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嫂子说这话可是有什么难处?若是真有难处只管对你兄弟说,千难万难我都给你化解。”
海鱼放下酒盅面露不快,帮大当家解决问题救出来兄弟是长脸的事。
海鱼身上有残疾这对认识他的人来说几乎就是个不宣的秘密,像他这种隐疾就好像成年人屁股后边长了一条肉尾巴一样,平时藏在裤裆里遮着层羞不叫人看,知道的人却始终还是拿他当只猴子,海鱼打架手黑,谁要有动粗的活儿都乐意喊着他一起去撑场面,赶上心情好,白帮着打架不说还经常主动给大伙做饭,平心而论海鱼的生活里并没有什么可圈可点的地方,他不愿意别人当自己是个另类又管不住自己那张一吃醉了酒就满世界喊苦的臭嘴,内心深处海鱼急需得到大家的认可,他渴望那份归宿感,他拿青龙寨当自己的家,寨里的所有人都是手足。
魏彪头成亲那阵儿,槐花老想就着新鲜劲儿拿捏他,一点不顺槐花的意了就开始摔锅打碗的闹,乡下妇人粗鄙,小两口日子过得磕磕绊绊,吵着吵着槐花就骂开了娘。
村里人经常在晚晌吃饭的时候见魏彪大胖身子抱着脑袋蹲在自家墙根儿底下躲清净,海鱼那时候岁数还小,见魏彪窝窝囊馕的很替他着急,若成了亲的男人都没了脊梁骨,海鱼的脾气宁可自个儿过一辈子。
槐花骂街肆无忌惮,有时候二姨实在劝不住就红着脸去邻居家里头躲清净,村里老一辈儿的都看不下去了,背地里说他们家槐花:“不成亲好歹还有个儿子,这倒好,娶了媳妇忘了娘,自己没成色也就算了,还搭着老娘在家里受气,有这种毒妇在家,怕不是个吉利的事呦!”
“都说家和万事兴,瞅着槐花这个脾气,就是有了孩子怕也保不住胎。”
“这就是惯的臭毛病,要是我家媳妇一定叫我儿子打的她就此下不得炕,我到情愿叫她啥也别干一辈子躺在炕上养着。”
你一言我一语,没多久村民的态度就传到了海鱼的耳朵里,大家伙说闲话很多时候并不背着他,这在另一个方面也反应出了海鱼当时在村里不受人待见的社会地位。
村里人说话阴损,常有坏小子在海鱼面前念叨:“公鸡踩蛋母鸡下蛋,这是根本,像那雌雄公母都分不出来的,别说人了,就是只山鸡也不值几个钱。”
每每听见这样带着满满恶意的侮辱,海鱼都没有勇气上前争论一番,他不怕打架,大不了拼了这条命,他怕动了拳头就等于承认了自己就是那个不值钱的公母不分的怪物,潜意识里海鱼还是想找个女人成个家的。
二姨在海鱼心里就是相当于亲娘的存在,魏彪新婚燕尔总有些眷顾在里头,处处谦让反而助长了槐花的胆量。
一来二去把海鱼惹翻了,海鱼可不管那些,赤脚从床上蹦下来,伸手一把拽过槐花的头发:“臭婆娘你敢辱骂我二姨,得寸进尺,他魏彪怂我海鱼却不怕你,别说嫂子不嫂子,论岁数我到长了你一岁,今儿个就替你爹娘老子收拾收拾你!”
话音未落啪啪的抽嘴巴声惊飞了檐下喂食的燕子。
劈头盖脸这一顿捶,街坊四邻看笑话的人都爬到了房檐上:“牛气啊,海鱼,长嫂如母,你打你小娘倒不见手软,揍她。”
“快撒手,海鱼你疯了吗?下手没轻没重的别闹出人命来啊!”
二姨赶紧撂下苞谷,踢翻的篮子里苞谷粒散落一地,几只母鸡趁机围拢过来头也不抬的猛啄。
二姨顾不得苞谷,她一辈子委屈求全,好容易儿子大了重金娶回媳妇儿,要是为了自己打跑了,老人家心里怎么过意的去。
“这毒妇欠收拾,哪有进门就欺负婆母的,老嫂子快别拦着就该叫海鱼主持公道。”
“哎呦,快别打了,新媳妇炕还未曾捂热,怎的就下地受气啦?”
说什么的都有,大家你一言我一语,来回推磨撺掇。
槐花当众挨了揍,抹着鼻子里流出来的血大哭:“我没法活了,嫁个王八,站一边瞧着混账兄弟白欺负我也不敢伸手管一管啊!还有何颜面活下去呀!”
海鱼气坏了,男人打架搏的是个力气耐性,赢了就赢了,输了挨揍,没有人会坐地上踹腿哭的。
槐花发髻散乱,钗环耳坠子跌落鬓边,连新娘大红的袄裙盘扣都扯掉好几个,邋里邋遢完全不顾形象的这么一闹海鱼立时傻眼,打架他在行哄人却不会。
原不过一时气愤替二姨出出气,他也没想当着谁故意给嫂子难堪。
渔村上的人好烈酒,气性大,为着吵架输了上吊的人每年都有那么几个。
“你要死蔫嘟去跳海好了,或是一纸休书打发了你家去再嫁好的,我们家却养不起你这么大脾气的奶奶。”
魏彪此番话一出口槐花立时就没了哭声,十多年染指一挥间匆匆过去,至今瞅着海鱼瞪眼槐花心里还是如当年一样打了个哆嗦。
十年,槐花已经是四个孩子的娘了,行事眼色都已不复当年的幼稚:“瞧海鱼兄弟急的,她想借机表现一些难处,这位许先生若是个懂事通情理的自然就掏银子出来了。
嫁过魏家这么些年,魏彪好像从来不懂得在外人面前维护她,夫妻间除了炕上那点默契别的再没有别的通气儿的地方。
槐花常挨魏彪打骂已经习惯了,有时候觉得魏彪一点不懂疼人,自己就像是他们家买回来的一只下蛋的老母鸡。
有时候槐花又不自觉的迷恋自己的男人,比如现在,虽然没有默契,却反而显得家里掌柜的处事公证有见地。
槐花闭了嘴,满心崇拜的看着她男人,怎么瞧怎么顺眼,这杯二十年的老酒掌柜的一点没糟践,起身挨个给大伙满上,轮到槐花的时候,心疼的嘱咐:“你又不会吃酒,尝一口就罢了,别吃醉待会还等着你下面条呢!”
“知道。”
掌柜的还是惦记自己的,槐花幸福的表情全荡漾在双颊的红晕里,溢于言表。
“有什么复杂的,她一个妇道瞎掺和,什么都打听,有些事情岂是她能料理明白的。”
魏彪的话让海鱼觉得妥帖,海鱼重新坐下跟二龙推杯换盏。
也说不得出于什么心思,只要魏彪跟槐花矫情海鱼就觉得大表哥向着他,海鱼拿人夫妻吵架衡量自己在家庭中的地位。
“这不是妇道不妇道,许先生既求到咱们门上,总得集思广益好帮到人家是不是。”
“你懂个屁。”
饭桌上这夫妻俩你一句我一句就要吵架,二龙是来救人的,不耐烦听人家家长里短,把路趟顺了才是此番下山的目的。
“大表哥,嫂夫人也是想成全在下,若因为我吵起来就显得我不厚道了。喝酒喝酒。”
几个人又闷吃了几盅,天色见晚,若平时还能出去逛逛,这阴天下雨的,积水直上屋里灌,黏黏糊糊的,吃了酒最容易犯困。
二龙跟海鱼天没大亮就翻山越岭的往魏县赶,这会子都有点犯困。
雨势不见丝毫减弱,早晨片刻的空闲连太阳都未及露脸,老天爷就不厚道的打起了喷嚏。
一丈青搂着招娣睡不着,看着小妞妞梦里红扑扑的脸蛋子,心中洋溢着母爱。
她悄悄俯身亲了小妞妞招娣一口,锦珍从炕头翻了身问:“娘啊,你这一晚来回这么鼓秋别人怎么睡?”
“你睡着了吗?”
“没有。”锦珍老实的回答,房顶刚修好,地上还摆着只木盆怕突然的暴雨压漏了草皮。
窗外莎莎的水声冲涤着锦绣骚动的心田。
不知怎么回事,自打那日见了永真少爷,心里总装了小鹿似的放不下他,那张好看的脸总在眼前晃荡来晃荡去,既甜蜜又伴随着淡淡的忧伤。
原来,想一个人的时候,心会揪在一起,还蛮疼的。
“娘啊!”
“说。”
“你说我长姐这会子睡了吧?她是不是住在顶阔气的宅院里,身边得有守夜伺候茶水的丫鬟不?”
“自然是有,你长姐啊,别看小时候不少受苦,终究是条富贵命。”
苏老爷子过世后一丈青没日没夜的切咸菜疙瘩头,渐渐的学会了抽烟袋。
摸黑抓过一嘬儿烟丝填在铜锅里,拿火折子一吹,吧嗒吧嗒的猛吸两口,吐出厚重的一股烟尘。
锦珍借着闪电的亮,伸出圆润的胳膊,藕节一样,朝半空一抓,烟尘便被冲散在夜幕里迷失了方向。
“我姐夫长得倒好看,我看见过他,娘啊,你说我将来能不能找我姐夫那样的女婿回来?”
“嘿嘿,你想找咱就有。”
“其实,我瞧着,永真少爷……娘,你说他们俩谁更好看些?”
“男人家比什么好看,绣花枕头不中用。你看你爹长得不算好看吧,可我三女伢哪个也不随他,都随了优点。”
“永真少爷瞧着好看,他,看上去,通身有一股英气。姐夫嘛,面貌到秀气,我原是瞧着姐夫顺眼的,待见了永真少爷,总看姐夫身上痞子气多了一些。”
“睡吧!”一丈青脱下肚兜,叠压在枕头下面,裹了棉被:“这个天老不爽气,腻腻歪歪的,我直怕咸菜起毛,明儿得倒缸了,要是你长姐还在家,这些活计一点都不用我操心。”
锦珍还望着窗外,一双手抓挠着,似乎要抓住点什么一心盼望的,却终究只握住了一把虚无缥缈的空气。
夜已经很深了,宜春楼里灯火通明,来找乐子被困在楼里的老爷们渐渐生了腻歪。
“这是什么这是,花那么多银子就换个猪食,去叫水老板过来。”
水娘本就没敢离开,听了客人抱怨,赶紧理了理头发,甩开长裙,风情万种的人还未到,那水红绣金莲的锦帕子已经扬到了天上:“哎呦,这位爷,怎么不懂怜香惜玉呢!我这才忙活完大气儿没出一口就喊人家来,好歹赏我口香茶吃。”
“你来尝尝,你自己尝尝这是什么玩意儿?这是猪肉吗?都臭了这。”
一丈青送来的腌肉确时没腌好,房顶漏雨,雨水顺着挂在房梁上的腌肉流了一地。
水娘怎么会不知道东西不新鲜,三县闹灾眼看断粮,就连这变质的肉都贵的离谱快供应不起了。
“这怎么会不是猪肉?”水娘撸起袖子使手捏起片肉扔在嘴里,猩红的指甲盖染血一般刺目,俯身时胸前一对波涛汹涌故意展示给金主瞧着:“多香啊,我在厨下亲眼盯着厨娘盛出来都没舍得吃上一口,嗯,香。”
水娘一脸迷醉,身边的姑娘撇着嘴都快瞧不下去了。
一连吃了三五块儿,满盘子再见不着几块肉,水娘强压着恶心,抢过花酒一饮而尽:“我都快吃饱了!好好伺候爷!”
“这就完了,哎,哎!”
“可不就完了呗,肉都快没了。”
陪饮的小娇娘依偎在金主身边,拿了筷子麻利的把余下的几片扔在嘴里,直接咽下去。
花酒比平日贵了一倍多,越来越多的金主开始找茬儿,不是挑伙食不好就是姑娘伺候的不尽兴。
早起停了半日的雨,院子里空了一大半,金主陆续离开,庞大的开销要支撑,压的水娘透不过气。
宜春楼的繁华锦绣都是给外边人看的,真要歇它十天半个月,水娘不敢朝下面想……
留下的客人们日常消耗连收支平衡都拉不齐,水娘是唯一的东家,眼看大厦腐朽,突然觉得一个女人,自己撑着好累。
如此说来,却要羡慕嫁入豪门的聂倩了,过去总看着不顺眼替别人瞎揪心,及到遇上灾年才发现倩哥儿才是个最有心眼儿的,起码不用一起床就为院子里的柴米茶水钱焦虑。
院子里没什么生意,仅有的几位豪客突然成了姑娘们明抢暗夺的目标,这群皮痒的妮子没有一盏是不费油的灯。
从早到晚水娘都在解决纠纷,玉梅在房间里烤好的被子被青青的使唤丫头偷抱走了,说是房里的爷嫌弃被子潮不肯盖。
青青那日送走了主顾赶上暴雨一直没有生意就打起了玉梅金主的主意。
男人来玩的,怎么新鲜刺激怎么折腾,他们才懒得搭理争风吃醋的事,结果两位姑娘都不干了,吵的水娘恨不能闯出门去叫雷公受点累劈死自己算了。
真是焦头烂额,周二那死孩子是玩儿美了,家都舍不得回,可见也是个没心没肺的白眼狼,素日竟白对他那么好。
宜春楼里从不缺米面,喝酒的爷们儿很少动主食,只这肉菜也不能时常供应的足崩。
水娘努力拉着木头牌子拖到大门显眼的位置:连日阴雨害大家不能早归家,现公布宜春楼促销,门口放了色子,摇出六六六的酒席八折;摇出九九九的酒席七折;摇出幺幺幺直接免单。
酒席吃出趣味性,宜春楼好歹多了些活力。
“周二怎么还没回来,别是闹出了什么事儿?”
“不会的水姨,”青青坐在二楼的回廊里,把锦帕捥成小船接水,看着水流渗过帕子滴溜溜砸到楼下海棠树上:“全院子的人都跑没了,周二也得回来寻你!”
“为什么?”
“还为什么,周二哥对你的心意合院的姑娘还有看不出来的吗?你就别装傻了,这儿又没旁人。”
“别混说嘴,叫周二听了去,日后怎么见面。”
“怕什么,又没旁人。”青青喜欢穿绿,这会坐正了身子面对着水娘:“水姨,难道有情郎。你千万别差了主意,我们见天迎来送往的,人前卖笑,人后身边从没有个知冷着热的人。那些花钱的爷爷们,不过贪图姑娘年轻貌美,现在瞧着花钱大方,真遇到事儿,还不是巴巴的往家里赶着去寻黄脸婆,你是明白人,倘若这会子地震了,怕是只有一个周二会跑回来搭救你吧!”
青青打着哈欠回了房间,水娘却怔住了,脑袋里混混沌沌的反复响起青青的话:“倘若这会子地震了,谁会在我身边?”
宜春院里的扉迷如梦似幻,魏府三少爷独居的小四合院里可是实打实的真刀真枪。
魏家三个少爷难得齐聚一堂,这会子一坛子黄酒见了底,魏少丰又要去拧盖儿。
老大少杰有酒量,看着老二少山已经开始胡说八道了忙过去按住少丰的手:“差不多了,都回屋睡觉吧!”
“喝,才上兴致,这雨好啊,这雨天降财啊!”
“大哥,咱哥三总不见了,再开一坛,喝完这个咱都休息。”
魏少丰是夜猫子,起了兴致就得喝美。
“那边你嫂子自己,那么大肚子我也不放心。”
“你晌午领家来的先生呢?给人家自己晾着也不好吧!”
“哦,应该在爹的书房里说事儿,这么大的雨他也没地方跑。倒是你关柴房的那几个人,他们是干什么的,不给饭也得叫上个茅吧!都拉在屋子里多恶心。”
“那几个货啊!甭管他。”
“谁呀,出来,不说话我喊人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