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惊心动魄，待到陈守正回到闸北陈家，已经是次日早上六点钟。陈守正在巷子口的早点摊看到陈翠如正在排队买油条，见她一口气买了八根油条，不由问道：“怎么买那么多？”
陈翠如小心地将油条放进竹篮，说道：“哥，你那么早回来了呀？昨晚宴会好玩吗？那些女孩子是不是穿得很摩登？”
陈守正苦笑道：“好玩什么啊，那种西装又窄又紧，难受得要命！”
正说着，两人走进了屋子，只见有个二十多岁的汉子正从里屋走了出来，见到陈守正，他愣了下，随后惊喜道：“表弟！我正想着待会去找你呢！”
陈翠如将油条放在桌上，转身去厨房端了一大锅白粥出来，又去找了一些咸菜和萝卜干：“表哥，你起好早呀，快点吃早饭吧！”
陈守正见到此人，也是又惊又喜：“韩表哥，你怎么会来这里？”
此人名叫韩茯，是陈妈妈的外甥，少年时曾经在上海滩暂住过一段日子，与陈家两兄妹甚为融洽。前几年，他去了南京，后来听说他入伍当了兵。
陈爸爸一早去了码头上工，陈妈妈帮着开了饭，她先是盛了一碗白粥递给韩茯，再盛了一碗放在陈守正面前，说道：“阿正啊，阿茯是昨晚来的上海滩，他也真是倒霉。你在法租界见识多、人面广，你瞧着能帮就帮帮他吧！”
陈守正将目光投向对面，韩茯有点不好意思地说道：“说来也是惨，我来上海滩是为了采购一些物资，结果。我昨天才到十六铺，口袋里的钱就被摸走了。”
“哎，又是那群小瘪三！”陈守正心中恍然，料想是那群常年盘踞在十六铺码头的小混混所为，可能是韩茯不小心露了财，被那群人给盯上了。要是以往，十六铺生吉里赌台周边都是唐枫的势力范围，只消他说上一句话，那些混混不敢不还。
可是现在时移势易，唐枫早就被张百川逐出门去，陈守正在帮会里更没说话的份，巡捕房又管不到那里去，想到这里，他深深皱起了眉头。见陈守正不说话，韩茯放下筷子，急道：“阿正，是不是很为难？唉，这可怎么办？我要是买不到那些物资，又丢了钱，回去一定会被军法处置！”
“阿正，”陈妈妈见外甥可能有性命之虞，也着急起来：“你想想办法吧！可不能见死不救呀！”
陈守正心中微微一动，问道：“表哥，你说你在当兵，是在哪一个军队旗下？”
韩茯说道：“徽州孙大昌。”
“嘭”地一声，陈守正猛然站了起来，差点掀翻面前的那碗热粥。陈妈妈急忙拿出一块抹布，将溅在桌子上的少许白粥擦掉，着急地问道：“怎么了？”
陈守正笑了笑：“表哥，你还真是及时雨。”
韩茯更加摸不着头脑：“什么及时雨？你在和我说唱大戏么？”
陈守正并不回答，只是让韩茯快点吃饭，随后骑上自行车，带着他来到巡捕房。此时刘英杰还在住院，听军装巡捕说，其他几个便衣探员都在张百川的独立办公室里开会，陈守正让韩茯留在外边等着，自己上前敲了敲房门。
应门的是郑敏，见到陈守正，他皱起了眉头：“你来做什么？张老板又没叫你，有什么事，一会再说吧！”
办公室里传来张百川的声音：“是谁啊？”
郑敏转头答道：“张老板，是小闸北。”
张百川不耐烦地答道：“到底什么事？”
“张老板，关于费主教被绑架的事，我有个主意。”陈守正冲着屋内说道。
屋内有个探员突然“噗嗤”一声，郑敏嘲笑道：“你那个大哥如果还在十六铺混，或许还有点线索，现在就凭你这个小闸北，能有什么主意？别想着找借口故意讨好张老板！”
说完，郑敏将房门重重关上。陈守正心中有气转身就走，来到外边，候着的韩茯急忙起身，关切地问道：“怎么样？张老板愿意见见我吗？”
陈守正略一思忖，说道：“走，我们再去一个地方！”
“是去找唐大哥么？”韩茯跟在他身后，他还不知道唐枫如今早已不再是张百川面前的红人。
陈守正不置可否，直接带着他来到了广慈医院。这个时候，刘英杰刚刚梳洗完毕，一旁的护士正在给他量血压，另外有个护士在为他换药。
“我可以出院了吗？”刘英杰问道。
那护士微微一笑：“虽说只是擦伤，但是创口并不小，就算出院，也需要每天早上过来换药哦。”
“遵命！”刘英杰笑道，看见陈守正带了一个陌生男子进来，稍稍有些诧异：“阿正？这位是？”
陈守正道：“这位是我的表哥韩茯，他前天从外地来上海滩，刚到十六铺码头，就被那群瘪三偷光了钱，所以才来找我帮忙。”
刘英杰打量了他一番：“十六铺是法界与华界交接之处，我们巡捕房办起事来不太爽快，或许你去找贺昇更为妥当，你与他手下的大红人阮鹤龄交情不错呀。”
陈守正转而对韩茯说道：“这位是我们巡捕房刑事科刘探目，你再把你来上海滩的目的说一次。”
韩茯有点不明所以，但还是说道：“我属于徽州孙大昌部队，这次奉命来上海滩采购物资，没料到才到十六铺就被偷了个干净，万不得已，我只能求助小闸北。”
听到“孙大昌”三个字，刘英杰也有点激动，他抬头看着陈守正，问道：“你去向张老板汇报过了吗？”
陈守正苦笑道：“我才从巡捕房过来，张老板如今早就不信任我了，连听听都不乐意。”
刘英杰等到护士们离开，详细问道：“韩大哥，你在孙大昌部队是做什么兵种？后勤吗？”
韩茯搔搔头：“是的。”
刘英杰道：“你对孙大昌了解多少？”
韩茯道：“这个，我地位低下，也只见过司令一两次。”
刘英杰沉吟道：“那我问你，你们现在驻扎在哪里？还是在安徽么？”
韩茯道：“这个是，司令的部队一直在安徽。不过。”
见韩茯吞吞吐吐，刘英杰追问道：“不过什么？”
韩茯道：“不过最近我们二十五连被派去了山东临城，也不晓得是为了什么。就是我们连长派我来上海滩买点东西，说是营长老婆快过生日了，想要送点上海滩真丝大王的料子还有一些雪花膏花露水之类的东西拍马屁，这些东西临城没有。”
刘英杰与陈守正对望一眼，问道：“韩大哥，你到底丢了多少钱？”
“一百元。”
刘英杰点点头：“韩大哥，这件事包在我身上，我帮你去买真丝料子和花露水，你列一张清单给我。我再额外给你一百元作为补偿，这十六铺到处都是瘪三混混，说到底还是我们巡捕房办事不力。”
韩茯瞪大了眼睛：“这个实在是不好意思的，刘大哥，你我素昧平生，怎么能受你的恩惠呢？”
陈守正笑了笑，拍拍表哥的肩膀，说道：“表哥，其实呢，是我们有求于你才是。你能帮我们一个忙吗？”
原来按照陈守正的判断，这支停留在临城的队伍，应该就是奉孙大昌之命绑架费主教，不过韩茯地位低微，料想并不知情。他想着待韩茯回去之后，想办法打听到关押费主教的确切地点，巡捕房或者天地社便可以想办法营救。离开医院之后，陈守正便带着韩茯去琳琅百货买东西，只是他不懂女人的喜好，因此特意叫上了杨宝珠。
琳琅百货是最先安装冷暖管道的百货公司之一，刚刚走进大堂，韩茯就惊道：“咦！怎么屋里这么暖和？”
“是啊，屋子里有暖气呢。”陈守正笑道。
韩茯奇道：“那得烧多少炭呀！”
陈守正一笑，三人来到真丝柜台，挑了一些红红绿绿的真丝料子，又去楼下选了香粉、雪花膏和花露水。两人担心韩茯带着那么多东西又会遇上小偷，便送他去了十六铺码头，看着他登了船。
陈宝珠道：“你这位表哥是准备买东西给自己的媳妇吗？”
陈守正哈哈一笑，也懒得解释，两人沿着黄浦江边缓步而行，有个外国水手对着杨宝珠吹口哨，她当作没听见，不予理会。
“这倒不是。”陈守正将昨晚发生的一系列事都说了一遍，感叹道：“如今全国上下都是多事之秋，洋人自以为不安全，又怎知我们中国人更是水深火热。”
杨宝珠忽然停住了步子：“你说昨晚张老板遇刺、刘探目受伤，那你呢？你这样奋不顾身地扑过去，可曾考虑过抚养你成人的父母？还有翠如妹妹？”
陈守正道：“食人之禄，忠人之事。毕竟是张老板提拔我进入巡捕房，否则我还在淞沪铁路当一名搬运工人，不仅薪水低，还时常要受到工头的克扣。刘探目更是为人正直，唐大哥被赶走后，其他探员都对我冷嘲热讽，只有他从来没有改过脸色。”
杨宝珠听他说的真挚，便不再劝阻，问道：“关于那个刺客，你们有线索了吗？张老板是天地社大佬，照理眼线遍布上海滩，发生这种事，不可能一点风声都没有。”
陈守正苦笑道：“还真的一点儿都没有。不过。”
杨宝珠问道：“不过什么？”
陈守正踌躇道：“刘大哥说，他怀疑刺客真正的目标是他，而并非张老板。”
听到这里，杨宝珠不禁瞪大了眼睛：“刺杀他？他不过是个华人巡捕，地位不高，杀他有什么意义？难道曾经与谁结过深仇大恨？”
陈守正摇头：“我也觉得很奇怪，为何他会这样想呢？他说那个刺客刺杀张老板不过是个幌子，声东击西而已，料到刘大哥会出手保护张老板，所以真正的目标是他。”
此时两人走到了城隍庙附近，这段时间苏南水灾，许多难民都逃难来到了上海滩。黄包车大亨顾雨轩素来照顾同乡，他将自己名下的冰蝉舞台停业，作为难民们暂时栖身之所。但是最近投靠顾雨轩的难民越来越多，冰蝉舞台已经无法承载人数，于是在华姐、贺昇等人的主持下，开放城隍庙收留难民。
远远地，两人就不少难民拖家带口，蜷缩在庙堂的屋檐之下，料想是人数众多，大殿里早就待满了人。原本烧香的香炉被撤在一边，空地架起了一口大锅，里面正热气腾腾煮着粥。另外一边支着一个摊头，上面放着厚厚的面饼，陈翠如正在向难民们发放面饼，唐枫则带了几个汉子吆喝着维持秩序。
粥虽然还没有煮好，已经有难民拿着破碗在排队，好些人伸长了脖子，似乎在想怎么还没开始派粥。所有人看起来都很疲倦，尤其是那个握着大勺在搅白粥的庙祝，神情有点呆滞，机械似的在大锅里搅动。陈翠如眼下有两只乌黑的眼圈，这几天她又是照顾那个舞女、又要来城隍庙帮忙，整个人看起来很是憔悴。陈守正看在眼里，很是心疼，他上前结过陈翠如手中的面饼，说道：“翠如，你去休息会吧，我来帮你发。”
陈翠如尚未回答，排队领饼的人群中，突然有个老人抽搐着倒了下去，那些难民们不明所以，纷纷往后退去。幸亏杨宝珠眼明手快，一把把那个老太太抱在怀里。老太太抽搐个不停，随后从口中吐出大量秽物，尽数喷在杨宝珠胸前。
唐枫急忙吩咐手下去把留在大殿内的一位义诊医生叫来，陈守正想要帮忙让那老太平躺，杨宝珠却阻止道：“暂时不要！我怕她的呕吐物会堵住气管！”
老太吐出的秽物臭气熏天，难民们都避让开，那个庙祝大声说道：“真是好臭啊！”
唐枫横了他一眼，庙祝浑然不觉，依旧在锅旁搅粥。那名义诊的医生来自广慈医院，也是院长卖贺先生的面子，派了三名医生轮班。这医生稍做观察，说道：“可能是中风引起脑出血，这个比较麻烦，先将她抬进大殿吧！”
几个汉子将老太抬走，杨宝珠此时全身都被弄脏了，浅咖色的大衣上满是秽物。
“呀，宝珠姐，你的大衣脏了，这可怎么办？能洗干净吗？”陈翠如说道。
杨宝珠笑了笑：“算了，一件衣服而已。”
陈翠如想了想：“宝珠姐，我带了一件旧棉衣本想着捐给难民，干净倒是干净，就是有些旧了，如果你不嫌弃，暂时换上可好？”
杨宝珠微微一笑：“求之不得。”
陈翠如带着她来到一间偏房，原本是供那些需要为死者做法事的家属休息之用。杨宝珠先用清水洗了把手，随后换上陈翠如的旧衣，两人体型差不多，倒是也很合身。
陈翠如道：“宝珠姐，你人真好。我哥哥呀，只要回来吃饭，问问他在法租界的事，十句中倒是有七八句有提起你。”
杨宝珠笑道：“是吗？阿正人很好，也算是我回到上海滩后交的第一个朋友呢！”
陈翠如转着圆溜溜的眼珠子：“那么我呢？算不算是第二个？”
杨宝珠笑道：“你们兄妹俩都是一样的善良。”杨宝珠似想起什么，问道：“对了，那位舞女小姐，现在还好吗？她没有吵着要去找姓卫的吧？”
陈翠如叹了口气：“她姓章，唐大哥说城隍庙人多眼杂，这位章姐姐还留在冰蝉舞台待着。她的身体好了很多，不过伤筋动骨一百天，她还是有点行动不便。她还是对姓卫的念念不忘，一直说是妒忌她的舞女找人下的手，还说要去找姓卫的。”
杨宝珠忙道：“万万不可，如果让姓卫的知道她尚在人间，绝对不会放过她。”
陈翠如道：“唉，这件事你我当然明白，不过她就。昨天我去看她，她居然说要我去通知姓卫的来找她，还说事成之后重重有赏，我真是不忍心拆穿她。”
杨宝珠沉吟道：“暂时不要，她身体不好，如果受到刺激一定承受不住，还是再等等吧！”
陈翠如道：“嗯！宝珠姐姐你说的对。”
就在这时，外边忽然传来一阵喧嚣，随后是唐枫大喊：“救火啊！救火啊！”
“嘭”地一声，陈守正一脚把偏房的房门踹开，急道：“宝珠、翠如！快点走！城隍庙着火了！”
两人急忙走出偏房，只见大殿的殿门被锁上，火光冲天，那个庙祝靠在一根柱子旁，头发已经被烧焦，手里拿着一支火把，嘿嘿笑个不停。大殿内哭喊声、惨叫声一片，唐枫几次想要冲过去砸锁，碍于高温始终没办法靠近。今日是阴天，风助火势，只见火苗窜高，将整个大殿都包围住了，即使唐枫等组织手下奋力救火，依旧无济于事。
“这。这是怎么回事？”陈翠如失声道。
陈守正不回答，一手挽着杨宝珠、一手抓着妹妹，硬是将她们先拖离火场，命令道：“你们给我留在这里！”
随后，他又冲了进去，一把揪住庙祝的头发，将他倒拖了出来。在庙祝的发间，陈守正闻到一股淡淡的香气，趁着他一愣神的工夫，庙祝挣脱了他的掌控，狂笑着扑向火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