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许久,荀明义在井底听到清晰的砖石摩擦声音,又过了一会,终于听到了人声,嘈杂中只能听清号子声,不是军旅中常用的“一、二、一、二……”,而是“嘿、吼、嘿、吼……”,荀明义推测很有可能是一些庄稼汉正在一起抬走墙体。
不久,荀明义听到有人探问:“井里有人吗?”
一连问了几遍,荀明义都未应答,因为他无法确定这是不是敌人的圈套,而且他已经能够自己攀爬到井口附近,只要对方不再次堵上,他自信不需要别人帮忙也能上去。
这时,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传来:“乡亲们,今天日头要下山了,大家先到我这来领工钱,然后早点回家吧……”这声音乍听起来既低沉,又带着几分沙哑,很容易让人认为是男声,但是仔细分辨,荀明义发现其语调的起承转折中,有一种女性所特有的柔美。
但是这个声音究竟是谁的,荀明义搜遍了记忆也不能对上号。
过了一炷香功夫,荀明义突然听到一个清脆明亮的女子声音轻唤道:“公子你在吗?我有一块石头唤做‘春来’,公子见过吗?”
陈清榕!
荀明义心里顿时涌起一股暖意,这暖意来自于一场生离死别后终于再见故人的亲切感,来自于几番生死恶斗后终于逃出生天的踏实感,来自于久困幽闭绝境后终于再见天日的畅达感。他激动地赶紧游到井底中央,向上一看,正是陈清榕。
她还是戴着斗笠,粘着胡须,夕阳的光晖让她的发丝和耳际泛着朦胧的金黄,红红的脸庞昭示着她的激动与开心,晶莹的明眸则含着深深的关心与痛心。
两人都没有说话,都只是做出了一个淡淡的又暖暖的微笑,但是这就已经足够。
陈清榕放下绳梯,荀明义抽出石缝里的《左氏春秋》和杂物,拿在手里就爬了上去。
井上此刻只有陈清榕一人,初见之日曾见过的肥猫胖狗在她身旁玩耍。
荀明义正要感谢,陈清榕先说道:“荀公子,夕阳将下,我们先离开此险地可好?”
荀明义点点头,回头看了一眼水井。
此刻已至黄昏,井中反射的光线十分稀少,看起来全似一片黑暗,荀明义又抬头看了一眼远方红的极浓烈的夕阳,这一明一暗让荀明义生出一种恍如隔世的宿命感。深井是过往,虽然凶险万分,但是挺过来了就可见一方新天地。夕阳是前路,眼见就要下山,正如自己的复仇之路必将充满艰辛,但太阳终会再次升起,而老天爷既然多给了他一次机会,他就一定会抓住这个机会,让所有的仇人血债血偿。
荀明义冲着井口跪地拜了三拜,起身再不回头地随着陈清榕离开了。
荀明义走路速度很快,不想陈清榕竟然不逊于他,两人走了近一个时辰来到一个镇子,陈清榕轻车熟路地带着荀明义来到一个庄园前。
敲开了门,陈清榕拿出一个写着“陈记”二字的牌子,声称自己和荀明义是京城陈记的采办人员,在路上遭了劫匪,来庄上借宿一晚。原来这庄子的主人和陈家有一些生意往来,陈清榕曾随着陈家的采办人员来过此地,并住在此庄。
庄主虽然不记得陈清榕,但也是热情款待一番,安排两人在厢房休息,荀明义外衣在井底撕成了绳,那庄主还为荀明义准备了新外衣。
陈清榕不能透露自己是女儿身,也不好意思再多要一间房,所以就和荀明义同居一室。她常以男儿身随着陈家采办人员出门在外闯荡,这种事也曾碰到,所以不以为意。荀明义开始还不知如何自处,见陈清榕十分豁达,自己也就放开了。
两人和衣躺在炕上,中间尽量保留着距离,恰好给那肥猫胖狗留足了宽敞舒适的空间。
荀明义听得庄里已无人走动,开口说道:“清榕小姐,明义此次能够侥幸逃生,全仗小姐相救,有言道‘大恩不言谢’,明义就不作感激之言了。以后小姐但凡有差遣,明义必倾力而行。小姐如果有危险,明义必舍命相救。”
陈:“公子言重了,之前将井上的砖墙搬开之时,我见到那砖墙中心已有裂缝,我想不需多久,公子就可以将那墙打碎,然后自行出来了。”
荀:“我上来后,才见满地的断壁残垣,想那砖墙之上也是一样。如我真的将砖墙打碎,那些碎石土坯漏下,必将我砸入水中,我反倒要丢了性命。所以若无小姐及时相救,明义还是必死无疑。”
陈:“公子吉人自有天相,纵是落入水中,也必然会被水流带到一处福地。”
荀明义心想,有你在此地,此地即福地。
但他当然不会说出口。
陈清榕又问道:“公子可否将此番经历讲与我听,公子如有难处便罢了。”
荀明义心中对父母的思念和对敌人的恨意永远都不会消减,但他已经从空悲切中走出,且此刻陈清榕已经是他在这个世界最信任的人之一,所以他将所有的前因后果、恩怨纠葛都讲了出来。
陈清榕并不插言,一直听着。但从她的呼吸节奏、声声叹息和若有似无的抽泣声中,可以感受到她的情绪,她为每个人所遭受的命运嘲弄而慨叹,为太后和肖云凤的卑鄙狠毒所不齿,为荀父、荀母、穆俭宗的大义所折服,为荀家人的无奈和无力所心痛。
荀明义讲完后,两个人沉默了很久很久。陈清榕才开口问道:“公子接下来有何打算?”
荀:“当前最重要的事情是救我师父,我师父当时没有被扔入井中,说明他应该还活着。而他活着对肖云凤最有意义,因为肖云凤要逼问《九风天诀》。所以我师父一定被肖云凤关押。肖云凤不可能将我师父带到后宫,只会关在宫外某处。找到那个地方才能找到我师父。”
“而找到那个地方的关键是找到肖云凤。肖云凤人在后宫任职尚宫,而且要向太后复命,所以她必然回京城。她大腿被我用箭羽伤的不轻,四十八鹰也损失了十二员,所以他们一般不会再执行别的任务,会直接回京城。她是个怕痛之人,很有可能要养的伤口不很痛时才回京城,我估计连养伤带行路,应该需要七八天左右。我在井中困了一昼夜,我想在五天之内赶回京城,这样就能在城门外、或者是后宫宫门外等到肖云凤。之后我再随机应变。”
“最好的情况是能够在外城门处就跟踪上她,并直接找到关押我师父的地方。最差的情况是我晚于她回到京城,而且她已入后宫,那我就要在后宫宫门外,等她再次出来之后,再行跟踪。我手里还有一张牌是四十八鹰中的郭俊杰,他可能会受到肖云凤的报复,我可以跟踪他,或者策反他。四十八鹰和肖云凤的关系很微妙,很有利用空间,可惜我只知道郭俊杰一个人的名字。”
陈:“公子谋划的十分妥当。只是肖云凤武功高强,公子可以先练好武功再去找她,刘婆婆的武功出神入化,我来求刘婆婆教你,她一定答应。”
荀:“谢小姐好意。但我师父说过,我现在已经习了本门心法,武功没有大成之前,习别家的武功会走火入魔。”
陈:“公子门派还有其他人吗?何不找其教你武功,还可助你救人。”
荀:“师父未曾说过,从师父与肖云凤对话中判断,本派其他人都已去世,武当、崆峒可能知道些许,但是此事当属秘密,不可能被我探得。再有一个信息是偃武山庄,师父曾说在那改变容貌,也许能够探听到消息。不过偃武山庄我未曾听说过,待日后见到刘婆婆,我需向她老人家请教。”
陈:“既然如此,公子探到了地方,切勿自己动手,我求刘婆婆,还有镖局里的金总镖头来帮你。”
荀:“谢小姐好意。但和肖云凤作对即等同于和太后作对,当下太后势力滔天,一旦招惹定会连累你全家,断不可行!”
陈:“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眼下我的事情已经处理完毕,正好同公子一同回京城,请公子在路上护我周全。”
荀明义心知,肖云凤以为自己已死,自己必须乔装打扮隐蔽行踪,不能让任何人发现自己还活着,所以前路一定十分凶险。陈清榕自然也明白,她如果直接说要同行,那自己定然拒绝,但是她说让自己护她周全,自己便无法推脱。
荀明义感激陈清榕的共苦之心,但他还是不愿让她同自己一同冒险。他问道:“小姐此行是一个人?”
陈:“正是一人。”
荀:“小姐此行是来采买货品?”
陈:“正是,登州盛产海鱼、瑶柱和梨子,我来正是要采买鱼干、瑶柱干和梨子果脯。”
荀:“小姐当真干练,陈员外让小姐一人出门采买,也着实用心良苦。”
陈:“生意之道也是需要打磨的,胆识和见识都很重要,我此行就是一次历练。”
荀明义知她在骗自己,因为出门采买必然要带着许多金银,不可能一个副手都不带。荀明义猜想她或者是一直在后跟踪,或者是得了什么消息直奔而来。从刘婆婆没有随行这点看,更有可能是一直在后跟踪,而后来她有没有发现肖云凤等人,发现了以后又如何躲避,这些她恐怕都不会说了,但荀明义心里却十分的感激。荀明义又问道:“小姐怎知我在井中?”
陈清榕揉揉身边的肥猫胖狗,说道:“我这猫兵狗将十分神奇,能够感受到红玉的气息,范围达五里,就算在深井之中,也不妨碍它们探知。我恰好经过那座小寺附近,它们两个就拉拽着我过去了。我身边服了红玉的人只有你,所以我就推测公子可能在井下。”
这一点荀明义倒是相信的,因为落井当日肖云凤应该没有察觉到陈清榕,那么陈清榕和自己的距离一定很远,不可能得知自己落井。那么后来也就只有靠着猫兵狗将感受到自己腹中的红玉,才将陈清榕准确的引导到井边。也就是说,自己能够得救,本质上还是服了红玉的缘故。
荀明义又想起陈清榕说身边服了红玉的人只有自己,心里的感激便再次满溢开来。
他极郑重地说道:“小姐赠与我红玉,几番救我性命,小姐又从井中将我救起,我实不知该如何报答你。虽然能力有限,但我愿用生命去保护你,我愿为你做任何事。”
沉默片刻,陈清榕悠悠问道:“如果我要你做的事情背叛了你的‘义’呢?”
又沉默片刻,荀明义平静的说:“背叛了义,我就不是荀明义,背叛了今日之言,我也不愿苟活于世,那我就只能从这个世界消失,两不相负。”
这次则沉默了很久,才听到陈清榕轻轻的一声叹息。
荀明义突然想起父亲曾开自己玩笑说‘铁憨也能惹几分风流’,然后一种奇怪的直觉促使自己说道:“我有一事欺骗了小姐,还请小姐原谅。之前我说有婚约,对象为家父至交之女,事实确有此女,但年龄小我六岁实不可能,且两家全无此意,是我一时妄谈。”
还是沉默,但这次则很快被打破,只听陈清榕略有几分俏皮的说道:“切,不明白你说这个是什么意思……好了,你欠我的先记着,我们陈家人从不做亏本买卖,留待以后再用吧。”
黑暗中,两个人的脸上都泛起了笑容。
荀明义虽在笑着,却也有两行清泪留下,他多么希望能够早点同陈清榕相识,那样也许父母就能够少一个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