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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长大当老师

张筠秋的祖父,以乡村教师终其一生的张老先生,在1904年为长子张书奎(字礼甫)、媳妇朱贵珍完婚。那一年礼甫二十岁,贵珍十九岁。媳妇秀慧,只是身体稍见单薄纤弱。

张老先生未至天命,身体已见衰老之相,盼孙之心尤其急切。可是婚后数年,仍不见儿媳有梦熊之兆,张老先生终于怀着未见孙儿的莫大遗憾逝去。

多事之秋的辛亥年初,贵珍始觉体征有异,待确证有了身孕后,全家大喜。贵珍的母亲闻讯也如释重负。临近产期还有一个月时,娘家着实地备了一份催生礼,由朱母乘船从武原镇送到宣家浜。内有:贵珍母亲手缝的“蜕毛衫”,是一件无领的和尚衣,可避邪,宽松,以示能脱掉身上胎毛。另有从店铺买的红糖、胡桃、桂圆、荔枝等滋补之物,还有自制的糯米饭糍、糕饼等供孕产妇充饥之物。

1911年12月16日,紧随着祖国母亲五千年以来最激剧的临产阵痛,张筠秋也从母腹中呱呱落地,来到人间。

父亲张礼甫时任海盐县西塘区十七图总董,筠秋降生时,他正在治下的乡间奔波,料理打点着社会上的那场阵痛:挂白旗、剪辫子,完成清朝到民国的改朝换代。

礼甫虽然婚后期盼了七年,七年中他也不知默默地在心中朝夕祈祝过多少遍,但在妻子一旦分娩前,却将一应事情,全撂给了母亲。

那时的乡间还都是老法接生,妇女一朝分娩就踏进了一脚跨在阳间、一脚跨在阴间生死难测的境地。一个催生婆,一把剪刀,一盆热水,最多旁边还伴着两三个照应的女亲属。大人小孩平安与否,大半系在产妇、胎儿的造化上。好在礼甫的母亲生育过四男二女,处事熟练沉稳。二个多时辰的声嘶力竭挣扎过后,贵珍终于产下一女。女儿似父亲,颇巨硕,哭声也洪亮。

待礼甫赶回家时,只见母亲已在堂中设香烛叩拜,感谢神灵祖宗保佑大人小孩均平安。礼甫拜谢过后,听说生了女儿,就对母亲说:“小名就叫佩兰吧”。母亲说好,头生是孙女,希望能陪(佩)着来(兰)一个孙子。

礼甫照着母亲的吩咐,即着人去武原镇丈母家报生,因为是生了女儿,报生人就携了只母鸡,外婆家则回赠红鸡蛋88双。那尾母鸡,在耳边系上一根兰线后,也作为回礼抱回张家。“兰”与“拦”谐音,意为“拦牢”小囡,使之健壮成长。

从佩兰出生到“斋三朝”的三天内,每天上午,礼甫推卸掉一切“委员”的事务与应酬,专在家中迎候来送月子礼的亲戚,还有各色闻讯而来多半是与,“委员”有事务往来的朋友。

最先送来月子礼的,是礼甫的三位胞弟,礼虽丰俭不一,但都是同胞的一片心意。

大兄弟张关甫与礼甫同住在宣家浜的房子里,得讯最早,送礼也最早。关甫娶海盐武原镇黄同源家的闺女,黄同源商铺在县城也小有名气,可惜黄氏过门后,一两年就因病故世,未生育。关甫也从此未娶,孤身一世。他妻舅在县城开黄同友酱园,对关甫颇为关照。关甫开串乡店为生,进货时妻舅均按成本价拨货。所以关甫经济上尚小可,出手也大方。金舜仪在回忆幼时去外婆家拜年时说:“关娘舅(关甫)顶出客,每人一个银元,大娘舅大舅妈(礼甫及妻子)双角头,小娘舅(方甫)去拜年呒啥啥,胡子一抹。”

小弟方甫,住老宅知稼堂。张老先生以此堂名,告诫子孙应知稼墙之难,一餐一粟来之不易,以耕读诗书传家。方甫生两子:振麟、振祥。妻子陈氏在产第三子时难产亡故。岂料方甫不能铭记生父遗训,染烟、赌两毒,倾尽田产后,靠兄长礼甫接济度日。在上海谋生的妻舅陈跃明,先后介绍振麟去上海浦东一家酱园当学徒,振祥进上海钢铁厂做学徒。方甫了无牵挂后,更加游荡乡里,一直至死。

二弟平甫,与小弟同住知稼堂。娶平湖俞兴里俞氏。平甫学校毕业后(据张兴华回忆,平甫毕业于省立第三中学,即现在的嘉兴一中前身),曾设塾教书,因病早逝,撇下俞氏守寡,未生育。俞氏后归娘家居住,郁闷至极后到平湖县城西门外庵中带发修行,意欲黄卷青灯了此终生。张振麟在岳母去世后,荫寄平甫俞氏为继子,以母亲称俞氏,且将俞氏接往上海。

三朝过后是满月,满月以后是周岁,礼甫生性喜欢热闹,都摆酒设宴会聚亲友。筠秋周岁过后不久,贵珍又有了身孕。一天,细心的婆婆,看着贵珍迈过门槛时,先出左脚,就兴奋地对媳妇说:“这次是个男孩。”贵珍闻言,又是喜悦又有些羞涩地低头不语。

又一番十月怀胎后,果如婆婆所预言,贵珍产下一男孩,礼甫为儿子取名振乾。《易经》云:“乾为天,为圜,为君,为父。”可以想见,礼甫对儿子寄予的厚望。

然而振乾降生后,并未显露出健相,倒有点体弱之征兆,哭声还不若筠秋洪亮有力,尽管全家上下悉心哺育,但没有婴儿应有的日长夜大的旺劲。更使人隐忧的是,振乾的降临,三年之内,给礼甫家带来两次变故。莫非此儿的生辰八字不好?

先是礼甫母亲,刚入寿年就撒手西逝,且逝得异常突兀。

宣家浜所在的杭嘉湖平原一带,方圆几十、上百里的种田人家,几乎家家都有一片自家的竹园。竹园往往就在屋旁,从离北窗或西墙三五尺远的地方开始,逐年蔓生一直长到屋主人地界的尽头。竹园里的竹子,夏日里翠影婆娑,可挡去不少六月里骄阳的暑气。到了冬天,却如排箭般挺拔密立,又能抵御住西北风挟裹而来的凛冽寒潮。最能给庄户人家带来喜悦的,远不是文人雅士们的“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或者“一枝一叶总关情”之类的闲情逸致,而是春雷响起春雨过后,从地下不时冒出的茬茬春笋。这是皇天后土一年中对种田人家的首次馈赠,种田人喜悦的是实实在在的收获。

同是春笋,却有分别。最先破土而出的是早笋,当地人叫燕来笋,数量不多,味最鲜美。第二茬长出的笋叫孵鸡头,有两层意思:一是出笋的时令,正当农家将蛋放在母鸡身下孵小鸡的时节;二是竹园里的笋出得多了密了,像母鸡身下破壳而出的小鸡,接二连三,成窝地来了。最后一茬的笋叫乌壮头,笋壳的颜色带点乌黑,笋的个头特别粗壮,只是笋味稍微夹杂点苦味。

一个从悠远的祖宗那里传下,又历经先农子孙代代口授相传的说法,仍为今日宣家浜及其周围的庄户人家深信不疑:竹园里竹子长势的枯荣,往往征兆着主人家家运的盛衰。因此,正经的种田人家,都会经心莳弄着自家的那片竹园。其中至关重要的第一步,就是在出笋时节决定笋的去留。园里的笋,要留下挺拔粗壮的,使其长成竹子,不能太密,也不可太稀,以延续竹园的强势和茂盛。那些长得过密的竹笋,那些长得歪斜瘦弱的竹笋,则要将它掘去。掘下来的笋,在崇尚自给自足的乡村,大多供自家食用,少数也有拿到附近的小镇或集市上去卖了,换成妇女们的针头线脑或家用的油盐酱醋,当然还有男人们的茶钱酒资。殷实一点的人家,竹园常常也大,那是不屑将笋外买的。尽管笋多,但这些人家自有他们处置的办法:在每年竹笋刚出,还是时鲜佳蔬时,他们就掘来,分送给邻近镇上或县城里的亲眷朋友尝鲜,虽不是什么贵重的珍馐,但对方珍惜的还是这地头鲜中透露出来的亲情。等到笋大批地从地下冒出时,主妇们就忙了。每隔二三天,就要去掘回大篮大篮的笋子,随后切成笋片或笋丝,晒制成笋干。

1914年,张筠秋四岁,祖母四十七岁。那年的春天来得格外早,春分刚过,接连下了两场透雨,在地下蓄势一冬的笋儿,也耐不住地下的郁闷急着要往地上窜了。那年筠秋家的笋长势极好。

祖母带着筠秋去竹园里掘头朝笋,不料篮中的竹笋刚遮住篮底时,祖母在掘笋用力时,身子一歪,倒在地上。筠秋大声地叫着“亲亲”,可祖母就是不应。筠秋急了,心里怕了,飞快地跑回家。哭着告诉了母亲。母亲放下怀里的振乾,睡在床上,叫筠秋看住弟弟,什么也不说地飞快冲出屋去……

待筠秋再见到祖母时,祖母已静静地躺在床上,旁边围着一圈的是低着头的爸、妈、叔、婶……

筠秋后来哭着要找祖母,大人告诉筠秋,祖母到天上掘笋去了。筠秋不明白:今年家里的笋是大年,祖母头朝笋也没掘完,为什么要去掘天上的笋?

母亲的骤逝,礼甫连随侍汤药的孝子之行也未能稍尽,更陷他于“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在”的无可弥补的抱憾之中。礼甫只得将孝心移情于母亲的葬礼之中,倾其全力,为母亲送行,以表人子的哀思。礼甫体形壮硕,但至“五七”,已是一副形销骨立的孝子模样了。

正如俗语所说,祸不单行。翌年,礼甫丧妣之痛始觉消解,妻子在第三胎的分娩中,血流不止而亡,胎儿也未能保全。那是1915年,朱贵珍终年三十一岁。

五岁的筠秋已初谙人事,知道妈妈已离她而去,只在一旁抽泣。而三岁的弟弟振乾,却屡次屡次地哭喊着要寻找妈妈,闹着要妈妈抱……,众人无法,只得让振乾去见僵卧在床的妈妈。振乾号哭着猛扑前去,伏在妈妈身上,然而任凭儿子怎样呼天喊地的呛号,妈妈终不能回答。振乾哭得累了,只能脸贴着妈妈冰冷的脸睡去。弟弟睡着了,筠秋靠着妈妈的床边陪伴着,妈妈和弟弟都睡着了,只有筠秋一个人还在流泪……

三年中,张家两举丧事,连亡三人,有旁人向礼甫进言,是否租住的房子不吉,以另觅新居为上?礼甫一言:人生祸福事,岂关宅第中。朋友以屋遗我避风雨,此乃尚义之举。尚义之屋,何涉阴凶?于是,旁人止言,礼甫一家仍泰然在宣家浜屋中居住。

1917年振乾五岁,已到发蒙的年纪了。春节刚过,礼甫开始计议起儿子振乾读书的事了。宣家浜村落较小,又都是靠种田谋生的庄户人家,故没有设私塾,要为振乾发蒙就得到张家门张氏宗族开设的私塾中。

闹完元宵,私塾的先生就要坐馆,礼甫趁着年初十姐弟俩去海盐外婆家拜年回来,就向振乾说起了今年要去读书的事。不料,筠秋在旁说:“弟弟读书,我也要去读书。”事出父亲预想之外,礼甫脱口而出:“女孩子家读什么书!”在张家门、宣家浜,十七图图董张礼甫也算是个开通有识见之士,然而潜意识中,毕竟还不能越出几千年来“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旧思想窠臼。

“反正我要读书。”

父亲一时失了应对。

“你难不倒我,弟弟去读书,我跟着弟弟一起走到张家门,也好读书了。”

“佩兰宝,你为什么要读书。”父亲似乎已经有点正视筠秋提出的要求。

“爸你听着:‘读书好,读书好,读书不分迟和早,人不读书,就像瞎子看不到,知识无价,学问是宝,读书好。”

“佩兰宝,这歌你是怎么会唱的?”

振乾抢着说:“爸,去年,姐就带着我去张家门,在私塾外面,听先生教时,偷偷学会的。”

至此,父亲已无言可说了,对着筠秋、振乾俩说:“好,备两份拜师礼。筠秋,你和弟弟振乾一起上学。”

张筠秋在七岁时发出的“我要读书”这一呼声,开始了她一生向旧习俗的挑战,至今我们仍不清楚,这是出于她求知的本能,还是来自于她体内潜藏着的与生俱来的叛逆因子。

私塾设在张家门礼甫家的老宅知稼堂厅堂上——那所老宅虽经火灾,但修葺后,仍住着平甫、关甫兄弟两家、据曾在此上过学的张礼甫的孙子张欣田回忆,知稼堂私塾的大致布局如下:“学校位于宣家浜的南面,从宣家浜的家里出发,走过了一片高地和田野,就有一个大院子,住着两户人家,他们是亲兄弟两家(即关甫、平甫)。房子大门在南面,面前是晒场,晒场前面又是一条小河。进大门后来到大厅,两边是两户主人的房间。前厅北面是很大的天井,中间的步道直达后厅,步道两旁还有两个已显损坏的花坛,里面种着月季、芍药,还有小葱和杂草。再两旁就是厢房,是主人的厨房和仓库。我们的教室在后厅。厅很大,有我家(指张礼甫在宣家浜的房屋)三个厅那么大。我们上学是从后厅东面的边门进来的,这样可以不穿过主人们的起居室。”

继承张老先生教员薪火的是礼甫的二弟关甫。虽然是叔父,但入学时筠秋和振乾仍以先生礼拜见,跪了红毡毯,行了三叩首礼,以免日后管教上失于偏怠。塾中已有十二三个学生,今年除了筠秋、振乾,还增加了另外三个学生。只是女童入学,只有筠秋一人。

先生教的是《百家姓》,以识字为主,后来又课以《三字经》,虽然此经意贯我们民族五千年文明精粹,但先生一秉历来的授业方式,识字读诵。其间文义,大多不释,只待学生日后逐渐自己明了。关甫教书胜过一般冬烘先生之处,是他进过新学堂,故在百家姓、三字经外,还兼授算术。虽是简单的识数,加减,但学生在日后大得认数记账的裨益。循私塾的惯例,向先生献上拜师礼,向同窗分送状元糕后,七岁的张筠秋开始了她的识字上学之途。俚语说,上学是穿了牛鼻子,喻儿童失去了童真的自由,如同牛被鼻绳牵着,不由自己了。筠秋因为自己要上学,所以只有能读书的喜悦,而少有被管束的窘迫;只有“没有学问无脸见爹娘”的焦虑,而没有半点倦怠松懈。不过当时读书的一个困难,恐还是现在非亲历的孩子们甚至大人们所不能想见的。

筠秋、振乾的读书之难,在那宣家浜到张家浜二三华里十几分钟的泥路。若是晴天,哪怕是严寒酷暑,都还不算难事,难在春天。江南春天的雨,常是连绵不断的一下几天,十几天,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对筠秋和振乾来说,那就没有“昨夜枕边听檐雨,明朝巷中买杏花”的浪漫风情了。路是泥路,雨后第一日走去,若前面的行人少,一步沾上一脚泥巴,脚下挂得十分沉重,使你举步维艰。雨后第二天、第三天的路况就更使人窘状异常了。路面已是一派泥浆,泥浆没过脚踝是经常的。最要命的是脚下的滑,一不留神,或是倒向前后,或是滑向左右,人失去重心,倾倒或仰面在那片泥浆之中。倘若摇晃的身躯在行人踏出的足辙中停住,那也是惊魂乍定,一身冷汗。天晴时十几二十来分钟的路,半个小时,一个小时还不能走到。人说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江南水乡的春雨天的泥路泥泞,同前者的景象也相差无几了。

入学几个月后,筠秋和礼甫同时感到了读书识字的喜悦。

1917年夏,杭嘉湖螟灾炽烈,政府号召农户白天入田逐株摘去有卵块的稻叶,并计数发放酬金。图董张礼甫至傍晚还在田头查看,筠秋就在家中,帮着记数。待礼甫回到家中,意料之外地见到前来报卵块数量的村民已经散去,女儿筠秋捧着记数本,在等他回来向他交账时,父女俩喜由衷来的大乐了一场。筠秋到晚年时,还清晰地记得那时的情景。

礼甫是力尚男子主外的人,母亲、妻子在日,一应家务全由她们操持,而母亲、妻子三年内相继离去,很使他有后宅空乏,内外难得兼顾的困难。劝礼甫续弦的事,在妻子张贵珍刚过“五七”,就有人提起,但礼甫断然拒绝。以后,又陆续有人或建言或作伐,礼甫一直在犹豫之中:这位壮硕的男人,怕一双儿女受委屈,“后娘的拳头,夏天的日头”……

过了三年,到1918年,在旁人的撮合下,礼甫终于决定续弦。后妻魏五室,平湖县乍浦人。乍浦,虽属平湖县,但却与海盐县张家门紧相毗连。

续弦的婚礼,虽不能怠慢了新人魏五室,但比起花烛娶亲来,总要逊色一些。不过,婚礼上在振乾身上引起的事,却让全体参加婚礼的亲友,感到突兀和惊愕。

婚礼进行到“拜堂”时,有人对在一旁观看的振乾说,那位与你父亲拜堂的女人是你的新妈。振乾听后突然哭着大叫:“那不是我妈妈,弟弟要弟弟的妈妈。”筠秋在振乾的旁边,也受到感染大哭起来。身旁的家人竭力劝慰,但姐弟两人的哭声不止反扬。众人弄得手足无措,抱着拽着两人去房间规避。不料正在行夫妻对拜的礼甫,撇下新人,跟随姐弟俩跑入房间,众亲友都惊呆了,新人孤兀地一人被撇在厅堂中间,少顷也放声大哭。一时,婚礼上竟然弥漫了哭声。

终于将新人扶入洞房。婚宴开始,礼甫也恢复常态,向亲友逐桌敬酒致谢,然而,刚才这一幕总给整场婚礼罩上一层阴影,或许还会延留到往后的生活中。

礼甫续弦后,筠秋振乾姐弟就不能与父亲同住一室了,姐弟俩的房间,在父母的房间后面紧挨着。本来应从前面的房间走入,比较亮堂方便。但姐弟俩不愿穿过父母的房间,在孩子的心中,一定是不愿经过继母居住的房间。他们不愿意接受这样一个事实:那是他们的母亲曾经居住过的房间,现在却被另外一个不相识的女人占住去了。父亲拗不过女儿、儿子,只能由着姐弟俩从后面堆着杂物的北间进到卧室。北间窗小,每到傍晚更是昏暗,要点灯才能看见。有时冷不丁还有老鼠窜出,更令人悚然害怕。每晚筠秋拿着灯在前面照路,后面振乾拉着姐姐的衣襟,摸索着脚步探着路,抖索着进入房间入睡。在两个孩子的心目中,每晚的睡觉竟成了涉险的畏途。张筠秋本人1985年12月的回忆,对其间细节记忆犹新:“我拿了手照(照明用的灯),弟拖着我的衣服进后房。当时我们穿的是布袜。因砖地潮湿,弟弟袜内爬进一条蜈蚣,第二天早上,穿进去被咬,吓得直哭。”张筠秋晚年还向侄女张欣华回忆起此事,张欣华评论说:“姑母坚持从后面进,吓得我的父亲只能躲在姐姐身后,拉住她的衣服往里冲,姑母所以从小就形成了巾帼不让须眉的性格。”

1919年,张礼甫续弦后第二年,五宝产下一女,小名大宝。虽是续弦后妻所生的女儿,一则均是己出,二则决不能怠懈了魏氏,大宝的三朝满月铺排,与当年筠秋相比毫不逊色,甚至更有过之之举。俗话说:“好吃油盐,好看铜钿”,张礼甫的家底,经过这短短五年中两丧一娶一生的四宗红白喜事折腾,只能靠借贷度日了。

更遇时局的艰难。1919年前后的嘉兴时局,使生活在其时其地的芸芸众生们,深受困厄。1917年,北洋军阀军队进入嘉兴,不久嘉兴全境就爆发螟灾,白穗遍野,当年稻谷收成仅为正常年景十之四五。数年中又时疫施虐,白喉、霍乱、痢疾、猩红热接踵袭来,一时间竟至棺木供应不及。

面对这般天灾时疫,执政当局却仍滥施淫威、加紧搜括。各县成立催租局,下乡催逼租税。连年饥荒,米价飞涨,1918年八九月间的米价,从五六元暴涨至八元以上,一般居民糊口艰难,难以果腹。

市场萧条,银根奇紧,海盐县城内商铺时时被迫停顿歇业。典当业每日营业仅两小时,以防典当衣物救急的贫民挤破门槛。

新丝上市时,丝行因资金短缺不能开市收购,茧农哭告无门。

社会治安更加动荡,大案迭出,海盐境内海盗数次登岸洗劫……

以上种种大势,更使礼甫的经济雪上加霜。

凭礼甫的场面,举借数百甚至更多,在1920年前后还非难事。但求人口难开,无故而受人“馈赠”,往后的人情债更难偿还。礼甫只得从事起被他一贯不以为然的末业——商业来了。他先是趁着春蚕讯,与人合秋开设了一爿茧行,后来又独自经营了一爿油酱店。

然而将本求利的商贸之道,岂是易事,而适逢市场萧条,流年不利,礼甫如同屋漏偏逢连夜雨。茧行经营,另外一位合秋人的盈亏确情不得而知,礼甫是实实在在的亏了。油酱店小本经营,张家门宣家浜一带住户又不多,平常的需求本来就有限,虽可维持,但付出雇人的工钱——以图董的身份,礼甫不可能亲自站柜买油酱,所剩也就于家事无大补了。

受经济困顿影响的,除了在家庭日常开支上的节约外,连振乾的私塾也无力供养了。当然,筠秋的上学就更难以为继了。我们可以想见,礼甫在决定筠秋、振乾姐弟俩停止学业时的窘迫境状。一位是自己寄予厚望,以“振乾”嘉名名之的儿子,一位是幼稚童心就懂得“读书好”的长女。不到万般无奈之时,礼甫是决不会有此决定的。“一钱难倒英雄汉”,礼甫常常深夜扪胸自叹时运之不际。

筠秋姐弟辍学之事,终于惊动了海盐县城的外婆家。

姐弟俩自幼就受外婆宠爱。女儿不幸产后早逝后,白发人送毕黑发人,外婆对两外甥更添一分爱怜之意。逢时过节,或者遣派孩子的舅舅去宣家浜探望,或者接孩子到县城小住。礼甫家境困顿后,更不时接济。知道礼甫讲究面子,名义上都是给外甥用的礼物,接济和馈赠常使礼甫觉得内心有愧。但外婆舅舅爱外甥心切,礼甫往往在一番推辞后终也受纳了。在礼甫续弦后,两家也走动如前。

外甥因贫辍学,事关孩子前程,非同一般,外婆决定亲自去一趟宣家浜。

杭嘉湖一带的县城以及较大的集镇,一般都是一条市河横贯全镇。民宅就临河而筑,前门外就是街衢,后窗枕着流淌而过的市河。殷实一点的人家就在窗下驳起一座自家专用的河埠,平日里在埠上洗涤,出行时,船可直接泊在河埠。

正月初八,外婆就从自家的河埠下船,出县城经白苎到宣家浜。十二里的水路,三个来钟头就到礼甫家了。谈起外甥读书的事,外婆的意思,上学断不可停。在张家门上学不方便,可以接去在海盐县城里念书,住的房子是现成的,收拾一下就行。礼甫若怕孩子受委屈,就让姐弟俩跟着外婆吃饭。礼甫知道外婆接孩子去县城上学的心意已坚,在言语之间又极有分寸地给自己留足了面子,也就顺水推舟地答允了。两个孩子则闻之欢欣雀跃,尤其是筠秋,知道自己可以上洋学堂了,更是喜上眉梢。

张筠秋张振乾姐弟同去海盐县城上学一事就此决定了。

那时的学校都是春季入学。1921年元宵过后,礼甫就送一双儿女到外婆家,临别叮嘱筠秋,弟弟自幼体弱,除了自己好好读书,还要照顾好弟弟。

外婆为姐弟俩选定的学校是私立兴武小学。海盐邑人朱瑞在民国肇始,受封为“兴武将军”,其后人于民国七年创办此校。教员多为高等院校、师范学校毕业生,并延请地方有识之士及朱将军故旧僚属,其师资之强,是当时县上其他小学不能望其项背的。治学严谨,管理甚善,声誉最隆。学校经费来源以朱氏及首任校长张氏的产息为主,故能对贫困学生免收学费。

筠秋、振乾已在乡间念过私塾,经兴武小学测试后,直接插入二年级,读第三册的书。

学校坐落在海盐县武原镇水仓桥西堍,筠秋振乾姐弟一进校门,就大吃一惊,顿觉眼前豁然敞亮:一片开阔的操场在前,一根旗杆矗立在操场左前方,顶上旗帜猎猎有声。一排五六间平房,虽不显轩昂,但窗上都装有当时尚属罕见的玻璃。与往日自己在宣家浜就读的私塾借着民居作的颓旧学塾相比,确实是不可同日而语了。上课以后,更有新颖的课程,特别是仪态、气度令人心仪不已的女教师,给筠秋留下了刻骨铭心的记忆。在海盐县城这段读书的经历,张筠秋1950年在浙江省委党校学习时,有一段文字回忆资料,现原文抄录如下:“我在校内看到教师的生活很羡慕,想我好好用心,将来也要做个老师。所以我上课前已把功课预备好,每次月考不落五名之下。可是不喜欢活动,老师叫我少年老人,我以为很好了。”

1921年,张筠秋十一岁。一个十一岁的女孩,就立下了长大当老师的心愿。而且在日后的岁月里,教师果真成了她半生的追求和职业,倘然她的命运不是随着时代的变革而发生转折,或许会成了她终生的追求和职业。可见“教师的生活”对这个年方才十一岁的,刚从乡村到县城的女孩影响之深,倾慕之深。

无疑,这种影响和倾慕从直觉开始,所谓“一见钟情”。

“人看衣装马看鞍”,首先是服饰。辛亥革命对中国旧社会的冲击是全方位的。中国服饰素来有严格的等级之分,特别是女子服饰。由于女子长期生活在封建专制的禁锢之中,近代变革的风雨作用于她们虽然相对较为迟缓,但一旦触及便动如脱兔,直摧心底,一发而不可收。辛亥以后,服饰的等级制度得以破除,文明新装急速为女人服饰打开了多变缤纷的空间。

兴武小学女教师们的着装,由于她们多为高等学校、师范学校的毕业生,来自都市,尽得风气之先:短小化发展的衣裙,一扫往日女装的臃肿。下摆成弧线形的上衣塑造了温文尔雅的女性形象。小裤筒的裤子,在裤口加镶花饰。外边的裙子更为艳丽耀眼,洋印花的面料质地柔软,花色清丽繁多。在婀娜摇曳的款款轻步中,青春的气息,东方女性特有的曲线与丽质被极致地张扬着,向一切人扑面袭来。

女人与生俱来的仿效与从众的心理,在十一岁的筠秋身上纤毫毕现。尽管此时的她还不具备治装的经济实力,但心理上的趋之若鹜,恐怕是一种尤为深刻的柏拉图式的心恋。

在张筠秋仅几天前生活着的宣家浜、张家门一带,村民们的穿着与以往并无多大的变化:传统的大襟衫袄,肥大的中式裤,白布袜、黑布鞋,还有杭嘉湖地区特有的,不分男女,下身围一条蓝色似裙子样的围腰布拦,从腰际到脚踝,将下半身尽悉裹在里面。布料粗糙,款式简单,色彩单一。

这种几天内呈现在筠秋眼里的极大反差,更加剧了对她那初谙世事的心灵撞击。

接踵而来的是教师们的学养风姿。经历过1919年“五四”运动的一代新女性,更加催化了女人个性的解放。她们认为恋爱与婚姻自由,自主、平等,是自我解放与个性独立的首要表现,是女子迎合社会新潮流的必要素养。在课堂内外与学生的接触中,无疑会“润物无声”地潜移默化影响或是醍醐灌顶般地灌输给学生。而崇尚“科学”精神下的声光电化知识,更是以前私塾先生处闻所未闻的。

尽管年幼的筠秋对人赖以生活于世的所谓“经济基础”还处在朦胧的认识阶段,但因贫失学的经历,应该使她比同龄衣食无忧的孩子对金钱重要性的认识更早一些。女教师们一反以往的传统,摆脱男人自食其力,这点对筠秋有更大的冲击力吸引力。

因贫失学“苦其心志”的经历,使十一岁就立志当老师的张筠秋,在心理上比同班同龄人要早熟一些。我们在追踪了她的一生历程后发现,这种早熟或者说是得风气之先的先见之明,伴随了她一生。此时的早熟,就外化成为在学习上的刻苦。诚如她说“月考成绩总不落五名之下”,这名次的后面,我们还要看到筠秋先前受的旧式教育和新教育的巨大差别:辛亥革命造成的清王朝被推翻的政治形势的大变化,迅即在教育领域产生了巨大影响。以民国六年(1917)各级劝学所设立为契机,将新的学制和课程设置标准推向全国城乡。教育部定:初级小学校学习年限为四年,高级小学校缩短为两年。在学校的冠名上也有区分,只设初级小学的学校名为初级小学校;初、高级合为一处的,则总称“某某小学校”,如筠秋就读的兴武小学。学校的课程改革更多,小学阶段共设国语、算术、社会、自然、卫生、美术、劳作、音乐、体育等科目。

筠秋以私塾的底子,直接插入二年级,除了国语以外,其余几门功课的基础几乎是白纸一张。她月考成绩在全班五名以内,付出的努力一定要大于从一年级就接受新式教育的其他学生不少。在学习过程中,只有国语,还能驾轻就熟。比如第三册国语的第一课《读书》,全文如下:“学生入校。先生曰,汝来何事。学生曰,奉父母之名,来此读书。先生曰,善,人不读书,不能成人。”对于已经读过《百家姓》、《三字经》的筠秋来说,读、写、背、默易如反掌,而这种贴近学生生活的内容,更加强了她学习的兴趣和理解。但其余几门功课,算术已至百数以内的加减乘除,筠秋的那点私塾底子就相差甚远了,而社会、自然等科就更是前所未闻了。一句“我上课前已把功课预备好”,不知蕴含了她多少秉烛夜读的辛苦。

在从未上过的体育、唱歌之类的课程中,筠秋显得有些拘谨,老师说她“少年老人”,也就不足为怪了。

筠秋读初小的二十世纪二十年代,正值我国近代史上新旧思想文化争斗交替的大时代。她白天在兴武小学接受的主要是新思想、新文化的陶冶启蒙。而晚上,外婆向她讲授的是《女孝经》,训导的是千年封建道德对女子的标准三从四德。外婆心目中的外孙女,应该和她的母亲一样,也应该和她本人一样,同时与千百年来的中华妇女一样,成为在家从父母出嫁从丈夫、夫死从儿子的贤妻良母。所谓种瓜得豆,孰料外婆的谆谆训导,却客观上造就了外孙女对另一种人生的追求渴望。她在1950年回忆道:“从夫从子是不对的,靠父母是对的。我不要听,我时常要听老师说,要读书,要自立。”十一岁的女孩,面对世事的纷纭,已显露出她过人的甄别选择能力。

那段时间的日常生活,较在宣家浜要好一些。姐弟俩仍同住一室,跟着外婆吃“轮饭”——一种奉养父母的方式。筠秋有两位舅舅,一位在上海做事,一位在海宁开钱庄,经济状况均不错。外婆自己不起伙做饭,轮流着在两个儿子家吃饭,或一月一轮换,或一季一轮换。孝顺的子女往往在父母亲来吃饭的那段时间,格外地经营全家的伙食,唯恐怠慢了老人,唯恐伙食比另一家逊色。当然也有少数子女在当值的那段时日,会故意弄得清水寡汤一些。筠秋的舅舅属于前者,跟着外婆一起吃饭,饭菜要比在宣家浜家里的好许多,而且外婆总在席间叮嘱姐弟俩要吃饱吃好,还挑他们喜欢吃的菜为他们挟上。

外婆对姐弟俩是呵护有加,舅父舅母也是明理晓礼的人,由惜爱妹妹而移情于筠秋姐弟身上。但两位舅舅都有儿女,且都比筠秋稍长几岁。人类排他求专宠以及以强凌弱的本性,有时会使筠秋感到伤怀:“放学时,表兄欺侮弟,将泥塞在弟嘴里。我胆很小,想我们住在他家里,不敢批评他。只拉了弟弟到房内去温书,我看见弟吐血时常生病,二人经常哭着。又感觉到没有母亲的孤苦伶仃。看到表姐有母亲很羡慕。”

由于弟弟振乾的生病,使读书的事又起波折。振乾自幼体弱,不知什么缘故,在外婆家住了几个月后,突然吐起血来,而且是大口地咯血不止——张振乾的吐血病后来几乎伴他一生。外婆舅舅为他求医,此时海盐县城还不尚西医,只能由中医望闻问切,以草木中药止血。待病情稍稍缓解后,与礼甫商议,决定让振乾回宣家浜养息一段时间,伴读身份的筠秋也只得辍学回家。

1922年春节过后,振乾的病基本痊愈,姐弟俩回到外婆家继续上学。虽然耽误了一些学习时间,但因为成绩优秀,仍升入三年级。此后的一段学习,对筠秋的思想影响更大,或者可以说,初步奠定了她对世事看法、人生追求的基石。1982年,已步入晚年的张筠秋回忆说:“我在一所学校读书,老师就教育我们要爱国,并引用古诗‘商女不知亡国恨’来教育我们,不要学‘商女’,要知亡国恨。革命前辈秋瑾的书对我也有很深的影响,记得有篇文章中写到,我们妇女应当自奋,不做父母的寄生虫和丈夫的奴隶。在秋瑾的这些言论影响下,我决心冲出家门,走上社会谋生自立。”

以反对北洋军阀准备在丧权辱国的“巴黎和约”上签字为导火线的史称“五四运动”的北京学潮,将爱国雪耻的浪潮推向整个中华大地。筠秋生活读书于斯的海盐县,也于1919年5月9日,在县城西门外天宁寺千佛阁,召开海盐“国耻日”纪念大会,发出要求北洋政府释放学生的电报。会后游行,演出师生自编自演的节目“雪耻我天职”。而杜牧《夜泊秦淮》中的名句“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恰恰切合了当时中国的政治态势。而诗歌的音韵上口和如画形象,更使六十年后的老人记忆犹新。

延至1922年,嘉兴海盐均爆发了抵制日货的游行。参加游行使十二岁的张筠秋兴奋不已。队列行走,教师引导,振臂高呼,师生振奋,尽情宣泄。一路是万人空巷的驻足观瞻和议论。……或许我们还能在此探溯到她日后热心于社会活动的肇始之端。

游行回来,便付诸行动。张筠秋在1981年10月16日回忆:“我问外婆扎头发的头绳是不是国货,我就要外婆买线头绳扎头发,把原来用的洋货头绳扔掉。”

朱瑞以兴武将军督理浙江军务,在《海盐县志》的朱瑞传中,有“曾以秋瑾等往来,先后加入光复会和同盟会”。在以“兴武”命名的小学中,昭彰女侠秋瑾的事迹,应是题中应有之事。而筠秋在禀性上的豪爽应与秋瑾相通,故从人性的范畴而言,对秋瑾的仰慕更加深切,受的影响也就终生不悔了。筠秋回忆中的秋瑾文章,同秋瑾的《日人石井君索和即用原韵》和《满江红》两诗,甚合语境,现抄录秋瑾原诗如下:

日人石井君索和即用原韵

漫云女子不英雄,万里乘风独向东。

诗思一帆海空阔,梦魂三岛月玲珑。

铜驼已陷悲回首,汗马终惭未有功。

如许伤心家国恨,那堪客里度春风。

满江红

小住京华,早又是中秋佳节,为篱下黄花开遍,秋容如拭,四面歌残破楚,八年风味徒思渐。苦将侬强作蛾眉,殊未屑!身不得,男儿列,心却比,男儿烈!算平生肝胆,不因人热。俗子胸襟谁识我?英雄末路当折磨,莽红尘何处觅知音?青衫湿!

“身不得,男儿列,心却比,男儿烈!”,张筠秋和秋瑾两人的人生追求何其相似也,只可惜筠秋未能早生三十年。

她在县城的读书,终因振乾的又一次大吐血而终止,时为1923年岁末,刚读完小学三年级。筠秋也从此结束了她一生的学校读书生涯。这段读书的经历,尽管只有短暂的两年,却对她的人生留下了极深的思想烙印:教师职业的选择,自立思想的确立,热衷国事参与社会活动的开端。

“有时我和父亲吵,要读书”,张筠秋后来回忆,回宣家浜后,她向父亲张礼甫继续要求读书。此时的礼甫公,在经济上的山穷水尽和观念上的“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双重夹击下,终于没有答应女儿的要求。而失去为振乾伴读的身份,外婆也不能再为她提供读书的机会。无奈之下,礼甫对女儿的吵缠只能应以“匡衡掘壁偷光、苏老泉二十七岁读书”的历史故事。筠秋的屡屡要求最终得到了一点结果,父亲买回一本商务印书馆所编的《共和国教科书新国文》第七册,供其自学。筠秋在1950年回忆起那段自学生涯时说道:“我想我要自立,可以离开家庭,没有机会读书,只好自修。白天做家里的事务,晚上看书。看到眼睛合拢来了,在臂上狠狠的咬了一口,醒了再看”。其志之坚,其状之可见怜,悬梁刺股的励志情景历陈于字里行间。

1921年末,继母又生了第二个女儿,小名二宝。筠秋姐弟从海盐县城读书回家后,与继母魏氏的关系仍然不睦。此时家中筠秋以下还有振乾、大宝、二宝,分别是十四岁、十二岁、六岁、四岁。四个孩子在一起生活玩耍,有点打闹起点别扭也是极正常的事。但两母所生的天然隔阂,会使孩子之间的抵牾,演绎成继母的迁怒。振乾是张家的独子,承载着延续张家香火的重任。继母也有投鼠忌器的顾虑,这样责骂更多的指向筠秋。而代人受过甚至是无端受过的委曲更加剧了她和继母之间的积怨。张筠秋回忆道:“继母很自私的,对我们(应指筠秋、振乾两人)不管。借人骂人,妹打我咬出我有了血,不敢还手,只是哭着。继母就说我不该哭,她小。我很懦弱,对继母敢(怒)不敢言。时常觉得自己命苦,没有母亲苦痛。”哀楚之情景溢于文字。

1927年的国民军北伐,是中国历史上对几千年士绅势力最猛烈的冲击,十七图图董张礼甫虽没有被戴高帽沿乡游斗,但图董的名号已不存在,实际上对乡里事务的掌控也荡然无存。失去权势而最终家庭经济也陷入末境的礼甫,在1927年12月,将儿子的出路作了如下安排:妻舅朱云鹤(又名茂生)在海宁一家钱庄当经理,振乾去那里当学徒。尽管在当时的县城乡镇,钱庄是头等的择业选择,但对以士绅为尊荣、一向鄙视商业的张礼甫而言,那是一种相当的无奈了。

“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以上诸种,对张筠秋的影响,其主流却是相反相生的“我要自立,离开家庭”。

1928年岁末,张筠秋十八岁。正当她每日秉烛夜读,立志走出家庭当一名小学教师自立的时候,父亲张礼甫却也在为女儿安排前程:为待字闺中的女儿择一乘龙快婿。正当这事在张筠秋不知晓的情况下紧锣密鼓进行时,却在张家掀起了轩然巨澜,几至不可收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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