑,大哥你说这官府和流氓有何区别!”
这一句正道出了这少年的遭遇,他大觉有理,赞道:“说得好!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可民总斗不过官。他们要定你罪,那是一点办法也没有,就算你喊冤不服,也不过是拖延时间多受些折磨罢了。”
杨哲早观这少年虽然性情高傲,却不像真正罪大恶极之人。此时听他终于愿意敞开心扉,心下微喜。故作沮丧道:“这是咱们俩认识以来,大哥对我说过的话里字数最多的一句了。”
少年觉得杨哲这话说的有趣。这困在牢中的人哪个不是伤嘴垮脸,如丧考妣,脸上尽是绝望的疲惫,哪还有心思理会别人。可这人虽然身陷囹圄,却完全没把自己的糟糕处境当回事,竟然还有心思开玩笑。
心里对杨哲的感观转变了许多,看他那副乡巴佬似的穷酸样似乎也没那么讨厌了。想到自从这人来到这里成为自己的狱友,随着他唠唠叨叨的纠缠,心头那抹沉重仿佛确实轻了许多,不觉心中一暖。
“请问大哥高姓大名?”
“兄弟贵姓?”
一阵沉默之后,两人竟同时开口,然后两人相视大笑,牢房冰冷的阴霾仿佛也随着笑声一扫而空。男人间的豪情就是这样,一笑泯恩仇。很多时候,一场放肆的大笑往往就会促成一段一生的友谊。
“钱劲宇。”那少年首先开口说道。
“在下杨哲,见过钱大哥。”杨哲说着就要深深拜下去。虽然都听狱卒叫过对方名讳,但君子之交起于礼,亲自问过才算正式认识。
钱劲宇连忙拉住杨哲,说道:“兄弟不可,你我年纪相仿,我可受不了你这一拜。”
杨哲来到这个世界,可以说他在人世间所有的羁绊都已被命运粗暴地切断了。对于大宋朝,他是凭空多出来的一个人。他的内心时刻都被彷徨无措所折磨,毫无准备的穿越仿佛在他与这个时代之间建造了一道铜墙铁壁。他始终是一个人在战斗,为了生存,在与这整个世界中的未知搏斗。
直到此时,他终于有了第一个朋友,他与这本和他无关的世界终于有了第一缕联系。杨哲内心在这完全陌生的世界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停靠的口岸,他从来没觉得交到一个朋友会这么荣幸,这么激动,这么满足,这么安宁。
杨哲望着钱劲宇的眼睛,真诚道:“钱大哥,无论你相不相信,你是我在这个世界上第一个朋友。如果我们能一起出去,我能认你做大哥吗?”
钱劲宇当然不信。
两人一共认识不到两天,说的话都能数得过来。冷不防杨哲搞这一出,若是在外面,那肯定是来攀亲戚骗钱的。但现在两人深陷牢狱,连能不能出去都不知道,敢在牢里攀亲戚不怕罪加一等?
这杨哲又说得真切,不似作伪。钱劲宇似已被说动,答道:“就算不能出去,你这兄弟我也认了!”
杨哲本不是个多愁善感的柔弱男子,但此刻内心最柔软的部分已被触动,强忍着泪水不敢流下,怕被钱劲宇错以为自己是有断袖之癖。
钱劲宇看他可怜,问道:“贤弟是哪里出身。观你谈吐气度,定不是愚兄初时以为的白丁流民。”
杨哲收敛心神答道:“出身再好又有何意义,如今倒真的确实只是一介流民。大哥,我的出身,现在还不是说的时候。等咱们出去,一起开创一番伟业之时,定然全盘告知,绝不隐瞒。只是此时时机未到,仅此一件事暂无法相告,其他大哥但有所问,阿哲定知无不言。而我身世之事,也绝不会造成任何麻烦,大哥尽管放心。”
杨哲心知他若真的把事实说出来,只怕钱劲宇可能会觉得他胡编乱造,难以完全信任他,两人恐生嫌隙。而说成是无法说的苦衷,反而是古时少年儿郎中流行的任侠之风。钱劲宇若是觉得他有难言之隐,就绝不会让他把秘密说出来,以成自己手中的把柄。
“诶,贤弟这是哪里的话。我现在只知道,你,杨哲,是我钱劲宇拜把子的好兄弟!”在这牢狱之中,生死祸福只在旦夕之间,所谓患难见真情,钱劲宇不知不觉也热血沸腾起来。
杨哲大受感动,心中溢满感激。牢房中并无其他器物,两人将稻草在床缝里插上三根,拜了天地,还咬破手指,歃血发誓定要富贵同享,患难与共。
杨哲讲了一些后世有趣的故事,钱劲宇又讲了些益州的风土人情不觉已到深夜。
钱劲宇忽然意兴萧索,想到明天就是自己最后一审,只觉与杨哲相见恨晚,刚遇知己就要生死分离。又想到杨哲多半也难以幸免,更是悲从中来。
钱劲宇长长叹息一声。
杨哲不忍见钱劲宇逐渐消沉,沉声问道:“大哥再把你入狱的情形详细说说,不到最后一刻,不要放弃希望。”
钱劲宇虽已不抱任何希望,但听杨哲所说话语充满了男人世界的悲壮情怀。内心不觉一震,仿佛醍醐灌顶,想到大丈夫在世岂可畏首畏尾轻言放弃。想通这一关节,他豪放地大笑几声,将自己的故事慢慢道来。
大宋开国五十余年,中原有威胁的敌人基本荡平。从太祖开始几任帝王都注重经济建设,国内百姓安居乐业,农业商业飞速发展,民间商品交易频繁。国家富足,百姓富裕,日常生活中交易支付的金额越来越大。以前使用的铜钱、铁钱重量太重,不便携带,购买大宗商品,清点也不方便。此时就出现了为不便携带巨款的商人经营现金保管业务的“交子铺户”。存款人把现金交付给铺户,铺户把存款数额填写在用楮纸制作的纸卷上,再交还存款人,并收取一定保管费。这种临时填写存款金额的楮纸券便谓之交子。
益州商人钱多多家产丰厚,见交子铺有利可图,便也开了一家,交给儿子钱劲宇管理。
钱劲宇从小接受传统教育,对这种不实在,想写多少金额就是多少金额的缥缈票子并不放心,总觉得问题太多。但拗不过父亲的固执,便接手过来。经营了两年并没有出现问题,也就放下心来。
这交子铺别看每笔赚的不多,存一千贯钱只收三十文的费用。但益州城内富商云集,大老爷们,二世祖们花钱大手大脚,铁钱打赏都是数十上百贯起,更别说在那些一掷千金买快活的欢乐场。总不好几百斤几百斤的铁坨子砸出来。
这袖内一掏,两指一夹,千两白银在指尖的风流姿态谁不想摆摆。所以交子铺生意异常火爆,每天迎来送往,存存取取,从不间断。一间钱氏交子铺所赚利润,竟比他家两座酒楼千亩田产加起来还要多。
正当钱劲宇对父亲的先见之明佩服的五体投地之时,奇怪的事发生了。
钱氏交子铺每三月清点库存白银与铁钱,与账目核对,以确定收入的现钱现银数目和开出的交子金额是否一致。
虽然每家交子铺开出的交子都独一无二,并且金额都由掌柜亲手填写。又有暗记画押,取款时由掌柜亲自验票通过方能兑换现钱,决难出现差错。
但钱劲宇为人谨慎,虽然清点账目工作繁复依然坚持定期对账。就在最近一次账实核对的时候,却发现有严重的不符。
钱劲宇越查越心惊,冷汗直流,铁钱与现银实物折合竟比账目短缺达到一百三十余万贯。须知交子铺虽然利润颇丰,但所赚收入与储户存款相比,那简直就是九牛一毛。储户存款的短缺,那可不是开玩笑的,只需短一成,就可能意味着一家交子铺几年的利润。钱家虽然家大业大,可这一百余万贯的短款缺口依然已经远远超出了钱家所能偿还的能力。
幸好储户不会约好全体一起来提现钱,所以交子铺仍然可以继续经营下去,依靠所赚利润来填补亏空。只要几年下来,账目相平,储户不知内里,交子铺依然可以依靠自己的口碑东山再起。
这现钱少的匪夷所思,交子收付兑换都由钱劲宇亲自经手,断不可能会有问题。这少钱的原因没找到,当务之急是改进经营方式,避免银钱短缺继续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