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的豪宅与真正的富裕,其实往往并不张扬。
就像真正美丽的女人,往往并不冶艳。
而是有一种含蓄自制的沉静之美,总让人惊喜却又感到舒服。
洪家宅邸正是这样一座真正的豪宅。
不论是从庭园外观还是内部装潢,处处都衬显这里头住的绝不是那种刚刚尝得了财富的甜美滋味,急于要对别人宣扬夸饰的爆发户、土财主,而是历代积富并且诗礼传家的那种贵族豪门世家的尊贵气息。
这种宁静中令人沈淀谦卑的尊贵气息,就连一向自问桀傲不驯的古风,来到这儿都感到走路的脚步必须踮着些,说话的声息也要放细点。
虽然这些并不会就把古风变成一个温文儒雅的人,但他总觉得不如此无法表达他内心油然而生的敬重之感,尤其是每当洪夫人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刻。
像老夫人这样的女人,无疑正是连老都老得风韵,病都病得优雅的那种难得一见真正的大家闺秀。
当洪夫人由一个妆扮素雅、容貌清丽约莫三十岁左右的少妇扶着走进这间不算宽敞的待客室里时,古风总觉得天下女子风姿之美,莫过于眼前这位其实早已病得一息尚存的垂死老人了。
虽然她又老又病,可是她的每一步身形、每一个动作,都那么不疾不徐,透显着自信而自足的优雅。
她的每一个眼神、每一次笑容,都显得从容大方,表露出真挚而动人的亲切。
连她身旁那位其实已算是罕见美女的少妇,都变得黯淡而渺小了。
至于跟随在少妇之后,先前曾至侦探事务所委托办案的少女苏恬,就只剩下稚嫩可爱来形容了。
不过,苏恬性情开朗大方,她显然身份连少妇也比不上,在这儿没有她开口的份,却也调皮地对古风眨了眨眼。
洪夫人的容貌长相其实并不甚美,身材体态也不算撩人,古风猜想,即使是当洪夫人还是一位年轻少女的时候,外型应该也仅是清秀,绝非艳丽,只怕也还没有她目前身旁这位少妇的一半抢眼。
她的美,纯然源于无可比拟的气质风范。
虽然理应将近六十岁的洪夫人,看上去却约莫只有不到五十来岁,真是一点儿也不显老,不过因着长年病痛折磨,所以看着让人感到特别憔悴得心疼。
洪夫人在少妇的牵扶中安静地落座,她微微向古风点点头,温柔地说:
“古先生不喜欢坐?”
古风拘谨地点头:“是的,夫人,我还是站着就好。”
“既然如此,也不好勉强古先生了。”
洪老夫人凝然地看着古风虽已年过三十,却仍显得有些稚气执拗的脸庞笑了笑,说:“古先生亲自来访,想必是发现了什么线索?”
古风略显气馁地微微摇头地说:“说来惭愧,夫人委托我查找的人,还没有什么确切的消息,倒是越查疑问越多,所以才来冒昧打扰夫人,想要向您请问几个问题。”
洪夫人没有接话,她知道古风还没说完,所以静静地望着古风等待他说下去。
古风停了几秒钟,从左胸口袋里拿出映像显示仪,开启后,显示出他经过放大窗影上的画格后,所呈现的录像中的少少模样。
然后,他继续详细地解说着:
“夫人请看,您委托我寻找的这位可能名叫芊芊的少女,我已从玻璃门窗的倒影中找到她的相貌,我想问您,这相貌您认得吗?”
“这…是年轻时候我的模样啊!”
洪老夫人仔细瞧着少女的画面好一会儿,这叹了口气:“这世上真有长得那么相像的人吗?”
忧悒的神色,似是在怀想着自己流逝的青春,再有智慧的女人面对自己年轻时的模样,都难免陷入时光无情的哀叹。
更何况她还是一个重症缠身,连健康都已失去了的女人。
“原来如此…那么,夫人,我再告诉您,她不只与您年轻时候长得一模一样,也和我去世的女友长得一模一样,更巧合的是,我去世的女友的名字也叫芊芊。
所以想问您,您确定这录像中的女子,名字真的也叫作芊芊吗?”
古风顿了顿,他本想再说画面中的女孩与他前世记忆中的「阿灵」也是相同长相,但想起前世记忆这四个字,不知为何就觉得说不出口,也许是连他自己也不那么相信的关系吧!
“古先生的女友也叫芊芊?应该很年轻吧?怎会…”
“车祸。”
“嗯,令人遗憾…。刚刚古先生问我,录像中的女孩是否名叫芊芊,我并不能确认,但录像的档名叫芊芊,所以女孩名叫芊芊的可能性很高。”
“夫人,我想问您是否有亲属…”
洪夫人打断了古风的话:“没有!古先生是想问我是否有女儿或亲属,长得和我年轻时候一模一样吧?可惜,并没有。”
古风点点头:“我直觉认为夫人要我找的这位芊芊和我去世的女友是同一个人,所以原想从夫人的亲属这儿探问一点线索。”
“让您失望了!古先生,如果画面中的这位芊芊就是您去世的女友,那么,您的意思是,她…已经死了,我也不需要再找她了,是吗?”
“我是这么认为,但毕竟没有确切证实画面中的芊芊就是我去世的女友,所以夫人委托我的寻人工作,我还是会再持续一段时间。”
“既然我没有任何亲属与我年轻时的相貌如此相同,那么古先生认为芊芊何以会长得和我年轻时一模一样?”
古风笑了笑:“夫人,答案其实您应该已经知道了。
这位芊芊不仅与您年轻时相貌相同,连名字也与夫人孩时的乳名相同…所以,就应该是由您的基因所复制出来的,她,就是您的复制品。”
洪夫人沉默了好一会儿,客厅里陷入深深的宁静,没有人敢开口说话,连古风都不自觉地闭上了嘴巴。
“依古先生看,这位芊芊大约多大年纪?”
洪老夫终于开口追问:
“她大概是多久以前被复制诞生的呢?”
古风抬头想了想,随即回答:“据我所知,基因工程技术的进步,复制人的生理成熟速度可以被加快,但为了避免后遗症产生,一般而言,大约顶多只能加快一倍左右。
录像中的少女芊芊,从撷取的画面里看起来大约二十岁左右的年纪,依此推论,她大约是在十年前左右被复制出来的。”
“十年前…原来如此。”
洪夫人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古风也微笑着跟着点头说:“是的,刚好是十年,那时夫人已经…”
看着洪夫人憔悴的病容,古风不忍再提起她的病情,转口问道:“想必夫人您已经知道是谁复制了芊芊,据我所知,许多秘密实验室都接受富人巨资委托指定的特项研究。
所以,我猜想,有一位富人在十年前委托一个秘密实验室复制了您,而现在又继续赞助支持另一个实验室研发记忆烙印的技术。”
“记忆烙印?”
“那是一种可以将一个人脑中的记忆取出,移植到另一个人的大脑之中的记忆,尚未证实这项技术已经完全成熟,不过,即使成熟了也绝对还不是合法的技术。”
“嗯,竟有人会想研发这样的技术…”
洪夫人轻轻点头:“我想我猜得出来是谁委托实验室复制了这位芊芊,并且继续赞助研发记忆烙印的技术了。
但现在最紧要的是确认这位芊芊是否还活着。如果她还在人世,仍得拜托古风先尽快找到她的下落。”
洪老夫人说着,示意少妇身旁的苏恬向古风敬茶。
古风啪一声关掉掌上的显示器,取过热杯啜饮了一小口,香气四溢,绝不烫口,可见对水温掌握的讲究程度。
“请夫人别介意,我想知道您为何一定要找到这位芊芊呢?”
洪老夫人神色迷惘地说:
“原本,我不知道她和我年轻时的相貌一模一样,所以我想找到她,看看她是谁、和我的先生有什么关系。
而如今…如今我只希望她像正常少女那样自然地成长就好,不要再被烙印上任何别人的记忆了。”
“您指的是您的记忆吧?”
“嗯,古先生能明了我的心境么?”
“坦白说,我不了解。来此之前,我甚至怀疑过,复制这位少女芊芊的人,也许正是夫人您呢!”
“哦?合理的猜测。
古先生以为我怕死,希望复制一个年轻的自己,再将记忆烙印上去,藉此继续活下去?”
古风点点头。
“那现在呢?现在古先生仍认为是我复制了自己,却因为某种原因让她逃走了,所以才委托您,想把她给找回来?”
“我原先确实是这么怀疑的,但现在站在夫人面前,我感觉您不是这样的人。”
苏恬为古风面前的瓷杯又添了茶水,洪夫人刻意起身将茶杯挪近古风一些,以表自己的敬意。
“古先生能这么信任我,我相当感动。”
洪夫人略显苦涩地说:
“死,对我这么病魔缠身的人而言,一点儿也不可怕,相反地,死,可以让我安息。
其实,如果不是我先生过于执着,我早该已经死去,已经得到安息了吧!”
“我明白了,希望您继续以年轻、健康的身体活下去的人,并不是夫人您本人,而是您的先生。”
“古先生,谢谢您的谅解。
我先生…也是一片好意,至少是对我的好意。但这想必涉及许多法律问题,所以…还请您保守相关的秘密。”
“那是当然,虽然我只是一名侦探,而非律师。
2但侦探对于委托人,就像律师一样有保守秘密的义务。”
“那就好。关于这位少女芊芊,若有任何进一步的消息,都希望您尽快通知我。”
洪夫人说完,由少妇挽起,略略欠身向古风致意后,正想缓步离开待客室,古风急急打断了她。
“夫人,还有一个问题。如果…这位芊芊真的还活着,并且让我找到了,您打算拿她怎么样?”
“如果她真的还活着,古先又打算怎么办?”
“什么意思?”
“古先生刚刚说您去世的女友和这位少女芊芊长得一模一样,年纪呢?是否也是一样?”
“我看录像上的时间大约是一年半前,算起来录像中的女孩和我去世的年友年纪应该是一样的。”
“年纪一样、长相一样,古先生也直觉认为她就是您去世的女友。那么,如果您发现她还活着的话,应该我要问古先生打算拿她怎么样了才是吧!”
“您是说录像中的少女,真的就是我去世的女友?”
“我也是凭直觉猜测罢了,一模一样的年纪与长相,却没有任何的血缘关系,您认为若不是同一个人,机率能有多高?
古先生,您的女友真的去世了吗?您亲眼见到她死去的吗?”
古风急急在脑海中搜寻关于芊芊死去的记意,怎么回想都只有芊芊满身血迹昏迷在车内的画面,她真的已经死了吗?
古风只记得芊芊后来被送到医院却伤重不治而死,但他毕竟没有亲眼见到,那时他自己也伤重昏迷了,这些都是由李博士告诉他的。
难道,芊芊真有可能还活着?
洪夫人望着古风一脸迷惘,口吻心疼温柔地说:
“古先生,那位芊芊和您在一起时,过得快乐吗?您爱她吗?”
古风顿了顿,猛点了点头。
“那就好,如果古先生真找到了她,我希望她能继续和你快乐地生活在一起。”
洪夫人说完,由少妇扶着离去了,走到门边,洪夫人回头看了古风一眼,两人目光交错的瞬间,古风勿地涨红了脸,洪夫人微微一笑,随即转身而去。
在那一瞬间,古风感到自己与眼前这位尊贵的洪夫人之间有了某种极为亲密的关联。
毕竟他与年轻时的洪夫人—虽说只是复制品—芊芊,曾经相恋,这恍惚也让古风感觉自己与洪人之间有了些什么。
古风望着洪夫人的背影躬身致意后,就由苏恬引领着他由廊外一扇小门离开了洪家宅邸。
古风离开洪家宅邸后,沿着围墙边的小路蜿蜒走入湖畔林间。
他并不急着离去,也不急着找寻芊芊,人海茫茫,并不是他一味心急就可以把事情办好、把芊芊找到。
他觉得自己现在需要的反倒是让自己安静沈淀下来,他想要好好地整理一下自己的思绪,以及刚刚见到洪夫人离开房间时与他交会的眼神,所带给他的深深感触与震撼。
正值秋末时分,古风顺着洪宅旁的小路走入湖边的槭树林中,漫山遍野的残叶迎面而来,褐红带紫地随风飘散落地,时不时也拂了古风满脸满身。
古风走进了一块林间隙地,空旷的视野正对着水纹不兴的高山小湖。他悠晃晃地边走边停,看似随兴地俯身捡拾红得艳美的落叶,同时也随手在微湿的地面布下几处小小的探针。
然后,他走到了湖边,选择了一块大石头,背倚着灰扑的岩缝石面,低头看着脚下蓝靛蕴绿的湖水,漫无边际地开始思索梳理起着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
天色阴冷灰沈地倒映在湖面上,微寒中透露着萧索的傍晚气息,这氛围忽让古风不免回想起洪夫人经常显得忧伤的眼神。
他想,那是整个事件的开始。至少,对他而言,整个事件就是从洪夫人忧伤地委托他调查少女芊芊时开始的。
古风揣想着洪夫人方才知道少女芊芊与她年轻时候的相貌一模一样时的感受,也猜出复制芊芊的人就是她自己的丈夫,该是一种多么难以为外人道的复杂心绪与不堪感受。
一个日渐老去的女人,一位垂死挣扎的病人,忽然发现自己的丈夫复制了一个年轻美貌的自己,还打算将自己记忆取出烙印在那年轻的身躯之中,那心底的滋味究竟该是喜是悲、是妒是怨?
古风猜不透,他相信,就连洪夫人这样聪慧的女人也捉摸不清的。
毕竟,那位少女芊芊不是别人,正是洪夫人年轻时的自己。
古风想,接下来洪夫人除了希望尽快找到芊芊,或者说是确认芊芊是否还活在世间之外,应该还想进一步弄明白的。
就是她的丈夫洪万大究竟是为了什么要复制了一个年轻时的她呢?
因为舍不得与她之间这几十年的夫妻情份?
希望在她撒手人世后,还有一个她的复制品可以相伴?
还是因为她的丈夫根本就一心眷想着她年轻时的青春模样,厌憎了她此刻又老又病的身躯?
真是令人尴尬又可笑的窘境啊,古风想,洪夫人竟在垂死之际,意外发现了丈夫秘存已久的一些影像中藏着一个年轻少女,那算不算是一个被她丈夫深藏了一段时日的情妇呢?
如果说是情妇,而那个情妇竟然就是她年轻时的自己?
年轻时的她,变成了老年时她的老伴的外遇情妇,这该是多么令人感到荒谬的事啊!
从洪夫人的律师所交给他的资料里,古风抽丝剥茧地四处追查少女芊芊可能待过的任何地方。
他已经大概拼凑出这样的情节脉络:
洪万大以洪夫人的基因复制出芊芊之后,花费了巨额的资金建座了一处座落在人迹罕至的山林里的、秘密的别墅,然后将芊芊形同软禁地安置在其中长大,并且以洪夫人小时候的乳名「芊芊」来为她命名。
芊芊因此从小到大,将近十年左右的成长岁月里,除了身旁服侍她的人之外,唯一能见到她的外人就是洪万大。
她应该极少离开那座别墅,也根本从未走出那座山林,可以说她的一举一动都是被别人监视着的,只是她自己并不知情。
反倒以为这个世界就只有这么一座山林、一幢别墅、几个服侍守卫她的人,还有偶而来探访她的洪万大。
而别墅里面的装设简直复古一如上一个千禧年的中古世纪。
里头除了一座供服侍她的人对外联系用的老式语音电话之外,再没有任何通讯设备,更没有电视、广播、信息网络…
这些获取外界讯息的管道都被堵死了。
芊芊被设计活在一个极度单纯而封闭的世界里。
别墅里少数的娱乐是一些简单的运动、游戏设施,还有书房里的百余册书籍,再加上服待守卫她的人都被要求尽量减少跟她交谈,她几乎也没有什么与人互动交流的机会,所以她的记忆与情感都非常有限浅薄。
即使是洪万大来看她时,也是那么冷冷淡淡,从不碰触她的身体,也没有任何的温情表现。
然后,直到某一天因为某种特殊的情况,芊芊逃出了那座山间别墅,遇到了古风,成为古风的女友—短短半年左右的情人关系,但也正因为有过这样的一段关系,古风才能从回忆中以及律师所交付的资料里,拼凑出大概的情节。
而如今呢?
芊芊真的死于车祸了吗?
这是古风最迫切要查明的真相了。
天色渐渐有些暗了,湖面上的晚风掠水而来,拂得人颈脊微寒。
古风下意识拢了拢外套的领口,看了一眼腕上的手表,傍晚五点多了,该是离开的时候了。
于是他右手撑地,轻轻一跃,就从大石块上跳下来。
他凝视望了望四周,并不循来时的原路回去,反而绕着湖畔走了半里路左右,从另一条步道离开。
悠晃了大半天,等古风从湖畔回到洪家宅邸附近,寻着自己的车子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了。
借着远处洪家围墙的警示光晕,古风轻咳了一声,念了一小段密码,开启了车门。
他随后钻进车内,伸出右手姆指在方向盘附近按了按进行身份确认,准备发动车子时,突然感到身后一阵碎响,有人藏在后座迅速伸出双臂袭击他,他本能地头一偏、脚一蹬,全身瞬间向外弹去,没想到车门外还有埋伏。
才一出车门,他就感觉颈后一麻,随即失去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