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矩没有睡着。
他躺在床上,确定家里母亲妹妹都睡下了,才穿好衣服,蹑手蹑脚地走出房门,穿过客厅和院子,钻进罕有人至的储物间。
风声呼啸,裴矩哈了哈手,拉过一把椅子,倚着谷仓坐下,摸出手机哆哆嗦嗦地给赵阔打电话。
奇怪了,分明只分开一天,怎么会这么想她?
手机震动了一下,赵阔一下子就被惊醒了:“闹钟响了?”
她看了眼时间,怒气忍不住涌上来:“才十一点,哪个混蛋打电话过来?”
嘟、嘟、嘟——
接电话了!
裴矩快要蹦出胸腔的心又安了回去,他笑容满面,正准备说话,突然听到了赵阔咬牙切齿的声音:“大半夜打什么电话?”
而后就是忙音。
裴矩此时一个“阔”字刚喊出口,他不由得有点懊恼。她生气了吗?
赵阔用力揉了揉脸,深呼吸了好多次,才看到通话记录上“裴矩”两个大字。她连打了好几个哈欠,换衣服上了四楼。
赵家四楼不怎么用,连个沙发都没有。倒是楼顶有一个小花园,种了些萝卜白菜。赵阔开了灯,蹲在地上连连打哈欠,眼泪汪汪地拨通了某个坑货的电话。
裴矩秒接。
赵阔正值起床气巅峰,她强忍怒气,凶巴巴地问:“老子好不容易才在一点之前睡着一次,你要是不给我一个让我大半夜爬起来站在楼顶吹冷风的理由,三个字以内说不清楚你就给我等死吧!!!”
话一出口,情绪就控制不住了。躁狂期患者易激惹,阿斯伯格患者易盲目狂怒,再加上起床气,赵阔觉得自己能原地变成烟花,“碰——”地一声炸裴矩一脸。
这时,她听到了裴矩温柔的声音:“想你了。”
赵阔缓了口气,一时间有些怔愣。她的情绪好像被按下了暂停键。过去的经验总结里没有应对这一件事的应急预案,赵阔突然不知道该怎么反应了。
裴矩乘胜追击:“明天出去吧,去喝杯奶茶。”
赵阔仔细地思考了一下,觉得应该把精力用来处理正事,她打着哈欠道:“那得早点出去。午饭过后我不再喝带咖啡因的东西了。”
那边传来了一声好奇的“嗯?”。
这一声让赵阔死死压制的愤怒又死灰复燃了起来,她非常不高兴地说:“我失眠啊!”话一出口,她就知道要遭。赵阔深呼吸,按下情绪,努力把自己声音放平静,“我现在起床气,非常生气,长话短说,我失眠好多年了,一直睡不好。”
奇怪,她是又生气了吗?她的声调怎么又忍不住上扬了呢?她为什么吼起来了呢?
“所以!以后!晚上十点以后!早上十一点以前!不要给我打电话!”
电话那边沉默了三秒。然后她听到一声“嗯”。
赵阔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她颤抖着深呼吸,小声道:“对不起,我没控制好。你有什么事儿?”
裴矩收拾了一下难过,清了清嗓子,道:“明天下午去省城,你觉得应该带什么?”
经历了两次剧烈的情绪波动,赵阔困意浮了上来:“不用带课本吧,微积分应该也不用。带上黑白砖和高妙吧,我带了文具盒和活页本,还有衣服和贴身用品。”
裴矩平静地应了一声,而后挂了电话。
这边,赵阔挂了电话,躺在床上,不住地懊悔。
刚刚她为什么不能冷静一点?
她怎么连这么点事都做不好?
她是不是没有脸继续活下去了?
想到这里,赵阔猛然惊醒,翻出笔记本记了一笔,然后用马克笔圈了起来。
“不是我想死。”赵阔在心里反复念这句话,又仔细数了数分装药盒里的药。从前,每次吃药她都觉得痛苦,但是现在,这些折磨人的小东西却成了她惟一的希望。她重重闭了闭眼,躺回了床上。
·
客车刹车,甘棠的学生开始陆陆续续下车。
应娜娜推了推赵阔,小声道:“阔阔,到了。”
赵阔其实已经醒了。昨晚没睡好,她本打算补个觉,哪知道一路上都在做噩梦。赵阔睡眼惺忪地睁开眼睛,才发现自己手中还拿着那杯基本上没怎么喝的奶茶。
应娜娜调侃她:“你的奶茶还舍不得扔?”
赵阔打了个哈欠,问道:“去哪集合?”她提着行李箱下了车,冷风一激,登时清醒过来,“啊,舒哥已经到了。”
舒哥,就是舒朗。他是二班班主任,教他们数学。每次培训,都是学生人数最多的那班班主任带队。
“房间都分了了。”看着踮起脚伸长脖子的赵阔,她不由得笑道,“看什么呢!裴矩在咱们隔壁。”
赵阔看了一眼应娜娜。她显得非常开心,因为这是一次免费的培训。应娜娜家境不好,家里孩子又多,这可能是她唯一一次出来自招培训了。
甘棠是个小地方,二十分钟能从城东走到城西。这里是贫困连片县,大家日子都过得艰难,一个月三四千块都算是高收入。尤其是农村,都要拼儿子。一串女儿一个小男孩在这里并不罕见,像应娜娜,她就是家里的四丫头,下面还有一弟一妹。再比如张冲,上面也有五个姐姐。
远处,舒朗挥着手招呼他们,两人赶紧跑了过去。
裴矩冲她笑了笑,男生们过来把女孩子的行李搬上楼,下午没课,一群少年少女聚在一起,有人问他们:“裴方块过来斗地主儿。阔阔来不来?”
赵阔还在犯困,果断拒绝:“我不会打牌。”
那人只好转身去招呼别人:“喷子,涛哥,来斗地主。”
赵阔打了个大哈欠,就往裴矩床上倒。
景益还在摩拳擦掌说要来,裴矩却竖起食指,小声道:“嘘,睡着了。”
那边,赵阔已经蜷在床上睡熟了。
景益兴致阑珊地撇了撇嘴:“害,那还打什么。去开黑吧,我看见楼下有网吧。”
裴矩转头看了一眼,本来不想跟去。他不会打游戏,也不会打字,去网吧也没事干。但是赵阔睡得香,他也不忍心打断,想了想,还是跟了出去。
一群少年勾肩搭背下了楼,刚走到网吧门口,忽然听到一声暴喝:“是哪个学校的?站住!不许跑!”
这时不知是谁喊了一声“跑!”,一群半大少年登时作鸟兽散。只可惜跑了没几步,就被来人堵在了大厅里。
这人应该是这次培训的负责人,脖子上带着蓝色的工作牌,这位老师怒道:“你们都是哪个学校的?几年级?”
景益敛眸,再抬眼时满脸都是真诚:“邺城一高,高三。”
裴矩反应过来,小声道:“崤城一高,高二。”
秦涛有样学样,也小声道:“洛城一高,高一。”
辅导机构老师不由得勃然大怒:“洛城一高这次都没人过来上课!”
应娜娜抱着书跟赵阔八卦:“所以他们差点就又要写检讨了。”
赵阔笑得前仰后合,把文具盒塞进校服口袋,冲她眨眼睛:“我赌一包辣条,是喷子带的头!矩哥不是这种人,秦涛他,花归花,他没这么多坏水。”
楼梯的回响很大,应娜娜压低了声音,好奇道:“为什么叫景益喷子?”
“宇哥告诉我的,喷子打游戏只要一开麦,别人就都别想还嘴了。”
“你们很熟?”
“我跟宇哥是开会的革命战友情,跟喷子秦涛是考场之交。哎呀,就是我们考号是按照名次变动的,第一考场就那几个人,三年来天天考试见、培训见、竞赛见,谁跟谁不熟啊!”
这句话说完,她们已经走完了楼梯。房间里只有床,甘棠一高的学生们霸占了宾馆大厅的沙发和茶几,正在埋头写作业。来来往往的工作人员都放轻了脚步,刚下车的外校学生频频往他们这里看,赵阔还听到有人小声说:“这是哪个学校的?好用功啊!我们学校的孩子怎么就没想到在这里学习。”
二人脚步放轻,冲着仅剩的空位跑了过去。赵阔恰好坐在裴矩身边。一探头,就看到裴矩在刷生物题。
“大家怎么都下来了?我睡起来寝室都空了。”赵阔小声问。
裴矩停了下笔:“作业总得写。”
另一边景益拿着数学卷子问秦涛:“秦涛,你看这个题,好像不太好求极限啊!上下都趋近于零,这怎么求。”
赵阔探头,小声插嘴:“洛必达,微积分里的洛必达。”
秦涛猛地回头:“什么?”
“无穷比无穷或是零比零,上下各自求导,直到上下之比是一个实数为止。秦涛,你不会这个都没学过吧?”
秦涛冷哼了一声:“我忘了。”
裴矩把头凑了过来:“你什么时候学的?”
赵阔得意地晃了晃头:“我从初中开始,每个假期都回去京城上辅导班,学自招或者奥数。”
裴矩倒吸一口冷气:“你家真有钱!”
“教育投资是最容易升值的,现在我们家在我身上投的钱,将来肯定都能挣回来!”
裴矩看起来有些羡慕,他用力握住了圆珠笔,在演草纸上戳出了一个深深的墨点。
赵阔一直有一个猜测,裴矩家可能不是很富裕。从她认识裴矩开始,裴矩一直都是当季衣服两身换着穿,一双球鞋能从开学穿到期末。而且赵阔没有在他身上看到任何稍稍大牌一点的logo。
哪怕只是一百多一件的烂大街货。
赵阔很快陷入了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