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师父,我要去。”
计泠巷第一次如此坚决地反抗着落云舟的意志。
他语气坚定,道:“从见到张北固一家人第一面开始,我们便不断地救护他们的性命,也许这就是我与他们的缘分吧,何况,张夫人临终前还有那样的重托。”
“我知道你的担心都是为了我好,可是就这样让我随你回岛,后半辈子我都不会安心的。所以,你就让我去吧!”
计泠巷目光沉沉地看着落云舟,他的小师父一向最疼他也最袒护他,在落印峰时无论他闯了多大的祸,落云舟都会替他收拾残局。
计泠巷知道,这次,落云舟依然会妥协。
不仅仅是因为他对于自己一贯的包容,更多的是因为计泠巷始终相信,他的小师父同样有颗悲悯之心。
落云舟没有表态,他只是默默地转过身走进船舱,不一会儿又出来站在计泠巷身前,给了他一个装得鼓鼓的精致的钱袋。
“以你的武功,行走江湖,我不担心你会被人欺负,但是世道险恶、人心复杂,而你毕竟涉世未深。”
“切记!不可高估人性之善,也不可低估人性之恶。”
“还有,我和师父,永远在落印峰——等你回来。”
落云舟心中有千言万语,最后也仅是叮嘱了这几句。
说完,落云舟不再犹豫,升起风帆向着大海深处航去。
计泠巷站在岸边挥别小师父,落云舟始终没有再回头看他一眼。
计泠巷知道,他这么做,是为了给自己决绝的勇气。
计泠巷不再耽搁,向着荟霖阁之人消失的方向追去。
荟霖阁派出的人手众多,计泠巷不能明目张胆地暴露自己的追踪,只能悄悄地跟在荟霖阁的人身后,一旦他们发现那孩子的身影,他便会抢上前去营救。
人、生、地、不、熟
这是计泠巷行走江湖的最大障碍,他这种陌生感不仅仅是地域上的,更多的是对饮食习惯和生活习惯上的不适应,
对于计泠巷来说,酒楼里的玉盘珍馐不及他在山林间捕获的野味美味;嘈杂的旅店也不及山林中安静清闲。
在对市井人群最初的热闹、新鲜劲儿过了以后,计泠巷突然觉得自己真的不适应生活在这尘世喧嚣之中。
他白日里去人群居住的城镇、乡间探寻消息,夜晚则随意找一处山林落脚。
除了要找到那孩子的下落,日常生活与在落印峰时也没什么太大差别。
可那张家孩子却如同人间蒸发般,不见了踪影。
看着荟霖阁的人同样毫无头绪,计泠巷的心稍稍轻松下来,这时候没消息或许就是最好的消息。
这日傍晚,计泠巷在小镇上买了一壶酒后,正悠悠闲闲地往后山走着,他刚刚在城里的茶楼中听了最近的江湖传闻,里边并没有提到任何与鼎丰盐庄有关的消息。
计泠巷放宽了心,提着酒壶边走边在心里盘算着这些酒够配多大一只叫花鸡。
他刚走到山腰,光线不明的前方似是有人影闪动,计泠巷警觉起来,一个窜起便轻巧地落在了树梢上。
他手搭凉棚,看得真切,远处有一伙人在追杀一个人,他们正向着这边跑来。
跑在前边的被追赶之人应该是手臂受了伤,身体失去平衡,脚步踉跄稍显狼狈。
他们几步就来到了计泠巷眼前的空地,那人被牢牢围困无路可退,只剩下殊死一搏。
“你杀了我们荟霖阁那么多人,还想全身而退不成!今日必要你命丧此处!”
哎,又是荟霖阁的爪牙,怎么走到哪都能碰到他们。
树下的人也不废话,拔剑便与荟霖阁的人战到了一处,对方人多势众,那人又受了伤,看来不出手是不行了,只是可惜了这壶好酒。
计泠巷心里想着,手上的动作已经率先起势。
酒水犹如晨雾倾泻而下,迷了树下众人的眼睛。还未等他们揉好眼底的火辣痛感,身体便被人点了穴道,定在原地。
眼前的酒雾消散殆尽,待他们的目光恢复清明,眼前哪里还有那个人的影子。
计泠巷带着个伤员轻轻松松地游走在山林间,只是可怜了他手里的人,被他像老鹰抓小鸡似的拎在手里。
“喂,喂!你放我下来。”
听见手中的人说话,计泠巷低头看向了那人。
脸庞秀气,皮肤白皙,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眼波似水,身上穿着锦衣华服,要不是因为受了伤、染了血,这人看起来一定是非一般的贵气。
计泠巷脚点树干,轻飘飘地停了下来,扶着手中之人站稳,计泠巷道:“兄台不必客气,我不过是看不惯荟霖阁逞凶罢了。”
计泠巷熟记落云舟的话,并不想与江湖中人有过多牵扯。
“兄台?”被救之人摸了摸嘴上的胡须,心念一转,清了清嗓音,道:“多谢少侠出手相救,在下是扶苍门门徒,救命之恩,没齿难忘!还请大侠留下尊姓大名,日后扶苍门必当回报!”
这些中原人怎么这么爱说“日后必当涌泉相报”之类的话,早些时候与自己说过这种话的人——已经死了。
计泠巷一听这话,心中顿时警铃大作,忙道:“不用了,不用了,行走江湖,行侠仗义,举手之劳嘛!”
计泠巷边说边摆着手。
“对了,这个给你。”
说着扔给那人一瓶金疮药,然后身体还向后让了让,示意被救之人可以从这边下山了。
对面之人愣了一下,没想到这位少侠竟然是如此慷慨无私之主,当真把救命之恩视作了举手之劳。
扶苍门门徒也不想再多作逗留,转身便要向山下走去。
“哎……要不,你还是留在这吧。”
计泠巷想到了什么,出声叫住了那人的脚步。
那人停住脚步,转过身不解地望向了计泠巷,此时山中光线已经昏暗到看不清对方的神情。
“我突然想起来,山下荟霖阁的人更多,今晚你还是不要下山去了,我就是为了躲着他们才到山上来的。”计泠巷如是说。
“…………”
可以这么实诚的吗?我入世未深,你可不要骗我。
这是扶苍门门徒的心声,好在没有当着计泠巷的面说出来。
“那……那就叨扰您一晚了。”那人点头道。
“不……不打扰,不打扰,这山林又不是我家的。”
“…………”
计泠巷转身带路往上顶走去,他说他知道在哪里有一处可以避寒的山洞,跟在计泠巷身后的人偷偷弯了嘴角。
计泠巷把烤熟的野鸡分给那人吃,他们两个各自安静地吃着,火光映照下两人都显得莫名乖巧。
吃饱喝足,双方都对彼此放松了戒备,被救的人首先开口道:“我是来自扶苍门的暮芷荥,请问大侠尊姓大名?”
“我还不是大侠,我师祖才是,我叫计泠巷。”
“…………”
又是这么直白。
计泠巷问道:“你为什么被荟霖阁的人追杀?”
暮芷荥不答反问道:“那你为什么躲着荟霖阁的人?”
两人都不回答,这个问题索然无趣。
“你还是先上药吧,”计泠巷看着对方染血的胳膊,认为此时还是治伤要紧。
暮芷荥一只手不方便给自己上药,计泠巷看着对方笨拙的动作很着急,起身上前帮忙。
这人是当真没有看出来自己是女儿身,还是出身山野不懂得男女授受不亲?
暮芷荥看着自己的胳膊被男人抓在手里,不禁皱了皱眉头。
计泠巷以为她是觉得疼痛,忙宽慰道:“我这药药效很好的,疼痛感马上就会过去了,你忍一忍。”
暮芷荥无法,只好红着脸轻轻点了点头。
包扎完毕,计泠巷把火堆的火势添旺,自己缩在一边去睡了。
暮芷荥隔着火光看着对面的计泠巷,心想,这个人可真是奇怪。
要说对人不设防吧,看他与人相处态度似是不打算深交;可要说他对人设防吧,现在这么放松的姿态又很方便让人有可乘之机。
如果她想的不差,那么眼前叫做计泠巷的这个人,要么武功高深无所畏惧,要么就是个涉世未深的愣头青,不懂得人心险恶。
暮芷荥对计泠巷的认知是对的,只是她没有想到计泠巷竟然会两项全占了。
天光大亮,鸟鸣声清脆,山洞里的火堆已经被扑灭,身边还哪有另一个人的影子。
计泠巷揉了揉眼睛,起身的一瞬恍惚间竟以为自己仍身处落印峰,他是又跑到哪个山洞里睡着,忘了回去。
清醒过来,记起自己是在哪里,也才发觉昨晚所救之人不见了踪影。
虽说计泠巷救人是不求回报,可那“小兄弟”不辞而别,他的心里还是多少有一些异样之感的。
寻到山间的清泉洗了洗脸,彻底清醒过来之后,计泠巷从心底里嘲笑了自己一把。
刚刚那股子失落感是怎么回事,难不成他要变成口是心非,斤斤计较之辈了吗?
“呵呵”
傻笑出声,计泠巷理了理衣衫,计划今日还是去城里继续打探消息。
这日进城,街市上罕见的人丁稀少,就连平日里最红火的赌坊前都不见了人影。
计泠巷打算先填饱肚子再说,他进了酒楼坐下,招呼伙计儿点菜。
计泠巷随口问到:“请问,今日这城中怎么如此冷清?”
店伙计儿吃惊地看向计泠巷:“这位爷,您是刚刚进城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吧?”
计泠巷点点头。
店伙计儿小心地看了看两边,弯下腰小声地说:“您不知道,是这武林中两大门派间的恩怨,今晨扶苍门血洗了潜伏在这兖城中的荟霖阁之人,全部杀光,一个不留!”
计泠巷瞪大了眼睛。
店伙计儿重重地点头,表示自己所言非虚。
店伙计儿去招呼别的客人了,计泠巷坐在那里细细消化刚刚听来的消息。
扶苍门的人杀光了城中荟霖阁的人,这作风这手法,听起来怎么这么耳熟?
扶苍门的手段似乎也并没有比荟霖阁仁慈多少。
一样的做派,一样的血腥。
哦,要不然今早不见了那个暮姓小兄弟,是被他们门派召集回去了吧。
计泠巷暗自想着。
现在对于他来说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正好趁此时机加快寻找小润林的下落。
计泠巷简单吃了些东西便匆匆而去,他要去继续寻找线索。
计泠巷打听到,东城边上有个鱼龙混杂之地,名叫“群侠汇”,说直白点,就是各路跑江湖之人的集中落脚处,他们之中大多数人都来自天南海北,这里的信息集中,且可网罗世间最新、最全的消息。
只要你给出合理的价码,几乎没有买不到的消息。
计泠巷穿梭在这一片区域,时不时地有目光打量着他。
目光中有新奇、有怀疑,更多的是探寻。
“小兄弟,来这里想知道点什么啊?”有人贼兮兮地靠近。
“敢问……什么都可以问吗?”
“当然!只要是世间已发生之事,没有我们群侠汇网罗不到的。”
看着对方笃定的神情,计泠巷没有计较他的大言不惭。
“那,请问您可知一些鼎丰盐庄之事?”
计泠巷很识相地把银子晾在了掌心,等待对方的回答。
那人面色一惊,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计泠巷奇道:“那鼎丰盐庄之事不是已经世人皆知了吗,为什么如此惊慌?”
“既然是众所周知,那你还打听什么?”那人也不是个能随意套话的主儿。
“我……”
“他想问的是,鼎丰盐庄真的没有活口了吗?是吧!”
计泠巷没有问出口的话被人从身后截断,计泠巷蹙了下眉头,转身看着来人。
这人的声音他熟悉,就是昨晚不辞而别的那一位。
暮芷荥在计泠巷身边站定,伸手拾起了他掌心中的银子抓在了自己手心。
暮芷荥道:“依我看,你问他,他也不敢说,你这钱啊,还是请我喝酒吧!”
她笑盈盈地看向计泠巷。
不知是阳光太晃眼还是那人的笑容太过明艳,计泠巷的眼光竟有一瞬间下意识地闪躲,好似不敢直视对方的眼睛,计泠巷也不清楚自己在躲什么。
就在这边两人再次相逢之时,不远处的拱门旁,一抹俏丽的身影悄然隐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