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渐深,月明星稀,偶有飞鸟掠。
中曲山上有家只夜里经营地酒肆,其清酒一绝,只轻轻抿上一口,酒香便可绕唇齿三日不散。酒肆中正传着,说最近出了个吃人的轿子,若是有人上去,将啃得渣都不剩。
一男子咂着,听不得这瘆人的玩意,便出了酒肆,提着酒囊蹒跚行着。两斤清酒下肚,不说酩酊,却也摇摇晃晃,走不稳当。男子唤为张柏,家产富裕,寻常做些施乞济贫的好事,人称张善人。张柏没得坏毛病,只一样,爱吃些酒来,罢了便出去闲逛醒酒,闹得不少糗事。邻居也只当笑话罢了。
张柏正往山下走,忽闻一串窸窸窣窣铃响,叮当清脆,又夹嘶嘶切语声,余声绕林。
张柏未多想,只往前摇摇行着。
朦胧间那铃声愈发清脆,厮语声渐响。忽得迎来一行人,是顶轿欙,摇晃的厉害,红的扎眼。
定睛瞧去,见前面抬轿的,只及腰高,肚覆一肚兜儿,面色苍白,头顶冲天髻,颊上两点朱红脂,笑眼盈盈只往前抬着,行一步便左右晃起来,那红轿欙晃得厉害,俏皮得很。
此番模样,不像是娶亲,怕不是见了鬼。
张柏思忖着,虽是醉酒却不糊涂,只一颤,便往周遭枞木躲着去了,却也不忍得好奇,探出头来瞧。
那一行人近了,睁眼瞧时,那轿欙上做的正是刘姥太。
瞧着老太端坐着,面无血色,眼神呆滞往前瞪着。虽是轿欙摇晃的厉害,那老太却也没得反应,只耷眼盯着前瞅。
“刘姥太。”张柏只轻轻一喊,欲唤她回神,人没叫回,却叫那四个抬轿的小人儿听了去,忽得扭头来,笑眼眯眯只盯着张柏处瞧。
张柏霎时吓得昏晕过去。借着酒劲,一觉睡至天亮。醒来已是正午。
下了山去,张柏才知晓,昨夜刘姥太便殁了,颈上有勒痕,许是被人勒死的。可刘姥太的胖孙儿说道,昨夜家中不曾来人,安静得很,一大早便见着刘姥太直直瞪着眼僵在榻上,身子已凉。刘姥太只这一孙子,众人皆叹,这刘姥太做人勤恳,怎的夫子皆亡,只留这一小孙儿,天命不公呐。
众人不得多想,倒是提起小鬼抬轿来。说这小鬼抬轿,抬得净是作恶的人去,虽是不曾见过,却略有耳闻。
这刘姥太是城内有名的媒婆,说了好些亲事,成全无数金玉良缘,应是喜事,怎的会是恶人,怕不是这小鬼见人就抬罢了?
众人窸窣着,唯张柏脸色铁青,暗暗思忖着。有人从后一拍,张柏吓得一颤,紧叫着跑回家去了。众人只笑,张善人一身酒气,怕不是酒劲未过,疯癫罢了。张善人如此酒后怪事,众人司空见惯,便也未放心上。
家中,张柏正于被中颤栗,瑟瑟抖着,只祈着那小鬼切莫将自己抬走。
不知何时,张柏惊出一身冷汗来,无力早昏睡过去,似做了场梦。
梦中,镜前有位正梳妆的姑娘,朱红衫裙,案上铺一盖头,绣一鹿蜀,约莫是要出嫁。外头风雨大作,雷鸣电闪,将是泼盆大雨模样。
忽得喜婆进门,掠进风来,刮得盖头掉于地上。
女子俯身便拾,只听喜婆笑道:“郢罗丫头,到时辰辽,得紧着上轿了。”
“来了。”女子笑着,盖了盖头便由侍女搀着往外去。
上了四人抬的轿子,队伍便敲锣打鼓起来往路上行。
正巧,又一队轿子顺道行来,算是双喜临门,喜上加喜,两行人便一同行着。
风正大,忽得一阵瓢泼,竟下起大雨来,正赶上一庙宇,两行人便进庙去了。二位新娘坐了许久,忽想小解,便下轿往庙后去了,未摘了盖头,只小解时才取下。
二人解完,便盖了盖头往庙前去。
郢罗只听着,二位喜婆谈着话,同行的那位喜婆姓刘,是往东山上送的新娘子。东山偏僻又贫,可不是个婆家的好去处。只听刘喜婆道,这新娘子也是个没爹娘的主儿,若不嫁人,怕是要过暗门子的日子去。
急雨来的急,去的也快,未久便停。
新娘子匆匆上了轿,抬起便走。
许久,郢罗于轿中忽觉得晃,便说了句:“师傅且慢些。”“咱家已尽力了,你个扫门且求恁多作甚!”
这声不是自家的轿夫,郢罗紧掀了盖头往外瞧去,如今一行人已上了山,林木层叠缭眼。
不像是去婆家的路,怕是上错了轿。
郢罗紧往外唤着:“刘喜婆,小女郢罗,可是坐错了轿子,咱得回去不是?”
那喜婆瞧了瞧,只笑笑,说道:“管你是何人,是个女娃给人生蛋就中!”
听罢,郢罗只惊得欲往外跑,可那轿夫猛地晃起,摇的头晕目眩,一时只得顶着轿子。
许久,轿停于一茅屋前。郢罗正眼晕,朦胧听着刘喜婆收了钱便走,紧掀了轿帘欲往外跑,却被一将大手拉回,说道:“你可是我花了好些金子才买的,成了咱的媳妇还想跑?”说罢,郢罗便被拖入屋中,挣扎时,却叫那人顺了三指粗的麻绳来拴在颈上,囚在榻上,再使劲时,却叫活活勒死辽。
忽闻屋外一阵清脆铃响,张柏忽得于梦中惊醒,霎时裹紧被子,怕不是小鬼抬轿来?张柏紧于被中跪着祈祷,切莫来寻呐。
铃声愈近,嘶嘶切语声响。张柏吓得不敢出声。
忽得听有响:“他是个善人,且算了罢...”
“嘶嘶.....”
“嘶....”
继而听不太清,未久,铃声渐弱,嘶嘶语声停。
张柏只仔细听着,却是没了声响,才于被中出来,悄悄下了榻,将窗纸扣个洞来往外一瞧,只见一红轿上,正抬着一胖儿,瞧着,应是刘姥太的胖孙儿,正双目无神于轿上坐着,只呆呆耷眼往前瞧着。
那轿子摇摇晃晃走了,俏皮得很。
旦日,刘姥太的胖孙儿果真殁了,颈上紫青。
张柏日后行得更多善事。一日还往中曲山上立了石碑,无字,只挂一串铃铛,闲时便来送些瓜果,此后便再也不见那顶红轿。
佥生阁内——
一面色惨白女子正于阁中跪着,腕上系着根红绳。
“断了她后嗣,大仇将报,可是舒坦了?”祭嬴正于座上说道,支着头。
“谢娘娘。”那女子跪着行了礼,抬起头来,原是那位名唤郢罗的姑娘。
“既报了仇,且莫再吃人辽,且去冥府寻个好差事罢。”说罢,祭嬴只手一挥,那女子幻为一顶红轿来,前后各有两位腰高的小人抬着,正笑眼盈盈瞧着祭嬴。
祭嬴点点头,那轿子便叫小人儿抬走了,摇摇晃晃,甚是不稳。
此后,夜深人间便有小鬼抬轿,多带恶人。
“有女唤郢罗,昼为女儿身,夜作红顶轿,夜深闻铃响,嘶语不绝,多抬恶人。”
佥生刻·卷十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