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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间新闻
“爸爸!妈妈!看这个!爷爷,快来看!”克莱姆挥动着晚报冲进家。
那是一则《圣路易斯邮讯派送》上的小故事,在第六页上占一列半,题目是“帕利的归来。”妈妈拥抱了他,亲吻他,爷爷轻轻拍拍他的肩膀。
“再看这个!”克莱姆高高挥舞着长方形的报纸,喜悦地把它递给爸爸。
爸爸面露怒色。“这是什么?”他正坐在桌边,铺展开在他面前的是他的来福枪,他的矿工灯被拆解的部分,锡罐,他的靴子。
“支票。一张稿酬支票。”
“他们为这付给你的?”
“是的先生!”
“嗯,”爸爸说。克莱姆简直可以看见爸爸的思想。“这事不是你可以指望的,明白吗,”爸爸说。“你可以指望欧扎克铅带沿线就在我们脚下经过,克莱姆森。这是你可以指望和引以为傲的工作。”他用污浊的布擦着杰斯瑞特反光镜,一圈又一圈,责备地看着克莱姆。克莱姆吞咽了一下,那感觉像是一块白火石在喉咙里。
爸爸随便装好了灯,把它放在桌上。透过反光镜,克莱姆可以看到爸爸下巴坚硬的线条,有胡子的阴影。爸爸已经准备好复工了,慢慢地开始。他的双腿的功能没有完全恢复,没有人肯定他能不能在今后的生命中再上一次完整的班。
“你做得挺好,克莱姆,”妈妈说。“你想吃点什么?我觉得得安排上一次庆祝了,是吗,克莱姆?”她按着爸爸的肩。爸爸只是发出咕哝声,去拿那大的沙威尼根锡罐,开始装进他的碳化合金小瓶里。两下。“我做一个巧克力蛋糕怎么样。”
克莱姆感到自己的肚子皱到一起。报纸躺在桌上,在爸爸的重靴旁。爸爸甚至没有要去读它。克莱姆过去的痛苦又出现在他身体里。帕利似乎察觉出来克莱姆的变化,走过来,压压他的腿。
“爸爸,你为什么杂碎我找到的水晶?”
沉默。“什么?”
“你为什么那么做?”
爸爸慢慢地把瓶盖旋到牛奶瓶上,眼睛没有离开克莱姆的脸。爷爷和妈妈都不出声,静静地在原地。
就在一瞬间,爸爸站起身,把乱摆在桌上的东西推到一边。他的小瓶掉在地板上,砰的一声。“你觉得你够能耐了,是不是?你觉得你比我还好?”他把支票扔到一边,低下头像一头公牛。“你就是像贾斯伯。”
妈妈吸一口气,她的手拿到胸前。
“我是像!”克莱姆喊道。“我是像他!我知道的关于我亲生父亲的全部就是他不想做一辈子矿工,我也不想。这就是我知道他的一切!”
爷爷在椅子上扭过身体。“记得,他是两个人中长得更好看的那一个,”他大声说。
爸爸给了他一个恶劣的脸色,他没有心思开玩笑,然后他又把头摆向克莱姆。“贾斯伯。他傲慢无耻。他有漂亮女孩,他也在矿下干得很好,就像你。”
妈妈,一个漂亮女孩?克莱姆看着她。眼镜后她的眼睛看起来被吓到了,她紧抓住她的围裙。他深深地吸了口气。
“不是我干得好,爸爸。它是一份可靠的工作,我知道。有些人甚至喜欢做。奥托喜欢做!但我不是。我想做点什么不同的事。我不能在我全部的生命里都待在深深的黑暗的地下,我就是不能!我想你可以看看我,看到我跟你是不同的,就是这样。”
“我的儿子要做个矿工!”爸爸怒吼道。“我要说的就是这个!”他把拳头放在桌子上。他的矿工灯立刻弹起来掉在了地上。帕利跳着,发出可怜地呜呜的哀鸣。那灯四分五裂的脆响鸣进克莱姆的耳朵。
妈妈低下来,开始去捡灯的碎片。克莱姆想起她在他房间的地板上到处搜捡埃斯特的宝物,然后蹲下来去帮她。他感到难受。
接着妈妈站起来,把她的围裙解下,把它挂在钉子上,她的动作很慢很小心,然后她静静地走出房间。爸爸抬起手,把来福枪放在门上方的挂钩上,低着嗓子咒骂着。
当妈妈回到厨房的时候,她带着一捆报纸。她清了清喉咙,把报纸摆在爸爸面前的桌上。
“坐下来,克莱姆,”她说。
爸爸盯着她,似乎要从原则上提出反对,但她用眼神阻止了他,他低下来坐进他的椅子。
她转向克莱姆,调整着她鼻子上的眼镜。“它们在埃蒂的宝物箱里。”她把双手扣紧在心口上,然后为他打开它们,像是要放生鸟儿。“对她来说你是个好哥哥。”
“克莱姆森有话要说,他有了把它们讲出来的渠道,”她转向爸爸说。他用手指擦过有克莱姆的故事的纸页,染上了午夜的蓝色。“它们让我觉得跟我们的女儿更近了,因为她珍藏它们,也让我们跟我们的儿子更近了,因为他写下了它们。”她把爸爸面前桌子上的报纸折成方形,整理着边角,然后指向那一摞报纸。
爸爸没有去拿那报纸,他的下巴僵硬得像东西方向的路。
妈妈再试一次到。“我问过你很多次了,克莱姆[1],我知道我问过很多次了。”爸爸摇摇头。她抬起一只手要他安静,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爸爸好奇她的意思是不是因为他娶了她,因为他是她孩子的父亲。“我也在问这个。”
爸爸看了她很长时间;然后他点点头,低下他深色的下巴,捡起最上面一页报纸。他认真研读着那语句,眯眼看着就像它们是用外国话写的。
妈妈静静地把爸爸的靴子从桌上拿起,把它们放在门边的地板上。克莱姆把沙威尼根和灯的碎片都清理掉,爸爸默默地读着。
“这不行,”爷爷叫道。爸爸的头猛地一震。“我想要听他们大声读出来。我是说大声!我听力不好!”
爸爸看着克莱姆,把报纸放在桌上。他拉回椅子,双臂交叉在宽阔的胸前,闭上眼睛。妈妈轻轻地咳嗽。
“克莱姆森,为什么你不把你的故事读给我们,”妈妈说。“现在,读吧。”
克莱姆坐在桌边。他拿起第一个故事,关于红雀向公主唱歌的那个,抑制住胸中焦虑不安的感觉。煤块在烹调炉中叹气,转动着。
妈妈俯身向爸爸,从前额梳着她的头发。“克莱姆,你要睡觉吗,还是你要听?”
爸爸一动不动。“我在听,”他说。他睁开一只眼睛看着克莱姆,又闭起来。那不是使了一个眼色。肯定不是一个眼色。但是。它是一个改变,克莱姆想。他感觉到了,某种东西变柔软了,分开了,转变了,安定了,像那些炉子里的煤炭。他把故事拿在手中,开始阅读,他的声音相当响亮。
那晚,克莱姆回想着这个美好的晚上的所有细节,开心地等着睡意来临。克莱姆坐在桌子边,大声地读着埃斯特保存的每一个故事。爸爸没有打断,他没有转动眼睛,他没有从鼻子里发出“哼”的声音,也没有叹气。他只是坐着,一动不动,静静地,倾听着。
“克莱姆的故事非常悦人,你说呢?”妈妈抚着爸爸的肩膀。
爸爸开始动了动。“我怎么会知道?我从来不懂阅读和思考,”他说。“克莱姆该是知道它好不好的人。”他耸耸肩。“我没有裁判权。”
克莱姆想要笑。爸爸?没有裁判权?他盯着他看。他在开玩笑吗?克莱姆一直认为爸爸是他做的一切事情、走的每一步、说的每一句不正确的话的裁判人。现在,在傍晚时分厨房昏昧的光中,他又看了一眼。在这儿,爸爸安静地听着克莱姆写的故事,说他没有裁判权。这就是说克莱姆对此最了解。
早上,当克莱姆从床上下来,把窗帘拉开,他的胸中洋溢着、乱跳着骄傲,幸福和希望。他在薄光中看着窗外,相信展现出来的真的是全新的一天,在这一天,一种只会越来越亮的不一样的光照在在爸爸和克莱姆身上。他起床,拿了一些干净的纸,和埃蒂在他生日那天给他的钢笔;他的手在纸上徘徊。有关于那只幽灵狗的故事,愚人的黄金的那一个,还有另一个关于洞穴珍珠的。还有爷爷和矿工们肺痨的故事,和每周写给圣詹姆斯铅厂的信。克莱姆先写了那个故事,非常认真地。
接下来把人们深深地带入夏天的几周,克莱姆在矿场工作,爸爸上了一些短班,《圣路易斯邮讯派送》又登了三个故事。每一次克莱姆都把稿酬支票给爸爸,混合着自豪和不安地渴望。
之后,在一个明亮的下午的晚些时候,克莱姆听到大声的吼叫,忽高忽低,忽高忽低;在忍受了几声又吵又刺耳的调子后,他意识到那噪音来自爷爷。他把厨房帘子拉开,看到那个老男人在路边。他挥舞着一张纸在头上,炫耀地在邮箱旁,唱着一个像林迪的口哨那样无调的走调的声音。
“我得到我的赔偿了!我得到我的赔偿了!”
帕利就在他的旁边,跳跃着叫喊着,咬着空气就像他可以用牙齿抓住阳光。
第二封邮件就像糖果一样在那一天到达邮箱——林迪从圣路易斯寄来的信。她在一家衬衫厂找到了一份工作,她在报纸上看见了他的故事。我很高兴知道帕利找到了回你家的路。它是一只好狗。我还没有找到我妈妈,也没有找到什么妹妹和弟弟。这份工作很累,但是是我自己的工作。这封信落款是你的朋友林迪。附言道:我极其地想念你。
克莱姆折起来信,放进他的口袋里,在他永远带着的手帕旁边。
[1]这里指克莱姆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