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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故地重游,往事如烟

我在沙发上醒来时,已经是中午十一点。我已经很久没有这么晚起过。客厅的落地窗帘拉得严严实实,但是一缕阳光还是从厨房里溜了进来,一直照到客厅的茶几上。我透过紧闭的玻璃门,看到小唯在厨房里忙活,围着围裙,头发高高地盘起,俨然一副家庭主妇的样子。她转头看见我起身,便拉开门走了出来。

“昨晚睡得还好吧?让你睡客房你偏要睡沙发,窝得不难受吗?”

“嘿嘿,都忘了昨晚的事儿。”我说,“对了,叶开呢?一大早就不见他人了。”我看着门口打包放好的多个垃圾袋,想到昨晚那一片狼藉,也不知道小唯收拾了多久,心里突然有一点点歉意。

“他一早就急匆匆地出去了,说是今天还有个什么安全大检查,还说他今晚可能回来得比较晚,同学聚会推到明天,我已经告诉他们几个了。”

“叶大干事可真是大忙人,”我笑说,“和大学时简直判若两人。”

“可不是嘛,天天让我一个人操持这个家,上完班还要回来收拾家务,唉,苦命的我。”小唯抱怨道。

“我怎么就看不出你苦命呢?看你那一脸的幸福样儿。”我揶揄道。

“有吗有吗?”她转身往厨房走去。

“相当有,你看你现在浑身都透露着新婚少妇的女人味儿。”

“生哥你还是这么会说话,早知道嫁你啦!”她在厨房里喊道。

不一会儿,四个菜就端到了餐桌上,除了米饭,还有煮得刚刚好的红豆粥。“昨晚你们喝了那么多酒,喝点粥会对胃好。”她边说边往我的粥里添白糖,“放点儿糖会更好吃。”接着,她不时往我碗里夹菜,“你要多吃点儿,看你现在又黑又瘦,哪还像大学那会儿我们眼中的白面小生。”我突然有点难受,她好像看出了我的不自然,说道,“不至于吧,不过几年没见,怎么还在我这儿拘束起来了。”

我抬头看看她,说道:“我不是拘束,而是感动。”

“哥,我就给你做顿饭,你至于嘛,我天天给叶开做,都没见他感动过,还天天唠叨,一会儿说我盐放多了,一会儿说我孜然放少了。”

我“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然后哑着嗓子说道:“你不知道,被人迁就照顾的感觉,有多好。”

她边嚼青菜边瞪着我看。

“干吗,要从我脸上瞪出油呀?”

“矫情。”

“嘿嘿,确实。一会儿吃完饭我想回大学城看看。”

“怎么,要去看美女呀?”

“是呀,你看我这天天对着一群男人,好不容易休假出来了,当然要去看个够。”

“色心不改!要不要我陪你去?一个人多孤单。”

“算了,你去了我还要分心,怎么专心看美女。”

“哎呀,本姑娘还不乐意去呢!”

“你不是姑娘,你已是人妻。”

“啪”一张餐巾纸拍在我嘴上。

车行至体育西路时,我让小唯靠边停车。

“怎么啦?”

“我想坐公交去。”

“干吗,嫌我车技不好呀?”

“你就是第一天上路我也敢坐。我就是想再坐坐‘专线5’。”

“都多大了还玩怀旧,也不嫌恶心人。对了,那‘专线5’已经改叫‘B25’了,别等了半天却找不到车。”

说话间她已经将车停在路边。“晚上早点回来,叶开刚发微信说他提前下班,八点前就可以回来。”她边说边从车窗里扔给我一瓶矿泉水,我接过。

我把头抵在车窗上说道:“那你注意安全,回去开慢点。”

“好,知道了。”她顿了一下,又认真地看着我,“哥,你该找个好女孩结婚了。”

我心里像被什么扎了一下,随即笑道:“谁会看上我这黑猴子,再说我觉得一个人也挺好的,天大地大,自由自在,自己想干吗就干吗,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看看你们这天天柴米油盐拌嘴吵架的,想想都觉得累。”

她没接话,只是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然后说:“那我走了。”

毕业四年,我想再回大学城看看,而且,我急于逃离叶开和小唯的家,那种琐碎、温暖的味道,让我留恋,更让我难过。

我从上衣口袋摸出已经有些褪色的大学城一卡通,有点颤抖地将它贴在刷卡器上,“嘀”的一声,没想到这几年过去了,它居然还能用,“母校诚不我欺”。因为是首发站,上车后还有座,正好能让我静静地看看窗外的景色。B25沿线的街景还是那么熟悉,天河城、正佳广场、万菱汇、太古汇以及长得像“天线宝宝”的中信大厦……繁华一路倒退,混合着许多记忆一起涌进脑海。几年的军旅生活,血与火的磨炼,生与死的挣扎,我以为自己早已心如钢铁,只会为沙场硝烟动容,不再为儿女情长落泪,但再次看到此情此景,触摸到这些熟悉的味道,根本就无须回忆和酝酿,喉头已经开始哽咽。我看到玻璃窗上映出的面容,努力平复情绪,用力将脸揉回正常状态,鼻翼翕张的样子真丑。

想起一句诗: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快到石牌桥站时,我看到B25站台上站着一个穿白色连衣裙的长发女孩,明亮的大眼睛随着公交车移动。车停后,她从后门上来,这时车上人已经很多,开始变得拥挤。她站在我身旁,看着我。我看了看身上,纽扣都扣对的,裤链也拉好的,摸摸脸,除了因宿醉疯长的须根,也没饭渣什么的。我抬头看她,她还是盯着我,无声无息。突然间好像明白了什么,不禁哑然失笑,起身对她说:“你坐吧。”她没有任何客气,一屁股就坐了下去。

“美女你学心理学的吧?”我调侃道。

她一边用纸巾擦汗一边说道:“本姑娘学挖掘机技术的。”

我被她逗笑。

“笑什么啊,大叔!”

“大叔?你是说我吗?”我有点惊讶。

“咱俩中间还有人吗?”说罢,她整理整理了自己的妆容。

我拿出手机,从自拍模式的屏幕上,看到一张黝黑粗糙的脸,像从风沙里捞出来一样,唯一规整的地方是头发,因为离头皮就三厘米。

“其实我还是很年轻的,你看。”我把一卡通递给她看,上面有我大一时的照片。

“原来是学长呀,比我大了四届呢!”

“你也是H大的?”

“嗯,今年就要毕业了,这不刚面试完准备回学校。”

“去面试怎么还穿这么优雅的连衣裙,是面选美公司吗?”我问她。

“我就是不想穿得规规矩矩,像个服务生。谁规定的面试就一定要穿正装?我就是要穿得美美的去面试!”

“90后就是有个性!”我心下不禁佩服,“那结果一定很惊艳吧?”

“对,相当的惊艳,我华丽丽地被拒了。”

“那家单位损失太大了。”

“大叔你太会说话了,之前一定骗过不少师姐吧?”

“没有,都是师姐骗我的。”

“切!真够自恋的。”

虽然改了名字,但这趟车还是那么快。半坡上用花草修剪成的巨大的“广州大学城”五个字赫然出现在眼前。我瞬时心中一动,感觉某个地方疼了一下。

我在临近的音乐学院站下了车,不同于刚在中环上看到的陌生。青石路上的榕树还是那般高低,路两边仍是红圈绿地的田径场,只是墨绿的钩花网上有了点点锈迹。

“天桥下面卖山东煎饼的那对小情侣还在吗?”我转头问一同下车的师妹。

“你说的哪对儿?卖小吃的那么多,卖山东煎饼的也有好几家,我哪儿知道你说的是谁。”

正说着我们已经走到了天桥下,我被眼前的景象惊了一下。几十辆小三轮车前三三两两地聚满了大学生,油烟的热气在头上盘旋,牛杂、手抓饼、烧烤、肉夹馍……山东煎饼已经淹没在这南北大杂烩里。师妹看向小吃街,对着我扬了扬头。

我苦笑一声道:“那会儿没这么热闹,就几家卖小吃的,其中有对小情侣每天晚上会在这里卖山东煎饼。因为男孩比较帅,女孩比较漂亮,而且俩人恩恩爱爱的,所以吸引了许多人买他们的煎饼,有人还曾在校园BBS上专门给他们写过文章呢。”

师妹耸耸肩,嘴角下抿。

见她毫无反应,我心下略略失望。随即想到,我们并不相熟,我所珍视的未必别人就看重,何必希望她能同气相应。

“我去北区啦,大叔你呢?”

我?我要去哪儿?我也不知道。来之前我就知道自己到了这里难免伤怀,理智告诉我不要去,可还是鬼使神差地来了。

“我去南区。”

“那就此别过啦!”

走了几步,她回头:“师兄,其实你不老啦,顶多就是林志颖和古天乐的区别。”

师兄,一个久违的词。

“谢啦,师妹,希望你一切顺利!”

她向我比了一个“V”字手势。

如果时间往回拨个七八年,或许这会成为一个故事的开头。但是现在,我对长久的东西已经没了期待和勇气。人生在世,来来往往,在你身边的不过都是短暂的陪伴,或短或长,但终究逃不过分离。曾看过一句话:“人生就是从一个圈子到另一个圈子。”所以我和她在公交车上相处了二十三分钟,这是开始,也是结束,是我和她有缘相见的全部。我不知道这种心态是从何时开始的,我才二十七岁,并没有到“看破红尘”的年龄。

不知不觉,我走到了外环路上,公路一侧就是珠江,夕阳洒在水面上,金光粼粼,几艘货轮慢悠悠地驶在江面上。

每当灯火阑珊,公交车驶上洛溪大桥,我就特别喜欢从桥上远远望着大学城,十所大学的建筑错落有致,郁郁葱葱的南国林木拥簇其间,静静的珠江水缓缓围绕着这座被称作“小谷围”的小岛。无数个梦里,我都回到了H大的图书馆,爬上那座幽谧的山坡,走下来恰好是连接教学区和生活区的天桥。每到秋日,天桥两侧的夹竹桃和三角梅开得异常烂漫。多年之后,当我迎风站在上面俯瞰,仿佛那些人那些事就在昨天。

“霍骠姚!”

“到!”

“出列!”

“是!”

“到太阳底下站着去!”

就看第一排第二名的大个子迈着夸张的步子跑到太阳底下,立定、转体,面对着太阳挺立着,清晨的阳光在帽檐下勾勒出一张让人忍俊不禁的脸。按说他长得一点也不“谐星”,甚至都可以用“帅”来形容,一米八七的个头,比例协调,肌肉线条明显。嘴巴虽然大了点儿,却不影响整体效果,可你看到他就是忍不住想笑。估计在中学,他就是老师一叫起来,大家就会默契地捂着嘴偷笑的人。每次队列报数当他答“二”时大家就哄堂大笑,他的湘西口音将“二”的尾音拖得悠长,嗓门还出奇的大,教官让他喊得短促一些,嗓门小点儿,他听话地照做,将脸憋得通红,结果捏着嗓子的声音更让大家忍俊不禁。据此教官认为他是有意搞笑,给安了一个“扰乱军训”的罪名,罚他离开阴凉地,到热辣的阳光底下去站军姿,以儆效尤。

九月的广州特别湿热,整个空气感觉像一个大蒸笼。刚从K84列车上下来的那一刻,我感觉像走进了桑拿房,胳膊上的水珠像从身体里长出来一样。我将袖子一直挽到肩部,露出细小的胳膊,托着两只大箱子穿过塑胶跑道,笨拙地向报到的地方走去。我热情洋溢地望着遮阳伞下的师兄们,他们同样热情洋溢地冲向我,一直冲到我后面,争着接过一个打扮新潮的女生的行李。我的热情洋溢忽然僵在脸上,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突然人群中骚动了一下,紧接着一声尖厉的女声像银瓶乍破般炸开:“偷东西啦!抓小偷啦!”

尾音尚未落下,就看到一个长长的身影从桌子上跃下,像离弦的箭一般射了出去。可怜的小偷还没跑多远就被扑倒,两个人在地上打了几个滚,长长的身影顺势滚到小偷身上,用膝盖顶住他的腰部,一手掐住他的后颈,一把将他提了起来,然后交给随后赶到的保安。长长的身影拍了拍身上的土,在一众愕然的目光下,不急不缓地向报名点走来。我好奇他是哪个学院的,一直盯着他,一直盯到他和我并肩站到“后备军官”的报名点前。他将录取通知书往桌上一放,“霍骠姚”三个黑粗楷体字映入眼帘,好奇怪的名字,我心想。

“南三栋266室,先去宿舍安顿好,记得晚上七点钟到三栋301课室开会。”一个看着非常干练的高年级生对我说道。这时一旁那个叫“霍骠姚”的长长的身影斜眼看了我一眼,我不知所谓,便向他点头致意,心想以后就是同袍了,总归要认识。

在“后备军官”处报了名,还要去本学院的摊点报名,多了一重身份,就多了一重麻烦。所幸文学院的报名点都是女生,让我觉得受这份麻烦还是值得的。不同于前面军装男的正襟危坐、冷面如霜,远远地我就看见文学院师姐们那笑靥如花的秀容。在距离她们约莫十米的距离时,我看到负责引导的几个女生眼睛放光,又饱含惊疑,像是冬眠期的草原狼陡然发现了欢脱的猎物。等我走到一个能确定就是到文学院报到的距离时,我听到一个女生转身激动地对另一个女生说:“快快,又有一个男生,还挺帅呢!”我在一片热情洋溢的氛围里完成了报名,然后两名说着粤式普通话的女生一路护送我到宿舍,看着她们瘦弱的身子帮我拎着箱子,实在于心不忍。但她们推开我的手,咬紧牙关地说道:“没事,相信师姐!”

当我推开宿舍门时被吓了一大跳,紧靠洗手间的那个铺位前赫然端坐着一个人,竟然是那个霍什么骠!我以为他会是光电学院或物电学院的,压根没想到这么一个放在体育系都能当课代表的人居然来读中文,我心中飘过十万个为什么。

“你好。”他先开口。

经这一问我回过神来,“你好。”

“怎么称呼?”

“张生,你呢?”

“霍骠姚。”

哦,原来他就是霍骠姚。我心想。

“以后就是同学加战友了,请多关照。”

“应该的。”

“你好厉害呀,居然敢当街抓小偷,而且身手还那么好。”我由衷地赞叹道。

“没什么,我知道他打不过我。”

顿时,空气凝固了几秒,已知的礼仪教育没有教过我怎么应对这种回答。

“你和《西厢记》里的男主人公一个名字呀?”可能见我太尴尬,他换了个话题。

“只能说恰好同名,跟《西厢记》确实没半分缘由。我爸说姓张就叫张生,姓李就叫李生,普普通通,凡人一生,这就是他对我的人生期望。”

“那怎么让你加入后备军官的队伍呢?这可不是普通凡人的人生,毕竟以后是要上战场打仗的。”

我心想这哥们儿是不是脑袋腐化了,这啥年代了还打仗。

“职业稳定呗,他觉得我手无缚鸡之力,脑袋不够灵光还胸无大志,将来放到部队里平平安安的刚好。”

我看到他嘴角浮现一抹奇怪的笑,但转瞬即逝。“挺好的。”他说。

“那你呢?你的名字好……”我一时想不出合适的措辞,其实我想说简直超出了现代人的思维,但这话自然不能当面说,尤其我们还并不熟络。

“好奇怪对吧,还有人说好诡异。”

我嘿嘿一笑不置可否。

“我爸以前是军人,非常崇拜霍去病,所以我一出生,他一看是个男孩,就高兴地一拍大腿,直接拿偶像的名字给我套上了。但我爷爷说‘去病’这俩字怎么这么难听,像是要赶瘟疫一样,而且取得和古人一模一样总觉得怪怪的,总不能姓李就取个李世民,姓赵就取个赵匡胤,姓孙就取个孙悟空。我爸一听也对,便从霍去病的军职‘嫖姚校尉’里取了前两个字,又把‘嫖’换成了‘骠’。”

“原来还有这层寓意,好厉害。”

他耸耸肩,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说话间,“咚咚咚”响起了三声敲门声,我打开门,一眼望去五六个人,当先的一个少年让我眼前一亮,足足愣了有两三秒,因为我对他的性别有些恍惚。看着装看身板,明明知道他是个男生,但还是震惊于男生怎么可以长得这么精致,修眉俊目、肤色白皙,长长的睫毛高高的鼻梁,薄薄的嘴唇微卷的头发,感觉他的每一个部位都是一个标准模板,而整个面相又有些许阴柔之气,如果披上长发化个浓妆,绝对是人气校花。

“你好,我们可以进去吗?”一个优雅的中年女人问道。

我回过神,赶忙将他们迎进来,这时才发现后面跟着的人,除了中年妇女外,剩下的四个女生都是刚才在学院报名点的师姐。一个挂着学生会胸牌的女生刚进门就叹道:“唉,早知道这届有这么多帅哥,我应该晚来一年的。”

迎上来的霍骠姚攒着浓黑的眉毛接道:“唉,都怪我们,没有早生一年,让师姐忧心了。”

挂胸牌的女生边放箱子边说道:“师弟这嘴太甜了,等学生会招新时来加入我们外联部吧。”

“你看我们叶开怎么样,也让他加入你们吧。”中年女人一边打量着宿舍一边微笑着说道。她的声音娓娓道来,很普通的一句玩笑话,却说得你心里非常舒服。她没等她们接话,很自然地转头对着和我霍骠姚的方向:“这位是霍骠姚同学,这位是张生同学吧?”

我和霍骠姚对望了一眼,同时从对方眼里读到了惊讶。

“刚在报名的地方我看到花名册上你们的名字。”她用手轻轻地拍了拍精致男孩的肩膀,然后对着我和霍骠姚说道,“这是我们家叶开,以后四年你们三个就要住在一起了。我和他爸因为太忙,从小对他管教得不够,我就担心这集体生活难免会有些摩擦,要是叶开哪里做得不好,还望你们多担待点。我看小霍家是在湘西,小张家在西安,对吧?都挺远的,一个人在这边读书不容易,我们家就在市区,以后没事让叶开常带你们过来玩,阿姨带你们在广州好好逛逛。”

这位叶妈妈几句话说得我们感动非常,连连答好。我突然想起了一个问题,便问道:“阿姨,那个花名册上没有照片吧,你怎么知道我们俩谁是谁呢?”

霍骠姚点了点头,看来他也有此疑问。

叶妈妈带着打趣的口吻说道:“我就是猜的,反正百分之五十的成功率呢,对吧?”

我刚想接口,却被霍骠姚抢了话头:“阿姨,您刚说以后就我们三个人住一起了,可这不明明四张床嘛,应该还有一个人吧?”

她还未张口,那个挂胸牌的女生就解释道:“是这样的,辅导员说学院安排你们这些兵哥哥集中住宿,这也是你们那个什么‘后备军官管理办公室’的要求。你们一共十一个人,四人一间宿舍,所以最后就剩下你们三个一间了。”

“哦,原来是这样。”我点点头。

“这样也好,人少空间大,以后可以常邀请师姐们过来坐坐了。”霍骠姚说。

一个女生故作认真地对叶妈妈说道:“阿姨你可要注意了,这位师弟的嘴太甜了,可别把你们家叶开给带坏了。”

“我倒希望我们家叶开的嘴这么甜呢。”叶妈妈笑着说道,然后转向自己的儿子,“叶开,你还不和新室友打声招呼?”

一直在收拾自己书桌的精致男生这才转过身,我不由得又多看了他几眼,不仅是这精致的五官,还有身上那股让我觉得怪怪的疏离感,连同那漆黑上翻的瞳仁,都显得有些淡漠,与他母亲的亲和玲珑,完全不在一个气场。“你们好,叶开。”他淡淡地说道。

霍骠姚:“你好,霍骠姚。”

我:“你好,张生。”

我笔直地站在艺体楼投射的阴影下,挺胸收腹臀夹紧,目光炯炯地盯着前方,艺体楼中时不时飘过几个穿着热裤的师姐。若说军训还有什么意义,大概就是每天可以炯炯有神地看着来来去去姿态各异的大长腿。在这样热辣蒸腾的天候下,军训真是煎熬得透彻,而且我们不仅要练队列、整内务,还要练体能,只因为我们头上顶了一个“陆军后备军官”的名头。教官每天不厌其烦地重复这么一句话:“你们和他们不一样,”他指着旁边一堆堆军训的连队,那指头都好像带着藐视的神气,“他们是老百姓,你们是什么?是未来的军官,是准尉!如果队列不如他们,内务不如他们,你们好意思吗?嗯?嗯?”

他总会将“嗯”字用重音重复两遍,然后再猛地提气向我们喊道:“战胜他们,你们——有没有信心?”我们像上了发条的青蛙一样机械地吼道:“有——有——有——”旁边的连队则不约而同地发出一声“切——”二声拖得老长。

此刻我特别佩服霍骠姚,能将站军姿这种无聊到令人狂躁的运动做得气定神闲,要知道他平素里可是一个多动症晚期患者。这次他又被罚站在祖国的日光下,理由是“扰乱他人训练”。在毫无遮蔽的日头下,那张已经明显晒黑的脸上挂着细密的汗珠,顺着脸颊直往下淌,阳光打在上面形成灼目的亮点。即使如此,他依然笔直地挺立着,拉到国庆的天安门广场都可以直接当标兵使,丝毫看不出脸上的焦躁疲惫,连劣质的迷彩服在他身上都显得合体挺括,整个人像是一支傲然挺立的步枪,一支经典的毛瑟98K[2]。这样良好的印象一直持续到我也被罚站,才发现了一些不同寻常之处。

我妈说我从小就没出息,胆小怕事,学前班时还被女生欺负过。我说我那是好男不跟女斗,那叫绅士风度,我妈说还没见过被女生打哭的绅士。我说那你还让我以后进部队,她说正因如此才要把我送进去锻造锻造,争取以后不被媳妇打哭。原来军队还有这重功效。她以为把什么破铜烂铁扔到熔炉里都能炼成钢。像我这么胆小的人,一般都是谨小慎微,但偏偏那天一个不留神,将潜意识里对军训的反感写在了脸上,恰恰又被刚好转身的教官看到,于是我看到了一张瞬间晴转雷阵雨的脸。

“张生,你他妈那是什么表情?”他厉声喝道,恶狠狠地瞪着我,大概是没想到连我这个平时蔫不唧的人都敢对他表达情绪了吧。其实我心里一直在默默的背诗,以此转移注意力,度过难挨的军姿训练,压根就没想过对他表示情绪这件事。在他的震怒之下,我突然脑子一抽,饱含情感地高声吟道:“在不可救药的民族中,一定有许多‘英雄’,专向孩子们瞪眼,这些孱头们![3]”

活了十九年,我终于在一个万众瞩目的情况下英勇了一把,只可惜时间太短,还没来得及回味,就被一把拎出队伍,甩到毒辣的日光下。一旁的霍骠姚低声道:“战友,牛逼!”我在心里默默地扇了自己两巴掌。突然,我看到有一双眼睛狠狠地瞪着我,本来就心亏,这一瞪之下双腿不禁抖了一下。

我心想自己和队伍里这个叫韩菁的女生无仇无怨,她干吗瞪着我?开学不过十来天,她在信息光电子学院,我在文学院;她住校北区,我住校南区。生小不相识,今生无姻缘,唯一的交集就是在新生见面会上她坐我旁边,算是点头之交,除此之外再无瓜葛,她怎么就能像我占了她便宜一样瞪着我?正在思忖之际,慢慢的我有种奇怪的感觉,好像周遭的氛围有哪里不对,到底是哪里不对,却又说不上来。一肘之隔的霍骠姚嘴里不断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醒着还磨牙,也够奇葩,我心想。忽然,像是有一道灵光劈中了我,我下意识地用余光看了看他,压低的帽檐下看不大清表情,但却能感觉到一股子凌厉之气,我这才恍然大悟,韩菁瞪的其实是他,不是我。两人就像小时候比看谁先眨眼一样死盯着对方。再注意看时,发现韩菁的目光焦点果然在我的偏左方。这倒可以理解了,霍骠姚被罚站就是因为韩菁。他在队列里哼歌,走齐步时踩别人脚,令在他前面的韩菁终于忍无可忍,狠狠地用脚后跟踩了他的脚,然后整个队伍上空就响起了一声凄惨的哀号。

韩菁是后备军官队伍里唯一的女生,也是她所在专业的那个班级里唯一的女生,据说是八代单传,被称为史上最美“班宝”。

当他们七嘴八舌争着夸她如何漂亮时,我们文学院的均表示不屑,一个班就一个女生,母猪也赛貂蝉了,放在我们男女比例1:7的文学院,那不得分分钟被秒杀几十次,这些没见过世面的理科男。

然而在新生见面会那天韩菁出现时,本来叽叽喳喳的会场瞬间安静了下来,原本最不屑的霍骠姚痴痴地望着,雕塑一般保持着张嘴瞪眼的表情。也不知道是因为她太美,还是因为只有她一个女生的缘故。光电学院的理科男们则一脸自豪,好像这位美女是他们的女朋友一样。等她在课室的后排落座后,会场又恢复了喧闹,只是每个人突然都像脱胎换骨一般,优雅绅士,口吐珠玑,吐不出珠玑的至少也不再唾沫星子横飞。虽然我只能看见大家的背,但却感觉到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我的邻座。

韩菁仍在恶狠狠地瞪着,从我周围的气场判断,霍骠姚也正剑气四射。照理说霍骠姚不至于这么小气,因为女生控诉自己就仇视人家。有一次在饭堂他被一女生撞得饭菜浇身汁水淋漓,对方不仅没道歉还责怪他,他反而嘻嘻哈哈地给对方赔不是,最后还给人家刷了一份煲仔饭。所以,他所有不合理的行为只有一个合理的解释,那就是引起韩菁的注意。想想新生见面会那天,他那个“哈喇子劲儿”,一看就是见色起意。

趁着面对面的机会,我带着批判的眼光审视了一番韩菁,虽然不是我迷恋的类型,但不得不承认她确实很美,或者说,很帅。别说放在我们文学院,就是放之整个H大怕也是名列前茅。肤色白皙,身段协调,饱满的骨肉将劣质的迷彩服撑得恰到好处,挺立之间自有一股气度。最引人注目的是她的剑眉星目,有股说不出的英气,要是扮成男儿像,估计得迷倒万千少女,无怪乎光电的男生们以她为傲为她癫狂。据说开学不过十来天,“韩菁”二字已成为光电全院男生口中的高频词汇。霍骠姚后来是这么形容她的:“穿上二战苏军的军服,戴上船形帽,手持波波沙冲锋枪,以此为照大规模投放到前线红军的阵营里,攻克柏林的时间何必要到1945年。”

“那万一照片被德军缴获了呢?为了海伦[4],特洛伊战争好像打了十年吧。”我说。

他默默地想了一下,然后幽幽地问道:“你是不是也觉得韩菁特美?”

“是啊,这不公认的吗?”我顺手拍了一下叶开,“对吧。”后者挤出一个模棱两可的笑容。

“那你是不是也喜欢她?”

“喜……”

“欢”字还没说出口,我就看到他在撸袖子。

“你要干啥?”我以脚蹬地速速地远离他,并做出一个戒备的起势。

“来,让我们以骑士的方式来解决。”他边说边像拳击手一样比画着。

看着他肌肉疙瘩虬结的双臂,我收回起势,斯文地做了一个“请”字:“都是文化人,不如我们坐而论道如何?其实我对韩菁……”

话还未说完,他就像一只大河马一样扑了上来,宿舍空间有限,我无处可躲,被他连人带椅压在身下。

“有他妈这样的骑士方式吗?”我边和他撕扯边嘶吼。

“怎么,这是本少爷新创的。”

“操!抓哪儿呢!”

“叶开你笑你妹啊,快来帮忙啊!”

“哈哈哈……”

“啊……”

军训终于在《分列式进行曲》的尾音中落下帷幕,而对于我们而言,一切才刚刚开始。

那个军训时常常在队伍周围晃的黑脸中校像半截铁塔一样站在我们面前,之前每次教官整理队伍要向他报告时,他总是摆摆手让继续训练,当时我们还以为他是那些教官们的领导,毕竟他们那黧黑严肃的面孔看起来更像同路人。

他说他叫薛勇,是“H大后备军官管理办公室”的参谋,以后负责我们的管理和训练。他的声音非常粗犷,嗓子像被烟熏漏了一样,眼睛随着语调的铿锵有节奏地扫视着全场,帽檐下的眼神像开了锋的刀刃一般。作战靴踩在磨砂石地板上“咯吱咯吱”的声音,在我们屏息凝神的专注下显得格外清晰,让你觉得它就是你全部的世界。把这样一个形象放在这如诗如画的象牙塔里,有种非常突兀的混搭感,好比文慧正在田径场上激动地看杨峥他们跑接力赛,突然间李逵提着两把板斧跳到操场中间大喝一声:“呔!”想到这里,我不禁心中一乐。

“张生,你在笑什么?”一声音量不大却中气十足的斥问让我浑身一颤。

“报告,没……没笑什么……”由于事发突然,我也没来得及想为什么他竟知道我的名字。过后细思,如果是仅靠档案和上面所贴的一寸照就能分清一百多个人谁是谁,那他也太厉害了,要是我估计除了宿舍的俩人和韩菁外谁也分不清。

“当兵的,要首先学会服从命令听从指挥,如果不认真听我讲,还他妈怎么服从我的命令?”中校厉声说道,“听清楚没有?”

“清楚!”我大声答道。

“我是不是说话太粗鲁了?”他忽然声音降了八度。

我左右环顾,见大家都小心翼翼地没有吱声。

“好像是有些太粗鲁了,”他自言自语道,“以后每次我说粗话时,你们要提醒我,这个习惯得改。”说完他抬头扫视了我们一圈,然后用饱含湘味儿的普通话庄重地说道,“欢迎大家加入陆军后备军官的光荣队伍里,在这里你们将度过四年的学习生涯,希望你们能珍惜时光,认真学习,刻苦训练。我这里有三句话送给你们:第一,不要想着舒服,你们也不会舒服;第二,中国人民解放军是一支伟大的军队,你们只有为它争光的义务,没有给它抹黑的权利;第三,爱国。”他说得简洁有力,却又透着无比的坚决,尤其是说“爱国”时,以前听这个词只觉得是大话套话,但从他嘴里听来,却感到一种实在。

之后,我们被带到北区宿舍楼下的一个房间里,房门左右各有一幅条幅,右边写着:“少年意气当思披甲挥戈为国驱驰”,左边写着:“男儿血性何不仗剑沙场守望山河”,横批:“精忠尚武”。右联右边挂了一个不锈钢的铭牌,上面写着:“后备军官活动室”。进入门内,一股浓烈的色彩扑面而来,目所能及的地方挂满了迷彩伪装网,让整个房间充满了浓厚的野战气息。

四面墙上均挂着一些匾额,东面墙是四代领导人讲话,西面墙是“八大英模”的画像和简介,北面墙是装裱考究的一幅草书,我们连蒙带猜认出了这九个遒劲的大字:“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字幅下面是古代一些名将的画像和他们的生平简介,粗略看去,有蒙恬、卫青、霍去病、班超、李靖……南面墙上挂了一个巨大的荣誉栏,但上面只有“荣誉栏”三个字,其余硕大的版面一片空白。

中校说:“等着你们来填满它。”荣誉栏下方是一台液晶电视机,房间的中央是一张椭圆形的大桌子,围着一圈放满了皮椅。北面墙还有一扇小门,我们好奇地打开它,然后纷纷发出一连串惊呼,不是因为里面琳琅满目的健身器材,而是惊叹于空间的巨大和令人肾上腺素飙升的壁画。本以为一个小套间,里面顶多堆点杂物或放个沙发茶几什么的,没想到别有洞天,整个空间至少比外间大了一倍,所有的健身器材也才占了一小半的空间,多一半的空间还是空的,不知要干什么用。所有的墙面包括顶部都贴满了壁画,壁画的内容清一色的现代武器和战争场面。

这时霍骠姚像打了鸡血,自动变身解说员,一会儿指着天花板:“这是美军的B52轰炸机、F22隐身战机、阿帕奇攻击直升机。”一会儿指着东墙,“这是美军‘小鹰’号航空母舰,这是俄罗斯‘库兹涅佐夫’号航空母舰,这是日本‘大隅’级输送舰,规模和作战能力相当于航母。”一会儿指着西墙,“这是美军的M1A2主战坦克,这是德国豹2,这是以色列的梅卡瓦,哈!这个是我们中国的99……”他讲得眉飞色舞,好像这些武器都是他家产的一样。和他一样的同学还有不少,纷纷展示自己对战争武器方面的怀璧之才。相形之下,我只好退到人群之后,装作“我其实都懂只是不屑于讲”的漫不经心样儿。

“咦?这些是什么?”我听到霍骠姚惊讶的声音。

“一定是激光!”有人附和道。

“哦,对,肯定是激光武器发射的激光束,这应该是一幅描绘未来战争的想象图吧。”霍骠姚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嗯,‘岛主’说得对。”隔壁宿舍的古仔附和道。

“嗯,霍兄言之有理。”隔壁宿舍的老王附和道。

一时间大家纷纷点头表示赞同。自打军训结束后,霍骠姚俨然已成为我们当中的焦点人物,在大家还未彼此熟识时,他的名字却已经“家喻户晓”,简直要追平韩菁的热度。我们建了一个名为“勇冠小谷围岛铁血绿野小军团”的QQ群,大家推举霍骠姚为军团长,但他号称要低调,便自称“小谷围岛岛主”,简称“岛主”。

“你们以为这是在演《星球大战》吗?激光都织成网了。”队伍中响起一声清亮的嗓音。

霍骠姚见是韩菁在说话,立刻就来劲儿了,一脸傲娇地说道:“同学,不要以为这是幻想,几百年前人类何曾想过有一种武器可以超过弓箭的杀伤距离,后来马克沁机枪却成为战场的决胜杀器;二十世纪中叶谁也没想到一种铁壳子会成为陆战之王;莱特兄弟刚造出飞机时,谁也没想到有一天这个看似温顺的玩具能成为现代战争的霸主。所以,未来战争到底是什么样儿,谁将唱主角?是激光武器吗?这些都很难说,作为青年人,尤其是作为未来中国军队的军官,我们要大胆设想,要站在战争的制高点上俯瞰风云变幻。”

“好!”隔壁老王激动地喊道。

韩菁一脸崇拜地说道:“霍同学,我觉得您说得非常对,太有高度太有见解了,听了之后我简直感动不已。”

霍骠姚一愣,大概没想到韩菁会是这般态度,反倒有些尴尬:“嘿嘿,哪里哪里,我也就是随口说说。”

“可是,”韩菁突然话锋一转,“这幅图表现的并不是未来战场,而是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年的战争。”

“怎么可能?”霍骠姚双眼圆睁。

“喏,”韩菁指着画上的一处,“看这是什么?”

我们赶忙凑过去看,只见画的一角“激光束”纵横交错,在其下方隐约可见一些头戴数字化头盔的士兵素描,似乎正在从晨曦微露的地平线上向前方的岛屿登陆,岛屿主体由两大部分构成,形状参差,与海水形成多处港湾。

“这是马尔维纳斯岛?”霍骠姚突然惊呼,转头看向韩菁,眼睛发着亮光。

韩菁挑挑眉毛说道:“地理学得不错。既然你对武器这么了解,那么从‘海鹞’舰载攻击机你就应该看出来这是英阿马岛战争。”她指着几架飞机说道,“当然,这幅图并不是马岛战争的全景图,你看这里。”她又指着另一个地方。

“这是利比亚,这个场景描绘的应该是美军‘黄金峡谷’行动。”霍骠姚抢先答道。

“对!”韩菁打了一个响指,“‘黄金峡谷’行动一开始,美军EF-111电子战飞机和EA-6B电子战飞机就立刻实施强烈干扰,利比亚的无线电通信随即中断,防空雷达失灵。包括英军登陆马岛过程中,使用直升机机载电子干扰装备干扰阿军炮兵通信,破坏了他们的射击指挥。‘沙漠风暴’行动就更不用讲了,”她又指着另一处,“简直是信息化武器的试验场,同时也是传统战争的坟场。所以这些纵横交织的曲线并不是什么‘激光束’,而是电磁空间的具象表现,意在告诉我们现代战争已经进入信息决胜的时代,不能只想着靠排山倒海的冲锋就能赢得胜利,所以我们得好好学习科学知识,才能在未来战场上有决胜的资本,才能胜任军官一职。我这么理解不知道对不对呢,薛参?”她望向中校。

一直没说话的中校这时意味深长地笑了笑,道:“早就听你爸爸说他这个女儿又聪明又有主见,能文能武,今天我才算是见识到了,你爸的话一点不夸张啊。其实这幅图是啥意思我也不知道,甚至上面的武器大部分我都说不上来,但是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所以你这么理解绝对没有错,甚至理解得非常好。看来我这个中校以后得向你们这些准尉学习了,哈哈哈……”

我望着他们,突然感到自己好“矮小”,甚至觉得天天畅想的那些“杨柳岸,晓风残月”的所谓诗意栖居简直是一种笑话。

我百无聊赖地坐在“大本营”里,看着一个个造型惊人的班级在主席台前表演,轮到我们班时我就拼命地鼓掌,这是班长就本次秋季运动会赋予我的重大使命。他说我经常要训练,就不用来参加班级的开幕式表演了,到时候只负责看守“大本营”和鼓掌就行了。但是同班的古仔告诉我说,要是我来参加排练女生们肯定会选我当旗手,那样班长就没戏了,所以这是班长的阴谋。我批评他说你怎么可以这么诋毁班长,班长说了,他从小就是臂挂“五道杠”的优秀少先队员。

我看见霍骠姚挥舞着他们班的班旗,绕着穿着女仆装群魔乱舞的女生跑来跑去后。我叹口气,为他鼓了几下掌,心想今天的任务完成了,然后拿出梭罗的《瓦尔登湖》翻到折页处。这时一个宽大的黑影遮住了我书上的阳光,刚要抬头,一双厚重的大手已经按到我的肩膀上。

“张生你怎么坐这里啊?大家都在表演开幕式的节目,你却一个人躲在这儿看什么书!”

我抬头,但见隔壁老王扛着一把硬纸板做的九齿钉耙,袒露着令不少女生都梦寐以求的胸脯。

“二师兄你下凡啦?”我忍不住笑道,“我没你这份表演天赋,所以只好坐在这里看守大本营。”

“这怎么行呢?”他一屁股坐到我身边,“我们本来就和普通生来往得少,所以集体活动一定要多参加嘛,你看人家霍骠姚,都是班级体育委员了,多活跃,你这样下去可不行,会被边缘化的。”

我耸耸肩,“不只我一个呀,你看看叶开,从来不参加任何集体活动,天天除了上课和训练,就跟隐身人一样。”

“他那不是正常人,一天到晚和谁都不往来。”他将九齿钉耙放到桌子上,凑到我身边小声道,“上次托你问的事怎么样了?”

我疑惑道:“什么事?”

他皱起眉头,“就是那个。”他对着一旁的“出师表”努努嘴,看到一个名字时我恍然大悟,“你说苏小萍啊!”

“嗯嗯嗯!”他喜笑颜开地猛点头。

“我忘了打听了……”我抱歉地望着他。

他脸上的笑容顷刻僵住,然后拿过九齿钉耙就要打我,我连忙告饶并许诺道:“一周!一周之内保证给你打听到!”

“三天!”他伸出三根指头。

“好吧好吧,那就三天。”

他咧开上方还挂着猪鼻子的嘴,拿白花花的胸脯撞了一下我,“这才是战友!”

我嫌恶地躲开他,“距离!距离战友!”

苏小萍是我们班的班花,属于那种看了会让人脸红心跳的漂亮。老王对她倾心已久,苦于不在一个班,于是托我帮他打听苏小萍有没有男朋友。虽然在一个班,但我跟她也并无多少交流,至今唯一的交流还是在迎新晚会时,我们一起演过话剧。只是那个话剧有点不堪回首。

那是一个充满阴谋的夜晚。

当时我正在宿舍楼顶赏月吟诗,忽然接到霍骠姚的电话,电话里非常嘈杂,但我还是听清了他的意思,他遇到了麻烦,需要我。我一听心里就急了,心想连他都解决不了的问题,那肯定是大问题,我连忙打电话给叶开,心想他是本地人,办法肯定比我多,但拨了好几个电话都没人接。我心一横,换了鞋子就往南二栋跑去。南二栋是文学院女生宿舍楼,下面发生过男生为了女生打架的事情,我疑心他很有可能就是这事。等我跑到南二架空层的时候,却为眼前的一幕僵住了。只见霍骠姚被一群女生围着,其中有一半还穿着古装。我正在犹豫要不要喊他的时候,一个尖厉的女声喊道:“男人终于来啦!”我以为她下一句会说:“姑娘们快出来接客啦!”

“张生你提根棍子干啥呀?”霍骠姚奇道。

“还不是为了你。”我心道,为了以防万一我在路边捡了一根竹竿握在手上,再瞅瞅脚上临乱穿来的解放牌胶鞋,活像一个丐帮三代弟子。

隔着几个人,我看到苏小萍正穿着汉服边练舞边和旁边的女生说笑,听到这边的响动她看过来,见是同班的我,她挥挥手向我打招呼。只见她白衣胜雪,光彩照人,再想到我这番扮相,真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来来来,快坐下,”艺术团的团长小雪冲我喊道,“马上给他化妆。”几个挂着“艺术团”胸牌的女生就围着我,又是扑粉,又是描眉,又是打口红的,活了这么久,还是第一次被这么多异性如此授受不亲地围着,任凭几双嫩手在我的脸上摸来摸去,心中不由泛起阵阵涟漪,有种逛“怡红院”的错觉。

这时我心里已经明白了七八分,想来是他们的话剧还缺个角色,又有这么多美女相伴,所以霍骠姚便想到了我。有福不独享,真是中国好室友,我不禁欣慰地望了望他。一米八七的个头加上健壮的体魄,将宽大的戏服架得颇有气势,本来就浓密的眉毛,现在更是画成了两条倒竖的剑眉,简直可以用“气宇轩昂”来形容。他大手一挥,潇洒地转身,嘴里有模有样地喊道:“呔!虞姬何在?”袖袍顺势后摆,发出“剌剌”的声响。旁边的女生“呼啦啦”地鼓掌欢呼起来。我拿过镜子,想看看我有没有画得比他帅。但见白面红唇,两道柳眉宛如新月,官帽像一个微型后母戊方鼎一样扣在头上,藏青色的长衫上清汤寡水,没有龙也没有鹤,这是个什么角色?我纳闷地看向小雪,旁边几个女生就抿着嘴笑。

“你知不知道古代有一种非常重要的官员叫内侍?”小雪认真地说道。

“内侍?我知道霍去病最初的官职是侍中,就是汉武帝的近身侍卫,那内侍应该也是类似的官职吧。”我装作很有学问地说道。抿嘴的女生一下子就“哈哈”地笑出了牙肉。

难道不是?我迅速地用手机百度了一下。瞬间,就有种把霍骠姚掐死的冲动。小雪看到了我脸色的变化,终于也忍不住笑起来,笑容中充满了安抚的味道。我看着手机网页上“太监”两个字,哭笑不得。

“还有别的角色吗?例如刘邦、韩信什么的,或者换个人行吗?”

“其实,太监这个角色挺考验演技的,你……”

“好呀,那你来试试!”我狠狠地瞪了一眼霍骠姚。

小雪见我真的有些生气,便收起笑脸,拉了拉我的胳膊,示意我坐下。“这个就是演戏,你就把它当成一项要完成的工作,它和你本人的形象没有任何关系,你很帅,很阳光,这个大家都有目共睹,你不知道你在咱们学院的女生这儿多受欢迎,连师姐们都经常谈论你呢!”

一下子我有种轻飘飘的感觉,但是一想到万众瞩目下我太监的形象,翻腾的心立刻就冷却下来。

“师姐,我真的演不了这个角色啊,你看咱学院还有这么多男生,能不能找别的人啊?我觉得叶开更适合,你看他那脸白得都不用扑粉。”其实我一直不擅长拒绝人,因此说这话的时候都不敢抬眼,好像倒是我做了什么对不起她的事情。

“其他人看着身上都没戏啊,叶开我们也试过,但他站那儿就像个漂亮的木头,不像你,往那儿一站看着就有味道。”

“太监的味道。”我补充道。

“哎呀……”小雪捏着我的胳膊,脸上带着急切,“你不知道这个角色有多难选,本来有个师兄可以,但他有事来不了,后来就有人推荐叶开,说他演太监绝对比《少年大钦差》里的徐安还帅,然后叶开又推荐霍骠姚,说他那种高大健壮演起来会有反差美,但是霍骠姚觉得‘霸王’这个角色更适合他,然后他就推荐了你。”

我欲哭无泪,这都是什么舍友,“以邻为壑”这个成语就是提前给他们造的吧。

“你看甄子丹那么爷们儿,不也在《新龙门客栈》里演太监嘛,这只是一个角色而已。”小雪攥着两只拳头抓狂般地晃荡。

这时小唯走上来,半蹲在我面前,楚楚可怜地看着我说道:“生哥哥,你就帮帮我们吧,不然大家辛辛苦苦准备了这么久的晚会可能就要砸了。”小唯是学生会文娱部的,也是叶开唯一还算交好的异性,因为他俩是高中同学。

旁边几个给我化妆的女生也开始劝我。

没想到一个“太监”居然有这么重要,关系着一台晚会的成败,好像我不答应的话就成罪人了。如果换作男的来这么劝我,我一定不会答应。但是面对着好几个女生,我实在拒绝不来,只好默默地点点头。

晚会上演那一天,霍骠姚几乎把六个学院所有的准尉都给忽悠过来了。但是当我打开手机QQ,看到QQ群里他发的消息时,瞬间气结。

“今晚七点三十分,文学院‘青春物语’迎新晚会将在楠园饭堂架空层隆重上演,届时不仅美女如云、赏心悦目,更能看到咱家张生的另一面,你绝对想不到的另一面,各位战友一定要来捧场!精彩不容错过!”同时他还附了一张我带妆排练的照片。下面的讨论已经炸开了锅,我好像已经看到了电脑前他们笑得前仰后合的画面,连韩菁也附言道:“这是我见过的最妖娆的烟熏妆!”

我掐着霍骠姚的脖子,咬牙切齿地说道:“明明就是你想显摆给韩菁看,怕叫了人家不来,就打着我的旗号,你怎么不改名叫霍无耻啊!”

“轻点轻点,别把衣服搞烂了,马上就要上台了。嘿嘿,果然是好战友,一下子就看穿了我的心思,知己若此,此生不枉呀!”

“别给我贫嘴,老子现在看你很不爽!”

“这是我唯一能补偿你的,拿去用吧。”他摸出饭卡给我,脸上挂着心疼的表情。

我很不屑地哼了一声。

“难不成还要我肉偿啊?我这可是留给韩菁的!”

“还是留给你自己吧。”

我用拇指和食指夹过饭卡,头也不回地向楠园饭堂的小卖部走去。“不能便宜了这货,”我心想,“不刷个百八十块难泄我心头之恨。”于是我打包了一堆吃的喝的,打算接下来的一周都不去挤饭堂了。我豪爽地将饭卡贴在刷卡机上,发出了“嘀——”的长鸣声。一般来说,刷卡成功的话,发出的应该是简短干脆的“嘀!”看着显示屏上的数字“27”,我实在没有勇气把打包好的这堆东西推给售货员说:“不好意思,我不要了。”于是,我在售货员静静的注视下,默默地从口袋里掏出自己的卡。

舞台的灯光又亮又热,让我的大脑有点发晕,这样的好处是缓解了紧张感,反正看台下是一片白茫茫。“霸王”霍骠姚和“虞姬”苏小萍在舞台中央互诉衷肠,金甲霓裳英雄美人。当屠洪刚气势恢宏的声音响起时,我听到台下有人整齐地随着音乐伴唱。那一定是来自霍骠姚召唤来的战友团,喊口号喊出来的嗓子,旁人是模仿不来的,何况那种整齐划一的默契感。

一向阴柔的文学院突然被这种突兀的阳刚气所感染,周遭发出阵阵欢呼。我在一旁躬身垂立,默默地看着“霸王”和“虞姬”,脸上配合他们的悲欢离合做出喜怒哀乐的表情,偶尔甩着拂尘捏着嗓子说一声“诺”,同时在心里问候霍骠姚的祖上。

走下舞台的时候,我感到如释重负,战友团的人一下子拥过来,各种赞美和调侃:“文学院的就是牛逼啊!”“要不要外援啊,下次能不能给我们也安排个角色?”“张生那个就算了,哈哈哈。”……韩菁扯过我的内侍官帽戴在自己头上,然后扭动腰肢,捏着兰花指模仿我的台词:“大王,乌骓马长嘶,想是那汉军已然杀到,你们快跑吧。”她夸张的语调,惹得大家一阵狂笑。

“上次你们演完话剧,我刚准备过去赞美一下男主角,然后趁机和她搭话,没想到她竟然走开了,你说她是不是讨厌我啊?”

我安慰他说:“肯定不是,她又不知道你是准备过去搭讪的,肯定是有别的什么事啦!”

这时Get Over[5]的音乐响起来,开幕式的压轴节目开始了,一百个女生开始跳啦啦操,最后摆成一个“2006”的造型。

老王痴痴地望着人群喃喃道:“虽然是统一的红色T恤配牛仔裤,但穿过人群,我还是一眼就看到了你。窈窕的身姿,即使是背影也掩盖不了那股青春律动的味道。你不知道,当我第一次看到你的时候,只一两秒钟的时间,我仿佛经历了春暖花开。少年维特第一次见到夏绿蒂的情景,想必就是这样的吧。”老王做春梦一般呓语道。

“咦,军训的时候你不是说第一次看到韩菁时也是这样的吗?”

老王眼睛骨碌一转,“老张你说怎样搭讪才能既巧妙又不显得刻意呢?”

我在“对自身的命运毫无兴趣,仿佛他们能在浪费时间中得到永生。”这句话下面画上红线,然后漫不经心地说道:“你可以在饭堂打饭时排在她后面,然后拍拍她的肩膀,指着地上自己扔的饭卡道,‘同学,是不是你的饭卡掉了?’或者在图书馆当她在书架前翻阅书时,突然惊喜地说道,‘咦,同学,原来你也喜欢读莎翁的《十四行诗》呀?’再不行也可以假装正在低头走路,突然不小心与她撞了个满怀,然后就借机一路攀谈。”

他猛拍了一下我的肩膀,“哇!没看出来啊老张,你简直就是个情圣!”

我拿好差点掉到地上的书,“言情小说里都这么写的。”

由于军训时我们这些准军人独立成连,因此没和本学院的普通生在一起。当我们回归正常的课堂生活时,我就常常听到我们班的男生提起苏小萍,尤其是我们班的班长。听他宿舍的人说,他常常仅穿着一条裤衩冲到阳台上,背着双手,以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悠悠地吟道:“记得小萍初见,两重心字罗衣,吉他弦上说相思。”音调销魂,百吟不厌。据说苏小萍在军训时以一支探戈征服全场,看得教官都忘了吹哨喊“继续训练”。如此盛名之下,我不注意她都不行,注意了之后,更觉得不注意都不行。第一次上课看见她时,她穿着米色的T恤,高挑的马尾下露出的一段玉颈格外洁白,肤如凝脂的侧脸和鬓角梳拢齐整的发丝让人不禁动容。我想,古人所说的“欲亲芳泽而不能”,一定是望着佳人半偏云髻的侧面,情不能自已,才发出这样的喟叹的吧。待她转头看到正面时,但觉眉目含情,口齿美好。

霍骠姚说像苏小萍这样的女生,老王是追不到的。我表示不同意,现在好像挺流行老王这一款的,肉肉的,笑起来还有俩酒窝。霍骠姚说苏小萍的男朋友应该是那种高高瘦瘦家教良好的邻家大男孩,像叶开那样的。我刚想反驳,他又补充说叶开也不行,过于阴柔,一般取向都有问题,说完就裸着上身大尺度地诱惑叶开,被后者瞪了回去。

霍骠姚在学院秋季运动会上包揽了五千米长跑、百米短跑、跳高和铅球的冠军,并且四项都破了院纪录,领奖的时候他们班女生都快尖叫疯了,获得百米亚军的班长直叹:“既生瑜何生亮。”

我们嚷嚷着让霍骠姚赶紧请吃饭,他故意亲吻了一下奖杯道:“No problem!”

本来迎新晚会后就打算小聚,后来一直忙,现在刚好一起庆祝,于是我们叫了小雪、小唯和苏小萍,小雪还带了一个男生,就是那个本来众望所归的“太监”,大家都叫他“花姐”,因为他的举止总是柔柔的,言语温软,感觉比女生还要体贴。我看着他走起路来一扭一扭的臀部,心想我怎么会成为他的替代品,想着就让霍骠姚回头看看我走路是不是也扭屁股。叶开本来说不去,但霍骠姚说不去就是不给舍长面子,就是嫉妒他现在更受欢迎,再加上小唯的撒娇撺掇,叶开只好随行。

我们去吃饭的北亭原来是一个保留村,2005年在小谷围岛上建大学城时保留了四座古村落,北亭就是其中之一,当地村民不失时机地将民房装修改造成旅社、商铺和小饭馆。

有一年我休假,陪一个朋友去应酬,席间他与几个老板你来我往,觥筹交错,他在酒场上的如鱼得水左右逢源让我刮目相看,要知道,当年在学校里,他连在班级晚会上唱歌都会脸红。当客人走后,他毫无征兆地突然“哇”的一声吐了,我倒吸一口凉气,可惜了这五星酒店的地毯。当他再抬起头时,我突然一怔,看到他眼泪鼻涕混作一把挂在嘴边。我以为他是胃难受或者酒精中毒什么的,正要扶他去医院时。他一把拉住了我,用一种似乎压抑了很久,极度难听的哭腔对我说:“哥啊,我是真不喜欢这样的生活啊!天天陪人喝着这四五位数一瓶的酒,看着风光无限,可是我就是喝不出味道来,什么狗屁老总、领导,哪有我们一群人坐在北亭的大排档里吃烧烤开心啊!要是不毕业该多好啊……呜呜……”

我的生活是由钢和铁构成的,简单粗糙,没有他这么煽情的体味,只是,在某个夜深人静的晚上,也时常会想起曾经的欢声笑语和少年心事。

花姐推荐我们到一家川菜馆,这家小饭馆的名字起得非常有意思,叫“江湖笑”。一进门,迎面墙上挂了一幅字,龙飞凤舞的,细辨之后才发现是一首诗——《人生·江湖》:

天下风云出我辈,一入江湖岁月催。

皇图霸业谈笑中,不胜人生一场醉。

提剑跨骑挥鬼雨,白骨如山鸟惊飞。

尘事如潮人如水,只叹江湖几人回。

“客官几位?要火锅还是小炒?”老板爽朗地招呼我们坐下。

“老板好生幽默,敢问是火锅好还是小炒妙?”霍骠姚是个自来熟,还没落座就和老板调侃起来。

“那要看客官今日是想豪放还是想婉约。”

“老板你是中文系毕业的吧,见过大师兄。”霍骠姚拱手道。

“哈哈,好说好说,鄙人毕业于‘家里蹲’大学。从小负有鸿鹄之志,翻手舞龙泉,覆手搂小妞……”

话还没说完,便被人扭住耳朵:“你又在胡咧咧啥呢,还给不给靓仔美女们上菜了?”

我们被这对有趣的夫妇逗乐了。

火锅吃到一半,我突然就明白了小雪带花姐来的用意。在饭局上,特别是和关系还没到无话不谈的地步的人一起吃饭时,有一种角色显得特别重要,就是那种随时能调节气氛的人。不然当你们问完“吃了没有”“今天天气挺好的”“你这裙子在哪儿买的”之后突然就找不到话说了,那简直比等待晚点的列车还令人煎熬。但是显然小雪多虑了,霍骠姚是个跟宿管大妈都能聊一上午的人,再遇上花姐这个话痨,他俩就像“H”遇到了“O2”。花姐没有辜负他的荣誉称号,语调声腔举手投足都是“姐”的风范,有一瞬间我觉得他俩才是天生一对。

啤酒的泡沫容易点燃气氛,再加上他们俩的插科打诨,大家明显地感觉放松下来。霍骠姚仰起脖子“咕噜”一声,一杯啤酒就下了肚,他用手蹭了一下嘴角,道:“趁豪兴不减,我们来玩游戏怎么样?”

“好呀好呀,”花姐拍手叫好,“那玩什么呢?”

霍骠姚狡黠地看了看叶开和我,“真心话大冒险如何?”

“好呀!”

“我看行!”

“No problem!”

这种带有窥视感的游戏似乎总能激起人类的八卦欲望,大家摩拳擦掌眼睛放光,除了坐在角落的叶开。

霍骠姚当仁不让地做起了主持者,他假模假样地闭着眼睛,饮料瓶像烫手的山芋一样在大家的手里跳跃。

随着一声短促有力的“停”,瓶子落在了花姐的手里。“哎呀妈呀,怎么就是我呢?”他羞答答地惊呼一声,然后抚平面颊,一副引颈就戮的表情,“来吧,大冒险,今天豁出去了。”

“你确定?”霍骠姚狡黠地望着他。一旁的叶开脸颊抽了一下,估计是想起了军训时,那一次他选择了大冒险,结果抱着木棉树亲了一分钟。

“放马过来。”花姐豪气干云地说道。

“你去给老板娘大声地说‘I love you’,并且一定要让老板听到。”

“就这个?”

“就这个。”

“丽姐,I love you!I love you!I love you!”花姐连喊三声,一声高过一声。这时老板走出操作间,手里提着菜刀,刀刃上沾满了肉末,我们一看坏了,眼看要出事了。只见老板举着菜刀,突然转身对着老板娘的方向喊道:“丽姐,I love you,too!”

“好啦,知道啦,丢不丢人!”里间传来老板娘的嗔怪。

老板以刀为指向我们敬礼。

这欧·亨利式的结局让我们看傻了眼,只有花姐若无其事地吹着口哨。

第二轮时,瓶子传到叶开手里戛然而止,大家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了他。

“真心话。”还没等霍骠姚开口,叶开就立刻做了选择。

“你确定?”

“确定。”

“在座的三位美女你觉得谁最漂亮?”霍骠姚几乎不假思索地就将问题抛了出来,说他不是预谋已久鬼都不信。

叶开语塞,他可能估计霍骠姚会问什么时候没的初吻、还是不是处男之类的问题,但万万没想到他会问这种左右都不是的问题,选择对于心软的人来说永远都是个硬伤。

“都漂亮!”叶开由衷地赞美道。

“不行,必须选一个,总会有偏好嘛。”霍骠姚不依不饶。

“就是,萝卜青菜,各有所好。”小雪说。

叶开眉头攒成了疙瘩,低着头想了一会儿,突然睁大眼睛说道:“我觉得最美的是花——姐——”

花姐像是中了百万彩票一样,带着难以置信的眼神,双手捂着胸口环视四周,继而一手抚着脸颊一手指着叶开嗔道:“坏蛋!”

我们笑得前仰后合。

第三圈时,瓶子在苏小萍手里停住,“哎呀……”她惊呼一声,脸上挂着“饶了我吧”的表情。

霍骠姚转了转脖子,道:“说吧美女,选哪个?”

苏小萍想了想说:“还是真心话吧。”

霍骠姚“嘿嘿”了一声,道:“你现在有没有男朋友?”

“欸——”大家发出阴阳怪气的调调。

“别误会,我可是心有所属的人。”霍骠姚辩解道。

“难道他也喜欢苏小萍?”我心想,不可能啊,他不是喜欢韩菁吗?但是男人这种东西谁说得清呢,有了红玫瑰还想着白玫瑰这种事太常见了,比如老王这种群发短信广撒网的。

“有。”苏小萍想了一下,笑着说道。

我的心“咯噔”的一下,隐隐的有些失落感,脑海里像打桩机一样重复着那个“有”字。“为什么我会有这种感觉?”我在心里问自己,还没来得及问清楚,忽然“砰”的一声,整个桌子晃动了一下,就看到一道泛着油光的水柱从叶开的头顶倾倒下来,他连忙抓着椅子往后退,几个女生连同花姐“啊”地叫了起来。这时,一道影子飞快地从我眼前晃过,霍骠姚举着装漱碗水的盆将菜汁儿凌空接住,但还是有几滴滴到了叶开身上,在他的白T上洇开。因为看叶开看得入迷,直接撞到桌子上的女服务员已经吓得不知所措,老板慌忙从厨房跑出来,正要训斥她,叶开起身接过她手里的酸菜鱼放到桌子上,说:“不怪她,是我刚不小心绊倒了她。”然后掏出纸巾递给她,示意她也擦擦身上的油污,小女生感激地望着他连声道谢。

回去的路上,花姐连连称赞霍骠姚身手了得,本来就禁不得夸的他又喝得有点多,非要给我们表演他的绝学“湘西夺命连环踢”,结果在起脚的时候踩到了凸起的榕树根上,一下子整个人跌倒在地。起来的时候捂着嘴,张开手,掌心里一小堆碎牙。我倒吸一口凉气,几个女生已经吓得别过了头,他往地上啐了一口血水,“奶奶的,幸亏老子练过,不然今天得毁容了。”

花姐脸上挂着疼痛,仰头捏开他的嘴往里面看,好像受伤的是他自己一样。

他挪开花姐的手,用舌头往左舔了舔说:“没事,就碎了一点,流血是因为左颊被牙磕破了点皮。”他翻开嘴唇给花姐看,“怎么样,无碍观瞻吧。”

“都这样了还开玩笑。”花姐嗔怪道。

“这是北十七栋吧?”霍骠姚指着不远处的一栋宿舍楼,“请把我送到311,那间宿舍以后改名叫‘琅嬛福地’,以后请称呼我为……”他停了一下,“无崖(牙)子。”

北十七栋311是韩菁的宿舍。

午饭后天空突然变暗,黑压压的乌云翻滚着,笼罩着目所能及的穹庐四野,像极了一只只面目狰狞的巨兽,将远处或高或低的建筑逐渐吞噬。不到一首歌的时间,白昼隐去,天空发黄发暗,似乎黑夜马上就要笼罩世界,末日即将来临。突然一道闪电,将夜空骤然照亮,紧接着一声炸雷,震得心脏不由得发紧。“唰”的一声,瓢泼的大雨毫无征兆地倾泻而下,窗外的树叶被雨点打得抬不起头,雨声非常大,以至面对面说话都必须靠喊。但是到两点半时,大雨却出乎意料地停了,亚热带的雨水如此丰富,却成功地避开了我们所有的训练时间。真怀疑老薛是雨神转世,说让雨停立马就停。他总是感叹,说没有专门的军事训练场地,真对不起我们。我们慨叹,学校真是英明,真给他建了,我们就更对不起自己的肉体了。

北方夏天的雨后总是分外凉爽,似乎暑热被大雨冲刷殆尽,没入深沉的大地。但是在亚热带的岭南地区,伴随雨霁而来的是如蒸笼般的闷热。地面上的积水,会蒸腾起股股热浪。在这种天气下别说训练,单是站那儿都会闷热得受不了,像蒸桑拿一样。而我们眼中的困难,在老薛那儿根本就不叫事儿,你要是叫苦,他会淡淡地、毫无技术含量地来一句:“不经历风雨,怎么见彩虹。”

在完成了一百个仰卧起坐、一百个俯卧撑和五组死亡运动——四百米冲刺后,没来得及喝水,我们就被赶到内环上进行武装越野。大学城有三条环线,外环连接十所大学的主校门,中环连接教学区,内环连接生活区,不知道当初规划大学城的人是不是当过兵,而且是处女座的兵,内环线的长度恰好是五公里,而且有上坡、下坡,这简直就是给武装越野量身定做的。

其实跑完五公里并不难,难的是用军用标准来卡,散心式的跑法和行军作战的跑法完全是两个概念。老薛说没有携枪带弹负重三十公斤已经很客气了,然后像半截铁塔一样跨立站在终点,大吼一声:“倒计时二十一分钟,开始!”如果站在上帝的视角,你就会看到一群迷彩兵蚁,被撒在环形的马路上,与地面较劲,和青春竞速。基本上几百米之后,腿就开始像灌了铅一样沉重,停下来的欲望像毛毛虫一样不断地挠着你,心里一个声音说,停下吧太累了,另一个声音说,再坚持一下吧兄弟,两个声音吵得不可开交。比腿更难受的是呼吸,胸腔里像硬塞了一块铁板,挤压着你的呼吸道,热辣辣的空气灼烧着喉管,不时要吐掉黏糊糊的唾液。傍晚和晚上常常有许多学生在慢跑锻炼,但在这个时间点上,除了道旁的树和宿舍楼,唯一的活物就是我们了,偶尔会驶过一辆381环岛公交。老王拖着一百八十斤的肥肉“哼哧哼哧”地一摇三晃,脸上挂着哭相。还没跑出一千米就被韩菁给超了,她拍了拍他的后背说:“爷们儿,加油!”有人说,从男孩到战士隔着一个武装越野的距离,看来老王的路还很长。

叶开努力让自己跑得优雅有范儿,但禁不住老薛几声断喝便像被狗撵一样撒丫子跑了。放眼望去,估计霍骠姚是全队唯一跑到现在还不喘粗气的,并且还能时不时跑回去鼓励一下韩菁,尽管后者并不需要。男生徒手五公里的及格线是二十分四十秒,三公里是十三分四十秒。女生只要求考核三公里,及格线是十七分钟,而韩菁只需要十二分钟左右,这是不少未经过训练的男生都做不到的。跑前霍骠姚对老薛说:“战场不分男女,女生也应该和我们一样的训练标准,这样才能保证战场存活率。”老薛在霍骠姚屁股上踢了一脚,“臭小子,别拿好莱坞电影那一套来忽悠我,好莱坞还说‘战争让女人走开’呢,滚!”但韩菁听到后,却甩着帅气的短发说道,“切,谁怕谁呀,不就个五公里嘛,谁先到终点还不一定呢!”说着就往起跑线走,老薛“嘿嘿”一笑,也没阻止。

眼看着最后一个上坡路到了,从这里到终点不足一公里,老薛站在坡顶上吼着让我们冲刺,但身体的各个器官仿佛已经到了极限,稍微加速打乱节奏,各种沉重、急促和折磨就会迅速地袭来。老薛的声音越来越近,他已经由高喊到叫骂了:“他妈的给老子快点,别一个个跟娘们儿一样!”这时的老薛像是回到了他久违的步兵团,再也装不出平时的温文尔雅。我提起一口气,打胸腔底部狠狠地“哈”了一声,然后拔足狂奔,眼皮底下的道路快速地向后退。我感觉自己完全是在缺氧状态下冲到终点的,迈过老薛的身影后就大口大口地拼命呼吸,像是溺水的人终于浮出水面。随即就看到韩菁也冲过终点,仰头叉腰大口喘着气儿。我惊讶韩菁怎么可能这么快,再怎么说她也是女生,但一看表,其实已经过去了三分多钟,大概是人在注意力集中时,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紧跟着就是一直像小卫星一样环绕着韩菁的霍骠姚,这货好像就跟没事人一样,只是轻轻地舒了一口气,然后转身吆喝剩下的几个人。老王不出意外地最后一个到终点,而且是被左右各一个人用腰带拦腰拽回来的,嘴里不停地“哎哟——哎哟——”,看着那一身肥膘一颤一颤的,深深地觉得“二师兄”一路取经真是不易。

我们横七竖八地或坐或躺在路旁的草坪上,强度运动后的舒适感向全身袭来,整个人感觉格外开阔,看着蓝天白云,感觉苍穹浩邈,世界好大,苏小萍在我的心里好像已经是一个渺小的存在。

歇了大约半小时,我们被带到“后备军官活动室”进行搏击训练。原来套间内的那片空地是用来建搏击馆的。后来我们得知,老薛开设搏击训练一直遭到校方的强烈反对,一直到半个月前,学校才终于通过。学校认为我们还不具有军籍,搏击训练太危险,所以不应当完全像军人一样训练。但老薛说,跑步还有把人跑死的,总不能因为怕把人跑死就不跑步了。他这话说完没几天,就有新闻报道国内某高校体测时有学生跑步猝死,后续报道好几所高校吸取教训,取消了长跑。

老薛和校方磨了好久,据说他对某领导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从孙武练兵讲到西点军校的课程安排,连喝了几壶龙井,最后领导实在没办法,终于同意,但是要他必须保证安全,否则就立刻取消。老薛胸脯拍得“咣咣”响:“请领导放心,肯定保证安全。你做了一件大好事,我以茶代酒,敬你一杯。”说着又喝了人家小半壶。

老薛为什么这么在意这个搏击训练,为此不惜一再去和校方软磨硬泡,做他并不擅长的事情,其实我一直不大理解。如果单从掌握一门课程的角度来看,搏击训练似乎可有可无。即使从未来作战的角度来看,更是毫无必要,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战争都已经进入“非接触作战[6]”的时代,二十一世纪难道还会去“白刃战”不成?

他似乎看出了我们的疑虑,因为许多人的表现并不积极。于是他中断训练,让我们围坐在一起,他想了一会儿说道:“我以为大家都会对格斗训练非常感兴趣,没想到……但这更让我觉得我的决定是对的。如果对‘对抗训练’毫无热情,我难以想象将来你们有勇气在战场上和敌人厮杀。要知道,军人,毕竟是要杀人的。”

听到他平静地说出“杀人”这个词时,我感到神经一颤,但仔细想想,好像也就是这么简单粗暴。不管多少崇高的描写和热情的讴歌,归根结底,军人不就是来杀人的嘛。

“我知道,你们一定认为,未来战争是按钮上的战争、键盘上的战争,不需要冲锋陷阵、打肉搏战。且不说这种战争观念到底对不对,就说作为军人,最起码的一个东西,就是血性。面对敌人你们敢横刀立马吗?当战争来临,你们敢站到国境线上吗?当高爆炸弹飞到头上,你们敢按下战争的‘按钮’吗?国家的骨头不是钢铁和炸药,是人、是兵、是你们。我让你们练格斗,不仅仅是练战争技能,更重要的是要点燃你们的血性,这个很重要!”

老薛的一番话让那些本来就鸡血满格的人热血沸腾,没想到一向简单粗暴的他居然口才这么好。大家纷纷起身,自动站成对抗的队形,我悄悄地退到队列末尾,一数人数,果然是单数的最后一个,我暗自窃喜,让这群鸡血帝们去打吧。我使出全身绝学,对着空气一顿拳打脚踢。“简直就是一代宗师嘛!”我满意地对自己说。这时有人从后面拍我的肩膀,何方神圣竟敢从背后靠近我?一转头,就看见一张黑脸望着我。

“来,我来陪你练。”老薛热情地说道。“不不不,我一个人练得挺好的。”不由分说,老薛将拳击手套扔给我,我心中叫苦不迭,连忙从器材架上拿下全套的护具,脑海里不断飘过之前动作示范时霍骠姚的哀号声……

叶开妈妈在开学时说让我们去他家里玩,本来以为只是句客套话,没想到她真的在一个周末亲自开车来接我们。奇怪的是叶开却似乎有点不悦,他看了他妈妈一眼,走出宿舍门,他妈妈微笑着说:“你们稍等,我打个电话。”过了好一会儿,叶妈妈才走进来,她仍是一脸温润的笑容,“不好意思,刚接到电话公司里有点事,今天不能带你们到家里做客了。我刚刚订了聚龙湾的房间,如果你们不介意的话可以让叶开陪你们到那里玩两天,你们看这样行吗?”

叶开站在她后面向我们眨眼睛。

“这多不好意思呀阿姨,”霍骠姚道,“我们仨到市区随便转转就成,下次有机会我们再到家里拜访您。”

叶妈妈刚要开口,叶开抢道:“行了别这么多客套了,今天是我要去玩,你们就是陪我去,不愿意吗?”

“早说嘛,”霍骠姚造作地拍了下叶开的肩膀,“作为舍友当然要舍命奉陪。”

车开到南二区时突然停下来,然后半截身影出现在副驾驶的玻璃窗外,车门打开后一个女生坐了进来。她将双肩包卸下放在腿上,然后转过头笑眯眯地看着我们,嘴里含着一根棒棒糖。

“沈梓唯!”霍骠姚惊道。

“正是小女子,”小唯拔出棒棒糖说道,“三位帅哥,你们好呀!”

“阿姨好。”她又转头向叶妈妈问好。

“你好,”叶妈妈笑道,“上次你让我带的护手霜还好用吧?”

“好着呢,你看,我的手是不是光滑了许多?”她把自己的手凑到她面前。

叶妈妈轻轻地摩挲着她的手,笑道:“你这小手从小就是羊脂白玉做的。”

我和霍骠姚面面相觑,这是什么情况?我们知道他俩是高中同学,但看这样子不单单是高中同学这么简单。娃娃亲?我们俩同时向叶开望去,他眼珠子一翻,两手往后一靠闭目养起神来。

叶妈妈把我们送到目的地,和叶开嘱咐了几句后就走了,我们俩长舒一口气,和家长在一起太不自在了,尤其是和这么优雅讲究的家长,要时时注意自己的言行举止。

霍骠姚环顾了一圈然后问叶开:“怎么还没有美女出来招呼我们?”

叶开眼里闪过一丝疑惑:“什么美女?”

“这完全不是传说中富二代的生活啊,这一刻我们不应该在不健康场所里吗?周围都是丰乳肥臀、大长腿那种!”

叶开白了他一眼,刚想说话,他又自顾自地往山庄里跑去,像四岁的儿童进了游乐园。一会儿去健身房健身,一会儿去泳池游泳,一会儿又去打高尔夫球。打高尔夫的时候霍骠姚差点将教练气死,他将球抛起来像棒球一样打,还美其名曰古典打法,说是高尔夫源自中国古代的马球,而马球又源自骑兵的战术训练,后来随着骑兵的没落消失,马没了人们才把球放在地上打。教练一听要回去看看历史书,让我们慢慢打。

我被老薛虐得浑身像散了架,过了一天非但没有缓解反而更加酸胀,加上生性对富丽堂皇没什么兴味,也不怎么喜欢各种运动,所以泡在温泉里便不想再出来。过了一会儿,叶开也换了衣服进了我旁边的水泡子。

“咦,你怎么不去玩呢?小唯呢?”我问道。

“没什么玩的,小唯对这里也很熟了,不用我管。”

“你和小唯到底啥关系呀?”我禁不住好奇问道。

“算是世交吧,”他说,“从爷爷辈就认识的那种。”

“哇,世交!是不是像电视里演的那样,你们是富甲一方的两大家族,两家世代交好,然后你们俩还没出生就被指腹为婚。”

叶开白了我一眼,“你饿不饿?小唯在做饭,一会儿你多吃点。”

“什么?她在做饭?”我惊讶道,“这么高级的山庄难道没有吃饭的地方吗?”

说完我才意识到他这是在转移注意力。

“她说这里的厨具很精致,不用浪费。”

“恐怕是想给两小无猜的叶开哥哥做好吃的吧,真是贤妻良母。”

叶开坐直了身体,正色道:“一会儿吃饭的时候你们俩千万别开我和小唯的玩笑,我没跟你开玩笑。”

我也坐直了身体,睁大眼睛好奇道:“你俩到底有啥故事?”

“我都已经拒绝得这么明显了,你还问,尊重别人说‘不’的权利好吗?”

“我就是对你们这些有钱人的情感生活好奇一下,不说就不说呗。”我又将身体缓缓沉进水里,“对了,小雪师姐托我问你,过段时间有个校园主持人大赛,校艺术团组织的,每个院艺术团可以推荐一名参赛选手,她想推荐你去,说你只要往那儿一站,就可以进前三甲了。”

“又不是选美比赛,你以为评委都是花痴,不去。”

“听着怎么一点都不像谦虚呢?”我说,“这可是多难得的机会,许多人想去都还没机会呢,真不去?”

“不去。”他干脆地说。

想到小雪百般嘱托一定要说服他,我只好再三鼓唇弄舌:“再怎么说你也去试一下吧,小雪师姐那么看好你,你就这么冷冰冰地拒绝,多不好。伤女孩子的心,这可不是你叶世子的风格。”

他的肩头猛然耸动了一下,我转头看他时他低下了头,过了一会儿低低地说了一句:“不去。”

我还想再劝,但心理上实在过不去了,本来我就不喜欢勉强别人,要不是小雪的殷殷嘱托,在他第一次拒绝时我肯定就妥协了。

“我自卑。”他说。

“啊?什么?”我以为我听错了。

“我自卑。”他望着我说道。

看着他无比认真的样子,我感到一丝嘲弄,“这样好玩吗?”

“你是不是觉得我家庭条件不错,人长得又帅,怎么会‘自卑’,对吧?”

“除了第二条。”我说。

“那你觉得什么样的人会自卑?”叶开面色平静地望着我,水汽凝结成细密的水珠挂在脸上。

我想了想说:“一般来说,物质条件比较差的容易自卑,你穿着一身‘百衲衣[7]’站在一身名牌的人身边,肯定会有自惭形秽的落差感。但是也不绝对,有些人虽然物质条件不咋样,但从小没受过什么冷落,甚至一直是焦点式的人物,加上性格大大咧咧,可能就会好点儿。”

“你是说霍骠姚那样的?”

“差不多。你看像韩菁这样的女孩子,要是我肯定会有点自惭形秽,觉得不敢高攀,但是霍骠姚却敢大胆热烈地追求,好像他们中间没有隔着那些差距。”

叶开:“所以是不是可以说,自卑的核心在于你能不能安然地接纳自己,然后平等地看待所有人,在富贵面前不感到卑贱,在贫贱面前不感到优越。”

“说得好有哲理,”我赞道,“既然你都能懂得这么深刻的道理,那自卑更不可能跟你有关系啊!”

“你刚刚也说到了,‘从小没受过什么冷落’,而我偏偏……不,应该说我的整个家庭一直备受冷落。”

我惊讶地张大嘴巴。

“我爷爷曾是一家大型钢铁厂的厂长,后来我的叔叔伯伯也都是做钢铁生意的,除了我爸。因为在配给制的那个年代要挣工分,挣的工分少粮食就分得少,所以为了一大家子能吃饱饭,爷爷就让我爸休学回老家务农挣工分。改革开放之后,我的叔叔伯伯都暴富起来,我爸却成了赤条条的农民。后来他下海经商,也赚了一些钱,后来又遇到我妈,再后来就有了我。虽然我从小没吃过苦,甚至可以说物质条件优越,但是如果可以选择,我宁肯生在一个被爷爷奶奶宠爱,没有比较,没有差异对待的家庭。”

他沉默一会儿,接着又道:“小时候每年大年初一都去爷爷奶奶家,那是我每年最快乐的时候,也是最失落的时候。爸妈一年到头忙生意,我总是自己一个人玩,有时候自己给自己讲故事听,有时候和玩具说话,但是过年的时候不一样,一大家子人好热闹。我向爷爷奶奶问新年好,他们会摸摸我的头,和蔼可亲地对我微笑。但是除此之外,我和他们就再也没有交流了。因为他们的注意力全在我的堂哥堂姐身上,爷爷奶奶会搂着他们,在他们脸上亲亲,嘴里宠溺地喊着‘宝贝’,然后拿出红包给他们。大人们在聚餐的时候我们小孩就在院子里玩,大家会兴奋地拆开红包,然后我发现我总是比他们的少。我常常躲在角落里羡慕地看着他们在爷爷奶奶怀里撒娇,看着他们像小王子小公主一样在大人身边蹦蹦跳跳。没人会想起角落里还有一个我,没人会问我期末考试考得怎么样,没人会问我新年想要什么礼物。这一切都是因为我的爸妈没有那些叔叔伯伯有钱有地位。有时候我看着我妈在人群中故意放大声音说话,说她和我爸这一年都有哪些成就,赚了多少钱,我心里就特心酸。所以……”他顿了顿,“你现在知道我为什么自卑了吗?”

我默默地点点头,想说点儿什么安慰他,却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什么话。

“长大后,我努力地克服这种心理障碍,却发现很难,童年带来的心理阴影,真的很难矫正。”

“但是你不能因为难就不去克服啊,”我急道,“自卑就是因为不能客观地看待自己,其实你真的很棒,你这么好的形象和修养已经很有说服力,绝对会让你成为焦点。说不定这是一次能让你突破自己的机会,所以为什么不去试试呢?”

“因为我知道自己几斤几两,我不擅长卖弄嘴皮子,更不擅长控场,所以跟可能的突破相比,我更不能承受可能性更大的失败。”

我还想再劝他,他摆摆手道:“自卑的人或许不清楚自己的优点,但一定清楚自己的缺点,所以不要再劝我了。”

我真是恨自己,怎么就不能像电影里演的那样,背着身低调地来一句轻描淡写却振聋发聩的话,从此让主人公的命运发生转折。

说话间霍骠姚风风火火地走了过来,他只穿了一条平角泳裤,隆起的肌肉线条分明,活像一个走秀的内衣男模。他“扑通”一声跳进了叶开的水池子里,后者愣了一下,等反应过来后逃命一般爬出水池,边爬边喊道:“你怎么这么恶心啊?”

霍骠姚一脸无辜,“想跟金主聊聊天表达一下谢意,我错了吗?”

“那你也不能跳进我的池子里啊!”

霍骠姚转头看着我,我摆摆手说:“虽然我没有洁癖,但是我也觉得两个大男人在一个水池子里泡温泉挺那个的。”

“切!”他将水撩到自己身上,“心里有鬼才会看到鬼。”

“我去看看饭做好了没有。”叶开道。

“我也去,泡了这么久还真饿了呢。”说完我站了起来走向叶开。

“喂,你们俩这是几个意思呀,我刚来你们就要走,考虑过我的感受吗?”

“跟美食和美人相比,你的感受是个啥东西?”我说。

拐进饭厅时,我被眼前的盛景惊呆了。我以为小唯这种一天到晚嘴里含着棒棒糖的富家女,说做饭不过就是“试水”性质,炒个蛋炒饭煮个方便面什么的,没想到一张餐桌被她摆得满满当当。四荤两素,中西合璧,碗碟筷子刀叉剑戟分类摆放得整整齐齐,连餐巾纸都一一铺好。小唯背对着我们,用一条蓝色手绢将头发高高挽起,腰间系着围裙还在厨房里忙碌着什么。

“小唯你太厉害啦!”我不禁大声赞道。

叶开并没有显出多少惊讶,好像对这一切早已习以为常,他不紧不慢地打开放在桌上的红酒。

“过来端汤啦!”小唯喊道。

叶开走进厨房,他端起汤的时候小唯拍拍他的后背说:“乖,真懂事。”然后跟着他从厨房里走出来,将解开的围裙搭在椅子上,端起一杯红酒就一饮而尽,“啊,渴死姐姐了!”

叶开皱了皱眉,“红酒不能这么喝,会醉的。”

小唯瞪了叶开一眼,又给自己倒上。

叶开没说话,悄然将围裙挂到衣架上。

我刚准备说要不要去叫霍骠姚吃饭时,敲门声就响了。“好香啊!”他像千里传音一样在门外喊道。

他走进饭厅时也露出和我一样的表情。“这都是小唯做的吗?”说完他小跑进厨房,夸张地东张西望,然后又跑进卧室,“还真没藏着米其林三星大厨呀!”

小唯被他逗笑,“霍哥一会儿多吃点儿!”

霍骠姚直接用手拿起一块牛排就往嘴里塞,然后睁大眼睛连声叫好。叶开无奈地望着他,“你能不能文明点!”

“我很文明呀,你看这牛肉都是用火烤熟的。”他满嘴是油地说道。

“这么好看又好吃的菜得有个菜名儿吧?”我问小唯,“就像《还珠格格》里那些‘燕草碧如丝’‘秦桑低绿枝’什么的。”

“我来起!”霍骠姚举手,“我刚吃的这个,‘泛舟牛渚’。”

我们疑惑地望着他。

“这是我能想到的有‘牛’的最文雅的词儿了,”他嘴里又塞进一块鸡翅,声音含含糊糊,“总不能叫‘牛逼闪闪’吧,太没文化了。”

“那这个呢?”我指着一盘清蒸鱼。

霍骠姚刚要开口,被小唯抢道:“薄情寡义。”

我们疑惑地望着她。

小唯:“没啥,我就是想给它叫这个名字,你们有意见?”

霍骠姚:“没没没,这个名字真是……含义深远。”

小唯白眼一翻,端起红酒又是一饮而尽。

“酒不是这么喝的。”叶开皱着眉头又说道。

“要你管。”小唯嗔道,说完夹起一块鸡翅丢到叶开盘子里,“半天不动筷子是嫌本姑娘做得不好吃吗?”

叶开默默地夹起鸡翅送到嘴里。

“这个……‘喜新厌旧’,这个……‘朝三暮四’,这个……”

小唯想了半天没想出来,气得脸蛋鼓鼓的。

“见色起意。”霍骠姚补充道。

“对,见色起意!”小唯猛戳了一下盘子里的菠萝鸡块。

叶开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呷了一口红酒,然后低着头专心啃“喜新厌旧”。

这情形,谁都看得出这俩人有故事,霍骠姚又是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主儿,他不怀好意地往大家的杯子里添满酒,叶开睁大眼睛说:“这又不是喝啤酒,你倒这么满干啥?”

霍骠姚大手一挥,道:“江湖儿女,哪来这么多讲究,大口喝酒,大口吃肉,来,小唯,感谢你的酒你的菜。”

“干杯!”小唯豪爽地端起杯子,“生哥也一起。”

我们仨喝得逸兴遄飞,留下叶开干瞪眼,“得了,你们三个喝吧,我睡觉去了。”说完他站起来就走。

“这人真扫兴。”小唯说道,“等等,把你碗里的‘见色起意’吃完,还有那碗汤,把它喝光了再走。”

叶开迟疑了一下,然后照做,“你们也早点休息,不早了。”他说。

小唯摆摆手,“赶紧去赶紧去。”

等叶开走进卧室关上门后,小唯小声说道:“你们别介意,他那人就那样,从小生活就特规律,到点了一定要按时睡觉,并不是要扫大家的兴。”

“早知道啦,”我说,“都在一个房间睡了两个多月了。”

“你俩以前到底啥关系啊?”叶开一走霍骠姚就迫不及待地问道,他看出了小唯的一腔倾诉欲,但没想到小唯反问了一句奇怪的话,“你们男生都喜欢那种长得漂亮又会主动勾引人的女生吗?”她说“长得漂亮”的时候一脸嫌恶。

“张生喜欢。”霍骠姚张口就道。

“怎么我就喜欢了?”我回道。

“你不是喜欢王祖贤吗?”他一本正经地说道,“我喜欢的可是韩菁这种长得漂亮又会主动拒绝人的。”

“你自己贱,怪我啊!”

“这怎么能是贱呢,这明明就是精诚所至好吗,这是……”

“你们俩能认真地回答我的问题吗!”小唯打断。

“都是你,”霍骠姚指着我,“能不能认真点!”

我刚要争辩,霍骠姚向我努努嘴,然后我就看到小唯的眼眶红红的,加上喝了酒,眼神有点散。

这一下始料不及,一下子我们俩有些不知所措。

“我就转了个学,怎么一回来什么都变了。”小唯带着哭腔,转瞬又狠狠地说道,“那个女生是出了名的骚,和好几个男生都有暧昧,他怎么能喜欢那样的女生呀!”

“再好的女生对待情敌都是秋风扫落叶般的无情。”听到小唯用“骚”这个字眼,我在心里叹道。

我绞尽脑汁刚想安慰她几句,她又端起一杯红酒仰头喝下,然后喘口气说道:“小时候我们玩游戏,他让我披着红纱巾,说我是公主他是王子,说长大了要娶我,可是,长大了他却和别人好了,我……”小唯趴在桌子上抽泣,我和霍骠姚面面相觑。

“都怪你,”我小声说道,“谁让你给她倒这么多酒的!”

“我只是想听听八卦而已,没想到会这样啊!”他摊开双手辩解道。

我心想,确实也不能全怪他,人要是想醉了喝饮料都能醉。

“把元凶揪出来,让他来处理!”我说。

他立刻领悟,转身大步跨进房间里,就听到“哎哟”一声,叶开捂着脑袋蹲在门后。

“你个始乱终弃的叶世美,”霍骠姚指着他义正词严地说道,“赶紧去安慰小唯,她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非得把你浸猪笼。”

叶开捂着头站起来,然后走到小唯身边,正当他踌躇的时候,小唯忽然猛地转身,“哇”的一声,就看到一摊红色的浑浊物喷到他身上。这一下来得猝不及防,叶开眼都直了。“这就是始乱终弃的后果。”霍骠姚幸灾乐祸地说道。

“赶紧来帮忙啊!”叶开无助地望着我们俩。

“自己的事自己处理。”我说。

“你这公子哥,天天让别人伺候,今天终于要回报社会了。”霍骠姚说,“小生生,咱们睡觉吧!”

“好嘞!”我答应一声,然后把门关上。

“这可真是报应,哈哈哈……”我大笑道。笑完我就发现哪里不对,我和霍骠姚的睡衣不知道什么时候都敞开了,晚风从窗户吹进来,纱质的内帘随风飘动,两个人半裸着,身后是一张大床。“我靠,”他骂了一句,“这么好的夜色我居然要跟一个男人同床。”说着他就要走出去。

“说得我好像要跟你睡一样,赶紧走赶紧走。”我抖了抖一身的鸡皮疙瘩。

他打开门的时候,我看见叶开正细致地用白毛巾给小唯清理着身上的秽物,嘴里嘀咕着,好像是在说:“早给你说酒不是这么喝的,你不听,现在知道难受了吧?”

小唯脸上像哭又像笑,嘴里嗫嚅着:“你说我戴着红纱巾好好看,你说长大后要娶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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