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北边不远的坡上，一个年轻人正吆喝着一头老黄牛。老黄牛低着头，鼻孔里喘着粗气，一步步向前掖着套在身上的犁。年轻人扬起手中的鞭子在空中打了一个响。
太阳正在当空照着，秋风凉丝丝的吹到那年轻人身上。远处半埝上的酸枣树结满了红的黄的酸枣。柿子树黄澄澄的挂满了柿子。
年轻人黑黝黝的皮肤泛着光亮，膀子宽大。
“喝点水，吃个苹果，歇会儿再干吧！”一个老汉对那年轻人说道。
年轻人压根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继续挥舞着鞭子。
“歇会儿吧，你不累，牛也累了。”老汉继续劝说道。
年轻人向后勒了勒套在牛身上的绳子，“喔，”一声。牛停了下来，扇打着尾巴，原地卧下，嘴巴里咀嚼着反刍的食物。年轻人也坐了下来，顺手捡起一块土疙瘩扔出去。
那老汉递上来一杯水给年轻人，年轻人不接。老汉又从袋子里拿出一个洗干净的红苹果给年轻人。年轻人拍拍手里的土，接过来咬了一口。
“你天旭叔都给你说好了，女方家也同意你两个见一面，人家娃大学刚毕业。”老汉对年轻人说。
“我不去。”年轻人回绝道。
“你已经三十岁的人了，不敢再耽搁了。”老汉顿了一会儿，喃喃的说，“为啥还是放不下，两年了。”
“爸，你不懂。”年轻人不耐烦的说道。
“我是不懂，但是人家这吴大妹，吴二妹，长得都挺水灵的，从小就在城里长大，要不是你天旭叔和乔永生关系好，谁愿意管你这闲事。紧说慢说，人家娃她妈才同意让你们见一面的。”
“我不想见，这事以后就不要再提了。”那年轻人斩钉截铁道。
“我知道你搁不下，但是已经两年了。这两年来你几乎没有一次发自肺腑的笑过。跟我种了两年地，也不肯出去工作，这都不算什么，但是你不能打一辈子光棍啊！”
“我这一辈子就这样了。”年轻人一脸绝望的说道。
那老汉叹口气，摇摇头，语重心长的说道：“小龙啊，我对你没有多大要求，只希望你能够健健康康，平平安安，幸幸福福的过一生，你不结婚，等我不在世了，谁来照顾你呀？”
老汉说着说着，竟不由得啜泣起来，嗫嚅道：“我总有一天是要死的，你需要人来照顾啊。”
秋天的天气凉爽中带着惬意，青草一片片的顶着头上的种子，变黄了。那柿子树叶也一片一片的落了好多。植物们将自己一年中的营养都给了种子，自己便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开始凋零了。王小龙放眼望去，万里无云，遍地都是秋天的果实和即将来临的冬天的肃杀，有收获的喜悦，也有逝去的苍凉。回看自己面前的老父亲，明显已经很苍老了，尤其这两年来为了自己的事，操碎了心。即便自己心里有再多的苦闷，也有义务让老父亲开心快乐的安享晚年才是孝道。
“爸。我去。”王小龙说完，将吃净的苹果核扔下，起身拍拍屁股上的土，吆起老黄牛接着耕地。
坐在一旁的老父亲，脸上不自主的微笑着，眼角渗出了一星半点的泪。
让王小龙去相亲的那户人家是个组合家庭。女方是从外地来的，听人说一直生活在城里，男人死了，留下一对双胞胎女儿，独自抚养。后来通过媒人介绍这才嫁到雷鸣村，给那乔永生填了房。嫁过来的那女人叫吴婷，比着乔永生小十来岁呢。
那乔永生起初只是在村子里种田为生，人生得高大，却常常打媳妇，后来媳妇就喝农药走了。留下一对无依无靠的苦命儿女。
自从吴婷嫁过来后，乔永生却像变了一个人，对其宠爱有加不说，常常忙完地里忙屋里，一改往常，十分的勤快了，也从来不曾动过吴婷一根手指头。不过吴婷却也帮了他不少忙。依仗着自己的亲哥哥在工农矿当领导，给乔永生在矿上谋了个下井的差事。此后乔家日子越过越红火，村里能比拟的，反倒没有几户。短短十年光景，不仅供吴婷的两个女儿上完了大学，听人说，还在县城买了一套大房子呢。
可惜苦了自家的两个孩子。儿子早早出门做了汽修工，女儿十八九岁年纪便嫁为人妇，都不曾分得一砖一瓦。
村里人羡慕的同时也少不了碎言碎语。都觉得这乔永生不地道，对别人家的孩子那么好，却对自家的亲娃娃那么坏。四世旁人也只是私下里骂一骂，极少有人当面数说的。大家都还在一个村里，祖祖辈辈要活人呢，谁都不肯得罪人。
那吴婷带来的两个丫头，如今已经长到二十三四岁年纪，大学刚刚毕业。原本不急着找对象，只是王小龙的邻居天旭和乔永生关系较好，说的多了，也都不好意思拒绝，便说，见一面就见一面，但娃们家的事还得娃们家自己拿主意。乔永生和吴婷都是认识王小龙的，在雷鸣村，大家一致公认王小龙聪明，有知识。当然，也都知道两年前的事。若不是王小龙自暴自弃回家跟着老父亲种地，只怕不是池中龙凤。若真将王小龙揽为女婿，还是很不错的潜力股呢。只是事情最后成与不成，还得看女儿自己的想法。
那吴婷的两个女儿吴大妹，吴二妹虽然也跟着母亲来到雷鸣村十数年，但因为上学，几乎很少在雷鸣村待，即便回来雷鸣村也都是在自家屋里窝着不出来，因此仔细见过的人并不多。都传言那两个女娃长相不错，但究竟是何种不错也都是道听途说。
第二天下午，天旭带着王小龙去了乔永生家。乔永生上班去了没回来。那吴大妹正在房子里看电视。见来人也不理会。吴婷从炕上下来，笑呵呵的招呼天旭和王小龙坐。又倒了茶水，用淘菜篮子拾了几个苹果几个大红枣。
天旭开口道：“嫂子，这小龙你也认识，虽说家境一般吧，但娃有文化，又上进。这，准备等过完年，就去参加公务员考试，将来呀！混个一官半职的不是一点事。”
王小龙见天旭这样说，心里一阵难受，却不得不厚着脸皮撑着别人给他贴上的金。
那吴婷笑呵呵的，说道：“都是左邻右舍的，知根知底。小龙这娃的确不错，但是——”吴婷说着压低声音，对着一旁看电视的吴大妹努努嘴，“还得看我屋这先人的。”
“明白，明白。”天旭微笑着转头问一旁看电视的吴大妹，“大妹，准备找什么工作呀？”
那吴大妹像是没有听到，也不答话。天旭又问了一遍。吴大妹依然不理会。原本就尴尬的氛围此刻越发尴尬。王小龙隐隐看见天旭的脸也红了。吴婷解围道：“大妹电视关了，你叔在这儿给你说话呢。”
那吴大妹依旧不说话。
“来来来，吃苹果，吃苹果。”吴婷努力化解尴尬，从篮子里拿出两个苹果塞到天旭和王小龙手里。
“你两个自己聊一会儿吧！”吴婷拉着天旭出了房子。
王小龙挪了挪身子，坐直了，说道：“年轻人都追求自由恋爱，不喜欢这种相亲的形式，觉得这是思想落后的老一辈人才做的事，当然也很抵触，这我能理解——”
“你能理解你还来？”不等王小龙话说完，吴大妹毫不客气的将了王小龙一句。
王小龙并不生气。一个涉世未深者和经历了沧桑的人的内心世界是不一样的。越是经历过苦难和太多事情的人，包容性越强，脾气越小。若是年轻时候，面对这般无理之人，王小龙早发火了。但如今的王小龙，却从来不容那些个小事上心。
“左邻右舍的，低头不见抬头见。我也是不得已才来应付差事的。”
听王小龙如此说，那吴大妹心里竟然有一种莫名的失落感，似乎自己并非多么的优秀，不由得心里一股不服，攻击道：“听人说你是高校生，我觉得十分搞笑，既然是本硕连读，为何一直没有工作，却在屋里务农，难道你学的是农业专业？”接着冷笑两声。
“你久不在雷鸣村待，这些事又说来话长。我不想解释什么。”王小龙没有说她半路来的雷鸣村，那是留了余面给她。这次相亲原本是被迫而为，成与不成全看天意，王小龙早不当回事儿。
“你用不着解释什么，我也不想听。你还是走吧，我要看电视了。”吴大妹好不客气的对王小龙说道。
王小龙早也呆不住了，自打刚进门天旭问话那吴大妹带理不理，王小龙已经对她的没有教养厌烦，如今这般，那自然是再好不过。王小龙起身，话不多说出门走了。
只听得背后传来吴大妹小声的嘟囔声：“就一个农民还冒充高材生，脸比我的鞋底都黑，以为自己是包公啊。也好意思来。”
院子里天旭和吴婷正叙着闲话，见王小龙出来，看表情知道谈崩了，都不再问。吴婷将天旭小龙送出门去。
“小龙啊！爱情这东西呢是要看缘分的。缘分到了，啥事都成了。”见王小龙不说话，以为他心里不好受，接着安慰道，“叔知道你见过世面，要求也高，但是拿咱家目前这情况，你还是要降低标准啊。”
“你误会了，叔。长相对我来说不是第一重要的事。你看看那吴大妹，你好好跟她说话她爱理不理，一点教养都没有。”
“我知道是你爸逼你来的。小龙啊，人这一生呢，你认为是活个什么名堂？”天旭看王小龙脸上挂着不解，补充道，“人为什么而活着？”
“为了理想。”王小龙斩钉截铁的答道。
“那是对你们这些有文化的人来说的。对于大部分人而言，其实就是为了活个娃，为了娃而活。”天旭皱了皱眉，“你就好比那苹果树，好比那野草，好比那麦子。是不是都是黄了自己，饱满了种子。为什么缺水缺肥的地里麦子普遍长得低矮，而成熟较早呢？为了保证种子能够成熟，为了保证后代能够繁衍下去。”
“你说说你爸为啥辛辛苦苦把你拉扯大，他图个什么？”天旭追问道，“不就是图你这颗种子能够繁衍下去吗！你爸供你读书为了啥？为了能有一片肥沃的土壤，让你扎根发芽，开花结果，有充足的肥料，有足够的雨水，不至于过早的黄喽！你在屋里吆了两年牛，是时候该醒悟了。无论先解决工作还是先解决婚姻，都不能再拖了。”
这两年来王小龙跟着父亲种地，用身体的磨难拯救痛苦的灵魂。虽然身材被磨练的越发的魁梧，却在人生的道路上止步未前。
李叶子的事对王小龙的打击是不小，但还好有一味良药及时救治了他，让他在治愈的过程中学懂了什么是爱什么是依赖。想起谢莹，王小龙不由得心疼了一下。如今两年过去了，思念却无时无刻不存在着。
两个人走到家门口，王小龙的父亲已经在等了。看着两人的神情，王小龙的父亲知道事情十有八九没成。不过相亲这种事，在农村来说见得多了，一般不相个七八个就成的都算缘分来得快。哪儿有一见面就成的道理。首先他儿子这块儿就过不去。若是他自己提出的要去相亲，这事至少成了一半，他都是被逼着去的，要想成，只怕比别人的次数更多才行。
“牛给你喂了，在你家后院拴着。”王小龙的父亲对天旭说道。
“我有个远房亲戚，屋里有个娃娃，也二十多岁年纪了，农村娃，身体挺好，地里的农活啥的都挺能干。要不抽空我带小龙去见见。”
“那好，那好。”王小龙的父亲急急忙忙答应了，再看王小龙时，只见他低着头沉思着什么，并未听两人说话。
“小龙，小龙。”王小龙的父亲叫了两边，王小龙才回过神来。
“不要多想了，回去吃点饭休息休息吧，今天就不用再干活了。”
“下午不用牛了？”天旭问道。
“不了，就剩那一半亩地了，咋样都能完，叫娃今天休息一天，干了这么久，都没歇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