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微明读书的事情料理好,算是了了苏方瑜的一桩心事,神清气爽。
此时的陆家却是风雨欲来。
一家人吃着早饭,陆家唯一的小女儿陆奕凰突然问起:“二哥,大前日你不在铺子里去了哪,二嫂和我专门去给你送吃食都扑了空?”尚未及笄的女孩嘟着嘴,尽是委屈,显得娇俏可爱。
陆长风的筷子顿了顿,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夹了筷子菜放到陈金彤,也就是其夫人的碗里,不紧不慢开口:“记不真切了,该是去了码头吧。”
“可我听说你带了好些人手出去的呢。”陆奕凰不依不饶,嘴巴嘟的更高。
“去码头装船哪能不带人手呀。”抬手又夹了一筷子小菜放到陈金彤碗里。
“可是,我听说……”
“奕凰,你不是要做冬装嘛,我那儿有几匹料子,一会吃过饭去看看你喜不喜欢。”见陆奕凰不肯罢休,陈金彤出声打断了她的话,丈夫刚刚夹菜的暗示已经很明显了。
“长风,跟我来书房。”家主陆术丰不插话,用完早饭放下碗筷起身往书房走。
陆长风忙起身跟上,不忘给陆奕凰一个警告的眼神,众人各有心思,唯有陆夫人独处状况外,不知所谓。
“苏家又怎么了?”关了书房门,仅有父子两人,陆术丰开门见山,不跟儿子绕圈子。
“微明从学堂里跑出去了找不见人了,阿瑜把人都派出去了没找到,我带人帮着找了找。”父亲直接的问,陆长风也就直接的答,这一声阿瑜却把自己说心酸了。
当年两家人亲密无间,他比苏方瑾小,就叫瑾姐姐;而苏方瑜年纪小,人小鬼大最为机灵,整天张口一个长风哥,闭口一个长青哥,嘴巴最甜,惹得他们都最疼爱小阿瑜。苏方玠的年龄大许多,陆奕凰的年龄小许多,他们四人年龄最相仿,玩儿的最好。可如今曾经青梅竹马的四人已有两人赴黄泉,剩下两人却成了“苏小姐”和“陆公子”。
“怎么还能让人走丢了,这么多人连个小孩子都看不好吗?找到了人了吧?”陆术丰勃然变色。
“已经找到了,父亲放心。”
“我哪有什么不放心。”听到人找到,陆术丰的脸色才缓和下来,长舒一口气,矛头转向陆长风,“我跟你说的都当耳旁风么,苏家的事苏家的人都与我们无关,不许多管闲事。”
“是,父亲,可是微明他毕竟是大哥留下的唯一血脉呀。”陆长风低着头,意难平。
“你记住,你大哥未婚就去世了,何来的儿子。”陆术丰也颇为倦怠此事了,掩耳盗铃许多年,却还要继续下去,他懂二子心中的不甘,大儿子曾是他心中的骄傲,弟弟妹妹眼中的擎天一柱,可陆家别无选择,“长风,你妹妹还未出嫁,这个孩子我们要是认下了,陆家便将这污名认下了,你让奕凰如何做人。陆家的家产是要留给长孙的,你要让所有人都戳着脊梁骨说陆家的未来家主是这般出身吗?”
“那孩子,着实可怜。”苏长风又如何不懂,轻叹一口气,世俗的大幡落下,沉重的难以挣扎,可本无辜的孩子又有何过错呢。
陆术丰的心口重重一击,痛的身子微晃。他的心中之痛不比任何人少,无论何种出身,苏微明是陆家的血脉,是长子长孙,是大儿子的唯一血脉。他未曾见过孩子一面,可却常常在心里描摹那孩子的样子,眉眼必定像极了陆长青。
可现在,陆家长孙却只能姓了苏。
“长风,陆家长孙只会是你的长子。”陆术丰仿佛抽空了精力,心力交瘁,”你成婚也两年了,陆家该有点喜事冲冲喜气了。”
凉都城里的店铺没几天苏方瑜就打点一遍,凉都城外其他城镇的店铺较为分散,就只挑了几个距离较近的洛州、滑州和戚州。
苏家业大,若挨个城镇挨个店铺的跑,那苏方瑜便得像皇上巡游一般出去个一年半载的才能够。这个必要是没有的,简单转一转把东家的威严显露出来,这些掌柜的们就会自行交流,把点拨传达下去。
滑州距离凉都最近,也是苏方瑜的最后一站,结束了滑州的行程已是傍晚,没有赶夜路的必要,便在滑州多住了一晚。
第二天一早坐上马车往回赶,半个月的舟车劳顿已然让苏方瑜疲惫不堪,上了马车靠着软垫就又沉沉睡去。
“百部,走到哪里了?”苏方瑜清醒过来,秀气的打了个哈欠,扶着腰舒展了筋骨,桑枝将水壶递到她手边。
“回小姐,刚过七鹿坡。”马车外赶马的男子大声吆喝着。
“停下来,我们下去舒展舒展筋骨。”苏方瑾有片刻犹豫,然后交代道。
赶马的男子慢慢停下马车,先扶着桑枝下了车,桑枝转身去扶着苏方瑜下车。停马车的地方是一个小山坡,光秃秃的没什么树,但站在山坡上往下瞧去就是大片的枫树,火红焦黄的叶子漫天,染的天地尽成赤色。
“小姐想去瞧瞧吗?”百部拴好马车,站到苏方瑜身侧,顺着她的眼神往远处看去。
“不去了,承叔打点的很好。”苏方瑜摇摇头,依旧看着远方。
那里隐约能看到一个小村落的模样,被枫树影影绰绰遮挡着看不真切,可苏方瑜知道,那里是寒亭。
寒亭是距离凉都不到百里的一个小庄子,全庄人除了简单的务农外,主要是以布匹生意过活。妇孺养蚕和织锦织布,男子负责将蚕茧纺出蚕丝,和后续的染色过程。染好的棉麻布和丝绸运到各地的布店进行销售。
整个序国苏家布店的布匹丝绸都是从寒亭出来的,当然寒亭也供应一些非苏家的店铺,那些店铺都是属于寒亭庄主杨承旗下的。
而杨承正是百部的亲叔父。
外人只知晓苏家和杨承是生意上的合作关系,然而苏家和杨承,甚至说寒亭的关系都远不止于此,这只是苏守财当年刻意营造出假象,苏方瑜便也继承父亲遗志。
“老爷过世时,叔父出门了,没能得知消息,没来得及送送老爷心里十分难受。寒亭的大家伙如今也自发的给老爷守孝呢。”百部小心翼翼的看着苏方瑜的脸色,怕她还在伤心里。
“大家伙的好意我们心领了,寒亭这些年过的很好,就足以告慰父亲了。”苏方瑜面色无异,不知是秋日的暖阳晒得,似是浮现了暖意的微笑,颔首望尽云卷云舒。若父亲在天有灵,该是同样的想法吧。
“苏老爷是我们的恩人呀……”百部还想在说,苏方瑜摇摇头打断了话语,转身上了马车,“我们走吧。”
桑枝也跟着钻进马车,百部听令解开栓马绳,驾车继续赶路。
昭启十五年时,北图在北境大肆骚扰,烧杀抢掠,许多人流离失所成了难民,一路讨饭一路走的到了凉都城下。凉都作为都城,还是一片灯红酒绿歌舞升平的模样,对难民来说就是极乐。
可他们的皇上一声令下,所有人都被挡在了极乐的城墙外。
段崇拒绝了难民进入凉都。
长途跋涉又缺衣少食的难民困在城外,愤怒、恐惧而又绝望,几个热血汉子几乎要以血肉之躯冲开城门,为妇孺某一条活路。
苏守财回城途中看到这人间炼狱一般的情境,心生大不忍,随即安排如叔在城外开粥铺赈灾,又让药铺掌柜的轮流在城外给生病的难民送医送药。
万事开头难,有他带头,凉都城里的几个其他老板最怕被扣上不仁奸商的帽子,也纷纷施以援手,这才算是暂时免了一场流血惨剧。
当年的热血汉子里就有杨承。
杨承从代州来,和哥哥一起带着寡母、长嫂和侄子一同逃难。本有些银两傍身,可路途遥远又不太平,半路遇到劫匪抢了银两还要强抢长嫂,大哥为保护长嫂被劫匪刺死,长嫂悲痛下也跟着共赴黄泉。没了银两,一路上缺衣少食,年迈的老母亲染上疾病,也撒手人寰。
这一路上杨承亲手埋了哥嫂,埋了老母亲,一家五口人走到凉都时只剩下了他和年幼的侄儿百部。
风餐露宿之下,百部年纪太小,也染了病,烧的像个小火球,杨承一心想快快带他去看大夫,哪怕下跪也得保住孩子。可听到不许入城的答复,心急的杨承瞬间就红了眼,抄起家伙就要冲上去跟守城的卫兵拼命。恰好如叔和苏守财路过,如叔原本在代州认识杨承,一眼就认出了那个被众人拦下的汉子,急忙给小百部把了脉,将两人带进了城回苏府诊治。
苏守财虽无官无爵,幸好银子是硬通货,塞点碎银子,带两人装作家丁进城还是可以的。
到了苏府,如叔给百部诊病,苏守财就跟杨承问询代州和难民的情况。从北图烧杀抢掠到这一路的颠沛流离,闻者心酸,说者流泪。
这施粥之法毕竟不是长久之计,等如叔来了三人秉烛夜谈一宿,决定苏守财出钱让杨承带着愿意跟他的难民在凉都周边买一处地,安置众人。杨承出城去号召众人,最终盘点共有一百一十三人愿意跟着他。
买地安置难民居住倒不难,但要是买足够这些人耕种存活的土地就没那么容易了。正困恼着,如叔一语惊醒梦中人,杨承在代州原本就是有名的赚趾,难民里也有些妇人有纺织手艺,织布染布的买卖就这样定下了。
寒亭就是这样来的。从买地建屋,到纺织染布,到一个个布店逐渐开业。当年的一百一十三个难民已经安家于此,日子过的风生水起。
而苏老爷的唯一要求就是让寒亭和苏家尽量少沾染关系,杨承应了,唯独把长大些的百部送去了苏家。名义上说是跟着苏守财长见识,可苏守财明白,杨承想以这样的方式告诉他,虽然明里不能说,可心里永远认这个东家。
百部没辜负杨承的心意,机灵、懂事又勤奋可靠,如叔年纪渐大,很多不方便的事情就都交给百部,他也就顺理成章的成了苏方瑜的心腹。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那救命之恩怎么报?赐一世安稳这个恩又该如何报?
唯有一世一命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