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老头给我《摘要》时，说是政治任务。我谨记在心，于是，在日志里，我尽可能的歌风颂德，比如监内秩序良好，警察热心敬业，勤恳无私，在押人员友爱团结。李警签过几天日志后，找我谈话，大赞我的手写体豪放飘逸。
我正待他一路夸下来，他忽然说，但是--，（通常，这个词语的出现，可以表示，之前的话，都可以忽略不计）日志写的太好，没有毛病可挑。祖国江山大好一片，也有个内涝干旱，衬托国民不屈的精神。李警说，要深入写点实际。
李警的话，充满思辨，可以理解为，假如没有内涝干旱，国民不屈精神便无以施加，好比没有犯罪，不足体现社会安定。
南朝诗人王籍，有鸟鸣山更幽句，不足与此境界匹敌。但是，总归还是要政治。于是，我把日志格式做如下改动，写了实际。张三给李四拔白头发多少根，李四大赞其助人为乐。接着，李四拖地板，跟张三发生争吵，经黄强调解，两人握手言和，张三又可以给李四拔头发，李四更加赞其高风亮节。李警官看过直咂嘴，不行，象小学生作文，再斟酌。
于是，我又做出调整。比如，李四的头发，被拔出的时候，内心波澜起伏，由此阐述其缘何白发，并延展到李四悲壮的人生。行文之后，不留痕迹地汇总为，这一切改变，归功李警挽救。张三给李四拔头发的事件，整整描述了一个礼拜，这大大刺激了我的创作欲望。
李警的签名，也由之前的规规正正，到后来的行书，狂草，抽象体，显然是被日志感染，文化觉悟提升。后来，提审的警官，读到我的名字，眼睛都放光。
逢着重大节日，所里有人参观。日志记录在押人员文化生活，领导必定检查。之前几天，我被请到谈话室，李警跟我说，要低调出彩，象女人施淡妆，好看，但是看不出来。做好了，论功行赏，做不好，我就不说了。李警的话，同样充满思辨，让我增长政治智慧。
于是，我就潜心充当李警记录员。这个职位，好比古代拾遗官，拿脑袋写作。自此，我就象专业作家一样，潜心写日志，每日三餐有人伺候。写完一篇，直接交给李警，他人无权阅读。
见这阵势，监室里再无人打扰我。我趴在通铺上写日志时，所有人都在风场上，有专人在风场口把守，苍蝇都不能随便飞进。进到监内上厕所，要向我请示。有几个见我整天埋头伏笔，疑心我打小报告，恨恨骂我，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总是读书人。
骂这话的是因为，他们赶着上厕所，看守的不让进，因为我没点头，他们尿泡肿大，尿液回流，嘴里难免有异味。有时，李警把我关在谈话室里写，那里有音响，对于劳改犯，算是高级享受，可惜都是老上海的调，十分无趣。
这一天的日志，我是这样写的：早上，李警进监，对个别思想有包袱的后进犯，发表针对性谈话，谈话内容感人肺腑，如春风化雨。
通过说服教育，后进犯充分发掘犯罪根源，领悟到自身犯罪带来的社会危害，切实放下思想包袱，投入日常改造，成绩进步很大。在检查内务卫生时，李犯的毛巾叠放，不符合卫生要求，李警提出整改意见。
后经黄强，文龙等罪犯的鞭策教育和现身指导。该犯在思想上足够重视，逐步掌握要领，达到卫生规范要求。
后来，我颇以为荣的是，这个"鞭策"用的好，具体的"鞭策教育"内容如下。李警挺着肚子，迈出监门后。黄强，文龙，还有几个光头，把李犯堵在通铺拐角。黄强把花花绿绿的毛巾，全摔在通铺上，抖出一条，沾上水，往李犯身上抽。李犯嘴里塞了毛巾，被几个光头按着，不能动弹。
另外几个光头，把毛巾缠在手上，李犯又挨不少毛巾拳。金老头在一边看，嘴里直叹气，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养你们有什么用？脸给丢光了。每当发生此类鞭策事件时，金老头总要在一边阐述，象西洋牧师对下葬前的棺材祈祷。
李警那天"针对性的谈话"，针对的是这么一个人。马全，三十六岁。马全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从军火库扛出一箱子弹，准备到黑市上卖。在大路上，被巡逻的警察摁住。
进监室那天，跨门进来大喊，哪里有水，渴的很，来碗水，但是没人搭理。他跑进厕所，接了一瓢水，咕咕灌起。马全灌得酣畅，忽然腘里挨了一脚，当即跪倒在地。接着，背上又跟一脚。马全趴在厕所蹲坑里，气急败坏，刚想爬起，八九个光头冲进厕所，在他身上踩踏，拳打脚踢。
马全的额头，肿起几个血泡，鲜红锃亮。裤子上全是血。黄强这时，进厕所出恭。文龙喊停，让他们从厕所出来。马全正要爬起，黄强飞起一脚，把马全抵在墙上，狠狠地说，****妈，再****乱来，放你去伺候死刑犯。滚！马全挣扎起身，直往监门跑，两手扒着送饭口，大声哀嚎救命。
听见叫喊，隔壁监室嗷嗷叫，打死他，打死他！此呼彼应，整排监室全跟着喊，房顶都要掀翻。李警在走道上大喝，鬼嚎什么？马全满脸是血，眼泪唰唰直淌，打死人啦。李警开门，马全一瘸一拐歪出来。李警跟两个红马褂说，带去洗洗，哪里弄的，一脸泥水。李警问黄强。黄强说，不懂事，****咧咧。一个小时后，马全被红马褂搀回来，脚上戴着镣铐。
由此，便引发了李警的"针对性谈话"。第二天，李警进监，双手叉腰。马全！马全悠悠地站起来，脚镣哆嗦直响。这是什么地方？马全说，看守所。你是什么人？马全说，在押人员。妈了格爸子！
别说你个当兵的，总统带上手铐，他就是个逑！到了这个地界，是龙你给老子盘着，是虎你给老子卧着。马全愣愣的站，不搭话。文龙蹭地起身，一手扶他肩膀，弯下腰，用力扯马全的脚镣。马全扑通一声，趴在地上，土匪们又围上来拳打脚踢。
马全当天晚上，在通铺上放声大哭。文龙问他哭什么，马全大呼一口气，丢人啊，家里还有孩子。文龙说，丢什么人，不就是坐牢吗？大老爷们，装什么逼。再吱声，拉去厕所。马全一夜在地板上翻来滚去，"深挖犯罪根源"。第二天早早爬起来，很少开口讲话，同时胃口大开。马全负责打扫风场，风场扫刮得干净，每天冲几遍水，光可照人。额外地，给张三李四拔了不少白头发，"改造成绩喜人"。
关于日志，还有一个妙用。有天傍晚，我正埋案伏笔。猥亵犯老李，从厕所里轻手轻脚走到我跟前。老李胡须老长，黄白灰色都有，一张酱色的脸。他从裤兜里掏出一把焦黄叶子，干干的，搓成一团。我问，这是什么。他悄声说，南瓜叶。监门口有大片空地，种着南瓜。
老年犯被安排打扫监外卫生，一定是他得空揪来的。我问，这叶子干什么用。卷烟烧啊。他说，大学生，跟你找个东西。我问，你跟我找什么。老李只盯着日志本看。我明白过来，老李没有纸卷烟。我从日志本里拆掉一页，一挥手，拿去！象是腐败分子拿着公共财产大行仗义。
这时，我又想起一个问题。监室里没有火种，他怎么点烟。这天，洗碗的时候，老李抓了一把洗衣粉，在风场拐角，对着墙，手里拿小木片，在地上来回搓。过一会，他跪在地上，嘴里衔着烟，竟对上火了。老远能闻到叶子焚烧的刺鼻呛味。老李悠哉地看着几个小光头说，这烟才够味，你们后生家抽不得。
老李的犯罪是这样的，老李买了一包糖，哄村里三岁的小丫头进屋，把小丫头的阴部，捣鼓出血，红肿一个星期。送进来时，被家属打得半死。到了这个地方，他再没有坏的可能，整日面带微笑。老李跟我要纸的第二天，把我的马甲要去，还有另外几件衣服，洗得干干净净，晾在风场上。这以后，逢着机会，我有烟，总要留着给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