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坠落了半天星空。
......
开阳行星上约摸东经一百二，北纬三十度处有座城市，唤作宁城。
宁城很繁华，密布的高楼大厦像一柄柄剑矗立，直指苍穹又似一座座山。
少年韩山躺在草坪上。
时逢冬季，草地湿气很重，露珠在草间凝聚成团，但他并不介意。
自清晨始他与伙伴已炼体半日，汗早就从毛孔出来占据了全身，再沾点露水也无伤大雅。
“你不觉得它的存在很怪异吗？”
韩山举着右手，遮蔽阳光，透过指隙，望到了烈阳上的一圈。
那深幽巨物像一条衔尾蛇，缠绕在燃烧的开阳恒星之上。
它不是活物，是座能量装置，用以汲取恒星核聚变能，它是号称人类史上最宏伟建筑的戴森环，也叫恒星环。
“什么‘它’。”同样躺着，用手机刷短视频的肖明鸿漫不经心道。
韩山回道：“恒星环。”
“我滴乖乖，大庭广众你小点声。”肖明鸿大惊，差点把手机弄掉进自己嘴里。“这玩意儿是能随便诋毁的吗？”
或许某种角度上，恒星环是大部分人避而不谈的禁忌话题。
关于它建成的利弊争议一直不断，但谁都不敢否定恒星环的巨大意义，地位尊贵恰如开教版历史书上写：“戴森恒星环建成伊始，人类文明从母星文明向行星系文明转变。”
正是恒星环的出现，战争局势扭转，人类文明在宇宙立住脚。
有宗教把恒星环当神膜拜，有人每天出门要朝太阳上三柱香，而这个少年仰看它时神色却无丝毫敬意，甚至于说“很怪异”。
难怪肖明鸿惊诧。
“不是诋毁，随便聊聊。”韩山笑笑。
肖明鸿小声嘀咕说：“是有点奇怪，我不敢看它。”
恒星环过于巨大，抬头看天它必然出现在眼前，树大会招风，头顶悬着这么大一东西会不可避免看到它。
“你只是有巨物恐惧症。”少年捋捋湿发说：“罢了罢了，战况怎样？”
肖明鸿点开一个视频，漂亮女主播正用高亢激昂的语气报道：“我们英勇的战士把仙女星系人打得节节败退，外星首脑可能要割地和谈！”
其实这人并不是官方新闻主持，现如今银河系人类与源自仙女系的锋人正处交战，许多视频博主都做视频蹭一蹭这最大的热度。
“你看这个。”
韩山指着视频里剪辑的画面，巨兽之爪与钢铁巨人手中的剑碰撞，绽放出耀眼的光。
“我总有种直觉，机甲就不应该有作战仓。”
“远程操控吗，信息传递高时延很致命的，所以必须有人在作战仓里边操控。”肖明鸿理所当然说。
韩山挥着手像画了个圈：“我的意思是，难道不能有某种存在，代替人类操控这机甲......”
肖明鸿怪异地看了他一眼：“难不成让你家狗坐进去开机甲？”
韩山沉默，狗开不了机甲，这个话题继续不下去了。
就像幼年时他问老师“宇宙外边是什么”，老师回答“宇宙是无边界的”。
“可是，我们开阳星在银河系，银河系在宇宙中，那宇宙又在什么里面呢？”这又回到外边是什么的问题。
那老师没耐心，被追问烦了，罚他抄五遍书。
韩山再次躺下，心中一些话被憋了回来。为什么觉得怪异？
每每看那围住太阳运行的恒星环，总有种割裂感，能量产出可供星际航行的时代，作战或者不该是人驾驶机甲在前线搏命。
猛地来了阵眩晕感。
......
山月不知心底事。
凡世不知天上事。
穹顶之上，苍茫宇宙，恒星不知疲倦地自转着，从宁城看恒星环像贴着太阳的熊熊烈焰旋转。
其实不然，两者仍然有着一段距离，因此这里可供人生活。
“玄区乙部检索完毕，无异常。”两个白衣人完成日常检修，关闭汇报的耳麦。
“你不觉得今天很热吗？”一人忽然道。
另外那人没好气说：“这鬼地方太阳就在屁股底下烧着能不热吗？”
“隔热材料还是很有用的，以前感觉就像泡温泉，今天出奇的热，就像火烧屁股......”
“火，火，火！”说话这人瞪着眼，眸子里倒映着满世界的猩红。
警报声在恒星环内部震荡，机器里本是释放待人吸用的氧气为烈火提供了肆虐环境。
恒星环，它在燃烧。
像一条火蛇。
......
兰特·巴勒苦着脸走近，躺在韩山的侧边。
“拿捏了？”肖明鸿腾了点位置，明明看到兰特不妙的神情依然坏笑道。
“被耍了。”
兰特难受地嘤嘤乱叫，惹得旁人频频瞩目。
“打拳去。”韩山起身说。
兰特摆了摆金发：“才不要，让我死会儿。”
此时摇头摆尾走来的一个珠光宝气男子，他叫托·马斯，是兰特的死对头。
“春天要到了啊，黄毛猩猩也知道找对象了。”他捏着公鸭嗓喊，所谓“黄毛猩猩”自然是损的兰特。“听说有个憨东西追女生用了几万块呢，最后，第一次约会就被甩了。”
韩山听了顿觉肉疼，要知道二十块就能在学校外的摊点买一只香喷喷的烤鸡！
“当时他就像这样。”马斯做个搞笑的表情，捏着鼻子：“不要走！有什么不好我改，我改还不行吗。”
腔调说不出的滑稽，与他同行的三个男生很配合地哈哈大笑。
兰特当场脸就黑了。
宁城狩猎业发达，兰特和马斯，两人的家族几乎垄断了这宁城内的肉制品生意，表面互称“友商”，实际是“冤家”。
两人就懒得伪装，同在这宁城中学读书自是极为不对付。
“那女人其实是我花钱雇的演员，你还真以为会有女人对你表示好感吗？”马斯阴寒地笑着：“你知道我才花了多少钱吗？一千块，只要一千块就能将你这个憨货玩弄在股掌。”
围观的群众有点骚动，仿佛能听到藏在人群里的嘲笑，兰特的拳头攥得紧紧。
“绿毛龟，刚从厕所出来吗，嘴这么臭？”
一头绿发的马斯脸也绿了，骂他的是兰特旁边的韩山。
“哦哟，忘了，黄毛猩猩还养了只狗呢。废物东西，天天带着把剑，抽出来插我啊。”马斯冷冷地骂。
三个跟班又是一顿嘎嘎乱笑：“怕是软了十几年，剑也是软的哦！”
藏在群众里的声音又多了讥讽。
嗜剑的韩山剑道天赋极差，这是学校里流传很广的笑话。
韩山呼吸愈加急促，右手握住腰间的剑柄，钢剑那冷冰冰的温度刺激皮肤。
也刺进了少年的心。
“别莽。”
兰特拽住韩山的胳膊，虽说长得一身横肉，其实他遇到事还挺冷静，在学校里私斗是要付出代价的。
轻点处分，重则退学。
韩山是容易热血上头冲动的，更何况马斯还戳到了他的痛处。
如若动起手来，即使不读书兰特二人也可以回去继承家产，而韩山就得吃大亏了。
更何况对面体力段位两个二段两一段，自己倒是个二段，肖明鸿一段，韩山连一段都没有。
真要动起手来，自己这边准是得被吊着锤。
半响韩山平静下来，与兰特对视一眼，默契地拉着肖明鸿决定跑路。
“跑啊，老子拿你没办法，期末体测的时候好好收拾你的小跟班韩山。”
马斯对着他们的身影啐了一口唾沫。
......
夜色降临，吸进一口咸湿的海风，韩山站在阳台看着飞翔的海鸥发愣。
少年韩山很忧愁。
马斯的话狠狠伤到了他的自尊，他与兰特是室友是好兄弟，绝不是一方依附哪一方。
“小跟班韩山”，有被冒犯到！
“别装深邃了，咱们去商场逛逛，周六人肯定多，热闹。”兰特一把搂着韩山的肩。
韩山故作平静：“不去了，等会儿还回家呢。”
“这周就在宿舍睡呗，水果公司昨天刚刚发布了一款的钢剑，采用了最新型的合金，咱出去玩顺便去看看。”肖明鸿说。
他知道韩山嗜剑爱关注剑的资讯，对于市面上售卖的剑，从外形设计到材质到锻造工艺到价格，皆可信手拈来。
所以他试图以兴趣入手，拉起韩山低落的情绪。
没料想。
“剑吗。”
韩山苦涩地笑了，他当自己难受是因为被嘲“小跟班”，这一下被肖明鸿无心又无情地撕开了内心伪装。
没法再自欺欺人，原来自己更恨的是被骂“废物”。
人类尚武，习武成风。
星球之外有强敌，练成强者驾驭机甲为人类而战，是多少少年的梦，专注炼体的体育课也成了素质教育中的重要课程。
初中之时大家基本都一段未满，他凭不错的理论知识进了这本地顶尖的高中，如今两年半过去了，大部分人越过一段的门槛进了两段，更有天资卓越者迈入了三段。
而韩山十岁开始练剑，至今有七年光景，却连一段的门都没摸到。
“你这样下去能考得上大学吗？”有次吃饭某个远方亲戚如是尖锐道。
是的，大学最低的录取条件都要求体力一段。
“不是大妈说你，你长点心吧！没个一段，高中毕业了哪个工厂要你，人家工厂招门卫老头都是一段起步嘞。”
那个亲戚嫌弃地吃着酱肉，看韩山的眼神像看一块开不出籽料的破石头。
相传宁城曾有个流浪汉，试图出城砍柴，未满一段被几只野狗围攻致死。
一段，可以说是成年人体力段位的底线。
......
突兀整栋楼人声鼎沸。
“卧槽！”肖明鸿停止盘他的宝贝手机，发出了与外界同款的惊叹语气词。
海鸥们受惊，作鸟兽散。
韩山闻声抬头。
无数道亮光自天空划过，好似迷蒙天穹的万千伤口。
仿若半片星空坠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