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下个月就要结婚了,你会过来吧?”莫青坐在海边的栈桥的栏杆上,秋天淡蓝色的海风肆意地吹着她的头发,将她大半个脸都盖住。
莫青是我高中同学,大学毕业后我们联系密切。那时候我和莫青各自刚刚结束了一段暗无天日的加班,相约一起到海边逛一逛。莫青的话让我的心像被人用力向下扯了一下,若有所失,我倚靠着栈桥的栏杆,抬头看向远处汹涌的海面,很希望她补充上一句“开玩笑的”。
但是我并没有等到这句话,莫青顿了顿又说道:“毕竟那么多年了,也不能一直拖着吧。”
“毕竟那么多年了”这句话是说给我听的,我知道莫青真正想说的是“毕竟跟在你身后那么多年了,你一直没有什么表示,我一个女孩子家也不能一直拖着吧”。莫青没有把这句话说得太过于透彻,是想给自己留一点最后的尊严。
几百只蚂蚁一小口一小口的咬噬我,我完全没有想祝福莫青的意思,自己一直以为一些人的陪伴是理所应当的,直到这些人决定离开的时候,才发现这种理所应当其实是如此地奢侈。
莫青不是没有对我表露过心情,当时我对她说我记忆里存在一个不知道的人和一种不明的情感,在弄清楚之前,我没有办法开始一段新的感情。说来也是可笑,拒绝一个人用这么滑稽的理由。
我转过头看着坐在栏杆上的莫青,含混地“嗯”了一声,表示结婚的事我知道了。
莫青似乎如释重负,像是在等待一个注定了的结果。她对我说没有什么的,我只是需要你明确地给我一个了结。
莫青戴上手中拿着的黑色墨镜,从栈桥的栏杆上下来,跟我并排靠在栈桥的栏杆上,望着远处的海面说道:“大学毕业的时候你说想来这个靠海的城市工作,因为每个周末能看一看海,受了你的蛊惑,我跟着你来到这里,可是没想到工作之后能一起看海的日子少之又少。”
“事情并不是总像人想象的那么美好。”我用干哑的喉咙解释着。
“有时候事情不像人想象的那么美好啊。”莫青的语气中带着一丝顿悟,显然她所说的已经超出了海边散步的话题了。
“不如意事常八九,能与人言者无二三。”
“能与人言者,我算是那个能与人言者吧,因为你周围的每一个人都没有关于她的记忆。”
“是的。”
“因为只有我相信你记忆里那个剪影。只是我很好奇,你说的那个人既然决定从你的生命中消失无踪,但为什么还要给你留下了这个吊坠?高二那年你就一直带着,从没摘下过。”莫青指着我胸前的一个银质的四角星吊坠。
“我也不确定这个吊坠是她留下的……我只是觉得很重要,不能摘下来,这种感觉是跟记忆里那个剪影一样的。”
“你知道吗,即使是我,也并不是十分相信这个人存在。”莫青看着蓝色的海面平静地对我说道,因为那个能遮住她半个脸的墨镜的缘故,我并不知道她当时是一种什么样的表情。
我的记忆里总是模模糊糊地出现一个人,但是我却一点不了解她,她在我的记忆里被完全擦除,只剩下一个轮廓,一抹剪影,一种强烈的情感。我能从一些人的音容笑貌中找到和她一丝丝相似的地方,却怎么也记不起她。
我曾经试图证明这样这样一个人真的存在过,但是别人的反应就像是我一开始所预料的那样,觉得这只是我的一种臆想,类似于玛丽苏综合征,或者称之为“自我意识过剩”。
我当然也可以用“群体性记忆错乱”或者“曼德拉效应”来回击这些将我的叙述视为笑话的人,但是这是完全没有意义的,当你看到他们脸上那种理所当然的茫然和不在意,你心中的热情立即就会被浇灭大半。
就算是我的幻想吧,这样的剪影或许只是一种心理疾病,毕竟电影里的那些疯子都能看见自己完全看不见的人,我在记忆里隐隐约约地有个剪影似乎也不算什么严重的问题。
那次海边的谈话之后,很长一段时间莫青没有再出现。我想她可能是在认真的准备婚礼,或者仅仅是给自己找一个可以不再陪伴在我身边的理由。不管是什么原因,我都很难再要求莫青留下来,到了这个年纪,给不了承诺,至少不应该再要求陪伴。
只是突然发现当莫青不再出现,以前自己喜欢玩的游戏、喜欢去的地方都开始变得没意思起来,我想我可能真的要抱着自己过去的模糊的记忆过一辈子了。
就在我决心抱着自己的回忆过一辈的时候,事情却突然出现转机,记忆中的人终究还是露出了马脚。但是这个转机却让我陷入了更深的痛苦之中。
带给我这个转机的人仍然是莫青。大约在莫青给我说自己要结婚的两个周后,她无比激动地站在了我的门口,全身因为激动而不自觉的颤抖起来,看到我后她深吸一口气对我说到:“我找到你记忆中的那个女人了!”
我记忆中的女人被别的人找到,这本来就不符合常理,毕竟这个女人似乎是仅存在我的记忆中的,某种意义上属于我的私有物。莫青强行宣布她找到了我记忆中的女人,有越俎代庖的嫌疑,我对此完全不抱期待。
莫青的激动和我的冷漠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莫青对此很是疑惑:“这个时候你不应该激动吗?”
“我不激动是因为你不可能找到只存在我脑袋里的女人,我不明白的是反而为什么你这么激动。”
“因为我需要知道到底是谁……!”莫青情绪一激动,似乎要说出什么话,但是她及时止住了话头,然后说道,“这个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莫青举起手中捏着的一张照片。
我就着莫青的手看了看那张照片,照片是我们高二篮球联赛的时候拍摄的,那场比赛正好是我们17班对阵7班,照片上对方的前锋高高跃起,篮球在他上方正画着非常优美的弧线,这情景立刻把我带回了那个汗水和激情的高中时代。
我仔细地研究了一下照片,不是找莫青所说的那个剪影,而是找一下我自己在哪里,要知道我也是班里的主力队员,但是在那张照片中我并没有看到自己,这让我有些失望。
莫青把手里的照片收回去,神秘兮兮地说道:“如果在一场篮球赛中,周围有人不断地拍照,你又想隐藏自己,你会怎么办?”
“我会不参加这场篮球赛。”
莫青对我避重就轻的回答很是无奈,嫌弃地说道:“你要做那个拍照的人啊!”
莫青把整张照片放到我面前,轻轻地挪动了一下手指,露出一个黄色衣衫的身影来,那身影举着的相机正好挡住了脸,看出来她正在拍照。
我的脑袋嗡的一下,差点失去意识。
我不是很做作的人,也不是弱不禁风的大姑娘,事实上我的身体素质着实不错,大学里我体能测试各项指标都能拉第二名好几个档次,但是当时我的确脑袋嗡的一声,人差点没站住。
因为我记得这个黄衫女子,而且很深刻。但是我又的确什么也记不得了。而这个人就是我记忆里的那个剪影。
莫青后来说的内容我没有仔细听,大致是对方故意在我们身边消失之类的意思。
我坐在沙发上攥紧拳头,全身肌肉紧绷颤抖,看着莫青放在茶几上的照片,但我甚至都没有力气拿起来。
“你是怎么知道这个人的。”
“我前几天在老同学家里商量事情,从她的书房里看见的,你可能不知道,她老公就是照片上的……”
“我问的是你是怎么知道这个人就是我记忆中的那个人的?”
“你给我提过,所以有些在意,何况我对这个人也是有模糊的印象的。”
良久,我才站起来,对莫青说我的头有些疼,让莫青把照片留下,自己先回去,一直把他推到门口,莫青嚷嚷着,说我看起来不大妙啊,这状态怎么那么像高二暑假发烧的那次……
我“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我得承认事情有些出乎我的意料。
当我一再地否定这件事情的时候,突然一个人拿出切实地证据,告诉我说这个人是存在的,我在脑袋里一直尽量维持的平衡突然间崩塌,事实再次成为事实,但是因为长时间的自我否定却让这个事实更加难以接受!
莫青带来的照片我只是收着,几乎不敢再看一眼,因为我一看那张照片,头就会疼,心脏也会跳得很快,我打算等莫青结婚后,好好跟他讨论一下这个黄衣女子的事情。
但是莫青没有结婚,她所谓的结婚更多的像是给我告别的借口,在栈桥告别后,她就很少再出现在我的生活里,我有时候会特别地想她,但是我尊重莫青的决定,单方面地去找回她,只会给她带来更大的伤害。
人总是会在不经意间作出很多错误的决定,我决定不联系莫青就是我所做的为数不多的错误决定。
栈桥分别大约半年后,莫青乘坐的一架飞往美国的航班因为遭遇恶劣天气失事,莫青在太平洋的上空匆匆结束了自己27岁的生命。
我收到了莫青父亲邀请我参加葬礼的电话,说隐隐约约知道莫青只有我这么个朋友,后来在收拾莫青医院的宿舍时,发现了很多有关我的东西,所以觉得葬礼还是要通知我参加一下。
莫青的葬礼很冷清。葬礼上并没有多少参加的人,这和莫青并不善于交际有关吧。莫青的母亲在我高二的时候因为一场医闹被患者用刀捅到肺部杀死,从那以后莫青便跟着自己的父亲一起生活。大学毕业后,她又从父亲的家中搬出来自己住。彼时他父亲已经再婚,莫青的死虽然对他父亲打击巨大,但是还不至于让已经开启新生活的父亲轰然倒地。
我在莫青的墓碑前站了一会儿,觉得胸口堵得难受,有很多想说得话没有说出来,有很多想做的事没有做,有很多应该知道的事情我不知道。人总是在失去的时候才去珍惜,总是在痛苦的时候才能成长。为了一个消失不见的人,而置眼前人于不顾,人总是这样顾此失彼,避重就轻。
现在这个世界上不再有任何一个其他的人记着那个黄衣女子。当所有人都忘记了一个人,或者一件事,那么这个人、这件事也就不再存在了,一切只是我的臆想,是我的一场虚空大梦。
当唯一一个像我一样还能模模糊糊记住这个黄衣女孩的人也已经不在了,我忽然感觉这个黄衣女孩似乎对我也没那么重要了,或许我应该像莫青一直对说的那样,为自己找一个归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