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南城再也不会听见一声鸡叫了。
叶南承颤着双腿走过烧焦的土地，慢慢地意识到，在他被困的这一夜间，他刚刚在书里了解到的那一切——死亡、屠杀、混乱，都已经在这片自己熟悉的土地上上演完毕。
他有点不甘心，于是打起精神向宅子较多的南边跑去，却硬生生撞进一片尸骸遍布的坟场。染红的土地，血迹干涸的花草，残破的肢体交相累叠，分辨不清谁是谁，恐惧扭曲了他们的面孔直到最后一刻。
“有人吗？还有人吗？”
他穿梭在一个个尸堆中声嘶力竭地呐喊着，没有人回应他，倒是他在那一团团模糊的血肉中，认出了越来越多的人——卖狗皮膏药的陈老三，被人嘲笑是侏儒的范四，上次抢了他麻雀的二狗子……
这些人昨晚还和他一起在广场上乘凉，听夏老头讲故事，围着唠家常。他参与过这里所有尸体曾经的生活，他闹过刘芳和大壮的洞房，教过二婶她儿子写字，被李大福家的狗追着咬，收到过小花写的情书。现在，他们的血都已经干涸在土地上。
他觉得自己遭到惩罚了，世界上最严酷的惩罚。
没有什么比成为一座城的唯一幸存者更可悲的，那种感觉就像身体里无数条血管忽然被抽离，在身体外打成死结，死不了，却感觉不到命还在。
这不是幸运，而是他被死亡流放了。这种感觉深深地刻在他脑海中，在往后的几十年中，他报复性地将这种幸运赐予了不止一个他憎恶的人。
叶南承在尸体旁呆坐了很久，最后决定去孙家房前磕几个响头，然后自杀。
和其他地方一样，孙家的门敞开着，孙母肥硕的尸体横亘在门口，肚子上一个大窟窿，肠子流了一地。屋里的是孙大哥，面朝下倒着，身子被火药轰得焦了大半。唯独没见着孙铭。
叶南承觉得孙大哥身子下面压着什么，他咬着牙，隐隐约约预感到是孙铭的尸体，不过还是走了过去，用力翻开了孙大哥。
确实是孙铭，不过，是一个完好无缺的孙铭。
叶南承从没有这样害怕过，连看到那一堆一堆的尸块，都不曾这样害怕，此刻，他却极其害怕孙铭不会醒来，或者更为确切的说，他害怕自己最后一个活着的理由也不会存在。他立马开始疯狂地摇晃起孙铭。孙铭并没有死，连晕都不曾，他怯怯的将眼皮抬起一条缝，而后猛地睁开了眼。
“叶南承！”
“孙铭！”
两个孩子用尽最大的力气喊出了对方的名字，然后抱在一起，嚎啕大哭起来。在这样的时刻，唯有撕心裂肺的哭声，才能让他们感到自己的存在。
哭得没有一丝力气之后，他们找遍全城，找出了两套没有沾上血的衣服换上，准备一同离开这里。
“南承，咱们去哪儿啊？”
“找个镇子活下去。”
他们穿过一大片光秃秃的草地，向高高的城门走去。草地上有个人影，突兀地躺着。他们想不明白，怎么会有乡亲，死在这种地方，是看门人逃跑的时候被追上了？他们彼此看了一眼，还是走了过去。
确实是具尸体，不过这面孔叶南承没见过。这人四肢扭曲，倒在血泊里，看起来像是摔死的。像极了他父亲从孙家楼上摔下来的死状。
“可这也没个高楼啊，难不成从天上掉下来的？”叶南承喃喃自语。一转头，身后的孙铭已经抖成了一团。
“南承！是他们！我看见了！他们都穿着这样的衣服，闯进门就杀……”
这是凶手。叶南承攥紧了拳头。
那时候九岁的叶南承就已经隐隐约约地窥探到了杀人的秘密，比如并不只有手上沾了血的才叫做凶手，没有沾血的往往才更为恐怖。
他蹲下身，在尸体身上仔细摸索起来，果不其然这人腰间挂着一枚圆形的徽章，是个图腾，生在南城的他们自然是不认识，不过叶南承知道能拥有图腾的必定是显赫的大家族，整个大陆也不见得有多少，而其中大半就集中在百里外的京都。
他将徽章扯了下来，揣进了裤兜。跑去就近的屋子里找了火柴，点燃了尸体身上的破布。
“走吧，孙铭。咱们去给你哥你娘，还有南城的所有人报仇。”
“你知道那些坏人是谁吗？”
“不知道，不过一直找，总能找到。”
火苗约窜越高，慢慢吞没了尸体，在整片草地上蔓延开来。叶南承护着孙铭走出城门，任由身后的火吞噬一切。
城门旁绑着的喇叭在大火的“噼啪”中忽然响了起来。
“元首魏虢昨日逝世，储君今日已入住黎宫，即日继任元首。”
“叶南承，那喇叭里说的是啥意思？”
“没啥意思，京都也有人死了。”
两个人谁也没有回头。
山顶的钟又敲了五下，天已经亮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