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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附(二 )异乡物态与人殊

回到公寓,徐峰找到一家楼下的打印店,高中时候在学校积累的电脑知识足以应付一份电子简历了。在网上寻找到了一份简历的模版,做好了电子表格,对应填写了自己的一些信息,总算是大功告成了。不明白为什么人们总是需要一份简历来说明自己,明知道人们会竭尽所能的添油加醋,尽可能让简历看起来光鲜亮丽,但是人们总是对这份真实性实在值得商榷的东西趋之若鹜。这也许是自古以来形成的规矩,好比古代出身卑贱的读书人在经过严酷的科考选拔中脱颖而出,进而飞黄腾达,一路高歌猛进,最后不免为自己寒酸的身世寻找一个可供世人仰望的参天大树,为自己的收录在史书中的简历添加上浓墨重彩的一笔。徐峰也走了前人走过的路,在简历上将自己描述成一个自己都望尘莫及的人物,无关乎别人信不信,这也只是在维护由局内人创造的规矩,以此保证自己不会成为一个不被接受的局外人罢了。

将已经做好的简历发到了名片上注明的邮箱地址,顺便复印了几份纸质版的简历,毕竟这可能会是一场持久战,很小的可能性会一发中的,因此弹药一定要充足才行。战前的准备工作已经基本完成,只等瞅准时机发起总攻了,自己从家里带来的粮草辎重尚可支撑些时日,由于这场战役的不确定性太多,作为中军主帅的徐峰也无法料定成败与否。惟望天随人愿,在没有长期粮草供应、孤军深入作战的情况下可以赢得胜利。

回到公寓的时候天气尚早,夏日的燥热丝毫不曾消减,云层被阳光晒的暖烘烘轻飘飘的,天空像是经过漂染的蓝色背景板。徐峰想象自己站立一座高塔上眺望,在这深邃高远的蓝色映衬下,城市显得庄严肃穆、伟岸辽阔。

自古以来,粮草供应不足但依旧能够千里奔袭克敌制胜的将领自然不在少数,但徐峰初出茅庐,军事理论欠缺,不求克敌制胜,只要能够独善其身,保住已有的实力就已经算是胜利了。因此徐峰决定行军途中必须节约粮草辎重,凡是能够减少消耗的地方必须要亲力亲为,比如减少户外野餐的活动,自己生火做饭。在家里的时候有外婆充当火头军,衣食住行都安排得妥当。此一时彼一时,现在要自己独挑大梁了。虽然以往自己很少做饭,但是至少也耳闻目睹过,值得一试。徐峰在超市买了一袋大米和一袋面粉回到了公寓,厨房的锅碗瓢盆还算齐全,可以施展一番拳脚。可是四顾也没有找到一根菜,哪怕是菜叶也没有。徐峰下楼准备买些菜回来,但不知道附近哪里有菜市场,也许是上天的指引,正好在小区门口碰见一个提着菜篮子回来的老婆婆,徐峰便上前询问菜市场的地点。

模仿着外婆做饭的样子,将买来的番茄洗干净切开,但到底是切成什么样子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是切成块儿状还是切成牙儿状成了目前棘手的问题,索性去他的,做成什么样儿就吃什么样儿的,活人还能让尿憋死不成。外婆切得土豆丝是十分匀称的,粗细长短基本一致,可是同样的食材到了徐峰的手底下就变了模样,使尽浑身解数切出来的土豆丝成了土豆棒,接下来是起锅烧油开始炒菜了。倒入锅中的油慢慢升起了蓝色的烟,应该是时候将材料放进去了,跌落进油锅的食材滋啦一声闷响,溅起的油滴飞到了徐峰的胳膊上惹得差点将盘子扔进锅里去,这顿饭做得实在艰难。真是应了那句“初岁哪知世事艰”,以前只觉得外婆的饭菜好吃,现在却也终于体会到了外婆饭菜的难做。

出锅后的菜色是什么样自不必详加描述了,好在米饭蒸的不至于更差,人生第一次下厨的经历让徐峰略显沧桑。注视着摆放在茶几上的饭菜,徐峰更像是在检阅经历过腥风血雨后的军队,虽然它们看起来满目疮痍,但是它们教会了徐峰厨房是一个残酷的世界,而他也必将在这里一直斗争下去。检阅完毕后,徐峰大口吃了起来,带着对未来可以做出可口饭菜的期许将它们悉数送进了肚里去。打扫完厨房的战场后,徐峰回到房间拿了本书坐在客厅沙发上翻了起来,透过窗户望见外面仍然是一片刺眼的白光闪耀。不知为什么,人在吃过饭后总有睡觉的欲望,按道理应该更加精神焕发才是。眼下,随意浏览了几页后,睡意便像是藤蔓一样将徐峰缠绕起来,于是撇下书,躺在沙发上浑然睡去。

斜阳夕照,无数的光子似乎是听到了撤退的号角声逐渐从大地上退去,每退一步黑夜的触角便向前伸一点,直到光明完全湮灭,黑暗才会肆无忌惮的横行。余海看着大楼外慢慢沉下去的夕阳,落日下的云朵像是凛冽鲜红的战旗飘飒在天空,乘着光阴的神驹远去,它们带走了几万分之一的白昼,独留下人们继续在黑夜里孤独挣扎。

看着夕阳最后一丝轮廓淹没在地平线,余海将目光重新投向了桌前的电脑屏幕,手放在键盘上静止,桌前堆放着一摞数据资料,屏幕上止步不前的亦是让人眼花缭乱的密密麻麻的文字信息,左手边冲好的咖啡冷却了温度,似乎已经被遗忘在触手可及的角落里。办公室里的同事陆续离开,白天马不停蹄的键盘声逐渐稀落,周围如同霁月清风的空山一般沉寂下来。置身于此,余海的内心更加沉默了。作为一个职场小白,自然是要做一些看着繁忙但却又无关紧要的工作,这是自古以来的规矩,毕竟少有那种进士及第就立马入阁封相的奇人异士,世间平凡者还是居多的。令余海难受的倒不是这成堆的文件资料,而是自己现在做的并不是自己喜欢的。

余海小时候是他们附近出了名的猴孩子,舞枪弄棒,爬树上墙无一不为。当然,每一个猴孩子背后都有一对急得抓耳挠腮的父母,看着周围的孩子要不去学跳舞,要不去学跆拳道,而自己的孩子呢,整天还是满胡同的乱窜。全天下的中国家长似乎都不希望自己的孩子输在起跑线上,至少不能输给邻居家的孩子。于是余海爸爸也给余海报了一个画画兴趣班,希望可以陶冶一下这小子的艺术情操。按照一贯的套路,余海自是学不成器,然后让他爸一顿揍之后,从此打开了任督二脉走上了王者之路,但余海就是要打破这陈规旧律,学了一段时间画画,倒也不算太差,但是指定和艺术这碗饭是够不着边际的。余海也曾将自己的杰作拿给爸爸欣赏,爸爸看了之后当然要夸奖,但是内心深处开始觉得自己的孩子真的没有画画的天赋,与其浪费这些时间和金钱,倒不如让余海自己去探索到底喜欢什么。于是便放弃了让余海成为艺术大师的愿景,在以后的生活里,余海爸爸经常会带回来一些文学书籍,简单的乐器,总之有助于孩子成长的东西都成为了余海爸爸送给余海的礼物。谁能体恤这位老父亲的良苦用心,也许等到我们为人父母之后才可以懂吧!日子不紧不慢地掠过,余海房间书架上的书被逐渐尘封,抽屉里的笛子已经记不起上一次重见天日的欢喜,墙角的小吉他也许久未曾开口说出一段音符。父母的期望如同狂风骤雨般向余海袭来,可是在余海面前不过一阵风吹草动。慢慢父母也就松了心劲儿,什么望子成龙都去他的吧,只要以后可以在社会立足就行了!

似乎老天爷很喜欢捉弄人,在余海父母心灰意冷之际一本漫画书带着希望的火苗来到了他们的生活。一次出差回来,余海爸带回了一本漫画书给余海,这本漫画书据说在台湾很是风靡。真可谓是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拿到书后,余海便对这本漫画爱不释手,每天上学也要带在包里。一天,余海爸走进儿子房间查看功课,翻开书本来看却大跌眼镜,无奈之下又合上书本,目光深沉地看余海,说道:“好好听课,把那功夫用一半在学习上,你老爹就阿弥陀佛了!”,说完摇着头走了出去。看似是责备,但余海爸心里却不知为什么觉得有些喜滋滋,回到房间将自己的心情告诉了妻子:

“你猜,我刚才在你儿子课本上看到什么了?”旁捎一副得意的表情故作神秘地望着妻子。

“哼!还能是什么,难不成夹着一张一百分试卷不好意思告诉你。”

“你看你,别看不起你儿子,一百分算个屁啊。我刚才在他课本上看到他画的漫画了,就我送他的那本漫画。别说,画得有模有样嘞。”

“我可没瞧不起,我是实事求是,你儿子学习成绩怎么样你门儿清,还用我怀疑啊!哎呀,起开起开,别当我亮儿。你知道这叫什么吗?这叫不务正业,人家孩子上课好好学习,你家孩子上课满书画画。你说这成绩能不坏嘛,等着吧,下次家长会轮到你去受老师教育了。”余海妈一边反驳着,一边对着镜子敷面膜。

“无趣,女人啊就是三寸鼠光,聊不来聊不来,睡觉。”

就这样,在父母的半责半就之下,余海总算是考上了大学。接着便混到了今天的地步。时光不会对人委曲求全,它一向桀骜不驯,只允许人们按照它安排的路径前行,只有当你的梦想足够庞大,足够引领你飞离固定的轨道,它才会旁开蹊径。但很多人在郁郁寡欢中就已经接受了眼前的一切,因为这条路虽长,但却是很多人的道路,身处人群中人们便不会花费时间去怀疑眼下的生活,因为回首四顾皆是自己。就像混在泥团中的巧克力,时间久了也就化为一物了。

毕业之后找到了这家实习公司,不知以后的生活是否就这样波澜不惊地进行下去。昔日书页上的漫画已经淡漠发黄,不知躲在哪个角落里暗自腐朽,但曾经活跃在心里的线条,勾勒在脑海中的画面却一直鲜活存在,不曾放弃解开现实的桎梏。

暮色如霜,沉沉降落在四周,拖着疲惫的身体走出公司大楼,路灯下城市如同旧相册里的图像,透着枯黄的色调和让人失落的心情。过街天桥因为顶棚的遮蔽显得更加昏暗,行人穿行往来看不清彼此的面容,从面前走过消失在背后的夜色里,或是从身后走来追赶上你接着又与你渐行渐远。这场面不禁让人想起电视剧拍摄现场,主角走在街上,群众演员来来回回转悠的场景。但现实里绝不会有主角龙套之分,因为每个人都是一个宇宙,每个人身上都蕴藏着挖掘不完的故事。余海驻足凝望桥下,舒展平坦的柏油路向远方一直平行延伸,行驶的汽车从桥下飞驰而过渐渐变成一个闪着灯光的暗点。

走进公寓的大门,饭菜的味道扑面而来,这让余海感到有些意外。

徐峰听见了开门的声音,从厨房奔出来,见余海无精打采的样子便打趣道:

“怎么了,跟霜打的茄子一样蔫蔫的,这可不是你余大侠的风范啊”

“嗨,没有,就是有些累。”说着将自己的身体重重地扔在沙发上。

“行,你先歇着,待会尝尝我徐某人的饭菜如何。”

陷在沙发里的余海弹起身来惊问道:

“什么,你会做饭?”

徐峰只是神秘一笑便转身回到了自己的阵地。

这句话似乎给余海的体内注入了活力,以至于有了多余的精力打开电视来消遣疲惫。那边的余海在盼望着徐峰能做出什么美味佳肴来,可哪里知道厨房的徐峰此刻有多么狼狈,千里行军第一步总是十分艰难。

“来来,久等了。”说着将手里的菜碟放在徐峰面前,接着回身又去厨房盛了两碗米饭放在了茶几上。徐峰没有第一时间动筷,他期待着余海尝过之后的反应。余海拿着筷子看着眼前那盘菜陷入了迟疑。

“这……,你炒的菜看起来蛮豪放的,应该是你们家乡特有的做法吧!”

“土豆丝啊,全中国都一个样,不过不同地方口味不同味道自然也就千差万别了,你尝尝嘛。”

余海用筷子夹起一根土豆丝,心里纳罕:“这怎么也不像是丝儿啊,索性尝尝,说不定味道还不错呢。”

“怎么样?可还行啊?”

“嗯,很特别……,挺……好吃的。”

“没有到不至于下咽的地步就行,说实话我很少做饭,以前在家的时候有我外婆统筹全局,隔三差五就跑来给我蒸些馒头或者改善伙食,自己平常也就随便对付填饱肚子就万事大吉了。现在想起来要是当时跟着外婆学着做一些菜现在也不至于这么狼狈了。”

听闻徐峰只提到自己的外婆未曾提及自己的父母,本来打算询问,但是转念一想或许有什么难言之隐,也就打消了内心的疑问。

“谁不是啊,在家的时候有家长惯着,做饭这件事一直被他们垄断,我们这三脚猫的功夫根本就没有市场。等到离开父母的时候才觉得自己就像一个低能儿,连吃饭这项生存技能都不具备。”说着摇了摇头。

“等到下次回到家一定要和外婆好好学学做菜,到时候让你尝尝我外婆嫡传的手艺。不过眼下我只能这样先自己摸索了,做什么吃什么。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余海起身倒了两杯白开水回到桌前。说道:“来,为徐兄的宏图大志干杯,希望早日得到真传,我也好有福气尝尝你真正的手艺。”说完一口饮完了杯中的水。看似意气风发的背后其实只是刚才吃咸了,真可谓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不愧是读过那么多武侠小说的人物,懂得江湖是人情世故。徐峰也自慷慨以赴,举杯同饮,内心不禁感叹:‘下次要少放点盐。’

饭后,余海回到自己的房间休息了。待将徐峰收拾妥帖厨房的一应餐具,窗外浓稠的夜色已渐入佳境。回到房间坐在桌前摊开了之前的笔记本,背靠着椅子,徐峰兀自望着窗外凌驾于暮色之上如同冰河一般暗蓝色的天空,就像盖茨比站在海岸上遥望黛西家那盏常常亮起的绿灯。遥远的天空另一边,外婆也许正在院里纳凉,手里滑落的扇子静静躺在地上,无声的夜色围拢在竹椅四周,一只橘猫正打着呼噜。

此时徐峰并不知晓,自己的人生就像是夜尽后的天空即将迎来一场全新的演出。

闹铃还没有响徐峰就已经醒来了,伸手拿来桌上的闹钟看了看时间,距离平常预定的时间还有将近四十分钟。将闹钟重新放回桌上,两手放在脑后静静躺在床上,晨光熹微,房间里也不甚明了,空气中带着凝滞的灰色。这段时间里徐峰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安静和舒适,脑海里可以随意想些什么,但具体在想什么事后却也说不出来。总之涵盖了过去和未来,乃至宇宙大爆炸,天气冷暖,蚂蚁搬家。徐峰越想越觉得有意思,希望时间可以走的慢些,因为这几十分钟是真真正正的属于自己的时间。当我们来到这个世界上的那一刻,看似赤身裸体,孑然一身,实则身上已经背负了历史和时间赋予我们的责任和使命,或许这就是我们生来为人而非草木禽兽的意义,一个人不可能只为自己而活,或多或少都背负着什么,除非他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所以在这短暂的时间想想与旁人全然无关的事,确实是一种难得的幸福。

人们用时间换来的钱买来闹钟,然后让它监督自己的时间,这样看来人不过是时间驱使的奴隶。徐峰索性关了闹钟,免得到时候吵得心烦意乱。起床后去卫生间洗漱,碰巧余海也刚起来,凌乱的头发像是炸开了锅,睁着惺忪的眼睛,幽灵一样从房间飘过来。

“早啊,徐兄。”

“早啊。”

余海似乎还在梦里一样,迷迷糊糊拿着牙刷像是拉二胡一般开始刷牙,不知怎的一下子刷到了脸上,徐峰正好看见了这一幕,不由想笑但忍住了笑声。二人洗漱过后,余海回到房间穿戴整齐背上包和徐峰打了招呼后便出门去了。徐峰在锅里熬了些粥,其间下楼买了些菜和馒头回来,虽说炒菜不易,但拌个凉菜却不在话下。阳光初照,屋里渐次明亮起来,远处似潮信一般的车流声也愈来愈密集。正喝粥时,徐峰的电话响了,看了看来电显示,号码却也有些熟悉只是想不起来具体是谁。

“喂,你好。”

“你好啊徐峰,还记得我是谁吗!”徐峰有些迟疑,而且对方知道自己的名字,听声音有些像之前见过的那位女士,但也不能确认。

“声音有些耳熟,我不太确定,我们是不是在招聘会上见过?”

“记性不错啊,我是飞鸟音乐餐吧的经理,上次我们在招聘会上见过,名片上的陈薇就是我。你投的简历我看了,所以打来电话给你个答复。”

“哦,陈……女士,你好,那……我的条件符合吗?”

“嗯……,简历嘛倒是看起来很像那么回事,不过我想问你为什么选择我们飞鸟音乐餐吧呢?”

“因为我没得选择啊,没有选择的选择只能是唯一的选择了。”

“这算是你的理由喽!”

“不错,当然如果没有您的帮助,恐怕也没机会投那份简历。”

“嗯,看来我没看错人,实话说,要是你回答得堂而皇之有棱有角我会立马挂掉电话,我比较喜欢直爽一点的人,女人的直觉看来蛮准的。好了,你下午来我们这里一趟吧,从现在开始,你算是我们飞鸟音乐餐吧的一员了,不过有十天的试用期哦,我会参考你这十天的表现来做出最终的决定。”

“太好了,谢谢您给我这个机会。”

“那下午见。”随即挂掉了电话。

挂掉电话后,徐峰兴奋不已,本想着吃完早饭后拿着简历再去那栋楼里投石问路,先前的那份简历或许早已石沉大海,不曾想却激起了浪花。生活让你焦头烂额的同时竟也不忘附带一些意料之外的惊喜。

出门之前,徐峰在镜子前来回摆弄了很久,第一次去应聘必须得有一个好的精神样貌才行。搭上了一辆不算拥挤的公交车,一进到车厢里就感觉到了迎面袭来的热流将自己包围,好在此时车厢还不算拥挤,寻到后排的一个位置坐定,将窗户大开,车辆行驶起来之后倒灌进来的风算是送来了几丝清凉,要是遇见堵车,旁边车辆发动机的滚滚热浪也会从窗户里钻进来烘烤着徐峰,真就像是在烤红薯一般。下午的城市犹如已经干透了的树叶,只需要一个火星就会燃烧起来。

下车之后徐峰跟随名片上的地址一路找寻,周围店铺林立且装修也很考究,看起来是个繁荣的商业区。透过一家酒吧的橱窗,看到里面淡黄色的灯光圈染着四周,吧台前璀璨的酒器闪耀着温馨的光芒,店里坐落着一些零散的客人,酒保正在用白的发亮的毛巾擦拭着酒杯,经过门前大厅的音乐不自觉飘了出来,轻柔缓和,惬意自在,似乎让整个人也凉快了下来。

路过了不少店铺,眼看着这条街就要走到尽头了,飞鸟音乐餐吧的名字依旧没有出现在视线范围内,难道是自己走错了方向吗,徐峰掏出名片再次查看了地址,上面清楚地写着花园北街东路216号,地址似乎并没有差错,只好接着往前走,要是再找不到只能打电话询问了。踌躇之间,在这条街的尽头拐角处明晃晃出现了徐峰正苦苦找寻的那个号码,抬头望见一只造型别出心裁的飞鸟微微张开翅膀,作出起跃飞翔的姿态,但却看上去又在回首张望着什么不忍离开。收回目光正打算进去,迎面一个人忽然出现在眼前,让徐峰实在诧异。

“看出什么门路了吗?我瞧你出神看了许久,吓到你了吧。”女人说完抿着嘴巴微微一笑。

说话的是一个穿着碎花连衣裙的女人,水滴模样的乳白色挂坠贴合在白净的脖颈上,正好陷在锁骨之间,精心描画的两丛眉毛像是春天初生的细柳叶,看着她的眼睛,即使是初次见面的陌生人也会感到一种亲近与温和,嘴唇涂着淡淡的口红,颜色和她身穿的浅色碎花裙正好搭配,淡黄蓬松的卷发用一根紫色的发带束着,显得温婉大方,午后的阳光斜照在门口的玻璃上,照在她的脸上,照在她束起的发梢上,仿佛整个人在闪闪发光。徐峰看着她,只觉得想要说什么却又说不出来,脸颊有些发烫,或许是因为阳光照射的原因吧。

“呃……那个……我是来这里应聘的。”

女人注意到了徐峰此时的窘态和尴尬,再次露出了一抹轻微的笑意,像是暗自在角落里含苞待放的花朵一样不易察觉。

“哦,你就是徐峰吧,那请进来再说吧。”女人说着回身走进大厅,徐峰跟在后面,淡雅清新的香味缓缓窜进徐峰的鼻腔里。

“请坐,喝点什么?”

“呃……”

“小李,沏壶茶来。”

“我就是陈薇,这家店的老板,平常我一般不在店里,交由一个姓王的店长全权经营照看,偶尔来店里看看情况,说白了就是个甩手掌柜。店里生意嘛,工作日里,一般在下班时间比较忙,一天的工作之后,顾客也就只有这点时间来放松休闲了,休息日呢,从午餐时间就要开始忙活了,那时候可能要辛苦哦,而且现在适逢夏季,白天比较长,晚上大家也不愿意早早休息,所以店里每天打烊的时间会比其他季节里晚一点,因此我们目前的人员有些捉襟见肘,这也是你来到我们这里的原因啦。基本情况就是这样,具体细节到时候会有人告诉你,那么,有什么问题要问吗?对了,我们以前说好了有十天的试用期,在这十天里,我会付给你相当于实习生的薪水,这期间你要好好努力才行哦!好了,有什么问题可以问了。”

听完陈薇绘声绘色的介绍之后,徐峰竟也一时间忘记要问些什么了。

“暂时……没有了。”

陈薇俏皮地努了努嘴说道:“那好吧,有什么问题给王店长说或者打我电话也行。”说着从里面走过来一个端着托盘的男人,那人走近将托盘放在桌上,小心地把茶水放在徐峰和陈薇的桌前,陈薇向着他点头笑了笑,那人也轻轻笑了笑。临走时,那人将目光投向了徐峰,二人目光相遇在空中,随即那人抽身离去后又回到了桌前的茶杯上。

“哦,忘了告诉你,在这十天里,我可能要外出一趟,所以我希望在我回来的时候你还会在这里并且已经成为我们这里正式的一员了,有信心吗?”

“我会努力的。”

“那就祝你好运啦。行吧,就这样。”说完之后,陈薇走进了后厨,一会儿的时间又出来了,身后跟着后厨的若干人。

“这段时间比较辛苦,有劳大家费心了。忙完这段时间我请大家吃饭。”

“嗨,陈姐你说这个可就见外了啊,你对大家怎么样我们心里都清楚,工作努力不是应该的嘛!”

陈薇莞尔一笑说:“那就拜托段师傅啦!好吧,我先走了,各位都去忙吧。”

其他人返回了后厨,大厅里只剩下之前那位送茶过来的男人和徐峰。陈薇出门之前特意叮嘱:“小李,他刚来,你就多教教他做事,希望你可以让他变得和你一样优秀”

“您放心吧陈姐,我会的。”

“好,那你们忙吧,我走了。”

二人将陈薇送出了店门后,小李对徐峰打趣道:“小伙子,没看出来陈姐对你还挺上心的嘛。”说完带着嘴角一丝坏笑走开了,留下徐峰在原地踌躇。随后走到大厅里,徐峰来到正在吧台忙碌的小李身边,说道:

“李哥,我叫徐峰,希望在今后的工作中多多指教啊。”

一旁的李哥依旧埋头做事,似乎并无理会的意思,这让被晾在一边的徐峰有些难堪。少时,李哥才猛然抬起头来对着徐峰说道:

“哎呦,抱歉啊,我刚才在整理昨天的账单,有些地方出了点差错,要知道虽然陈姐对我们很信任,但是咱们也不能到时候甩给她一笔糊涂账不是!说着又埋下头在抽屉里翻找一通,而后对着电脑敲起了键盘,期间再次抬起头问道:

“对了,小徐,你刚才说什么来着?”

“哦,也没什么要紧的,就是希望在以后的工作中可以请你多多指教,多向你学习才是。

“那是当然了,不过现在的年轻人,都不能吃苦。前一段时间有一个和你一般年级的小伙子,我好心指教吧,不想他却一脸的不情愿,你说是不是好人难做啊!”一边盯着电脑屏幕一边轻摇着头。

“是是,不过李哥你放心,我会尽力做好我的本职工作的。”

李哥盯着电脑,手指敲击键盘的频率加快了,兀自忙碌好似旁若无人。徐峰微微耸了耸肩识趣地走开了。来到后堂,各种食材的味道混织在一起有些刺鼻,清晨去批发市场买的东西此刻都涌到了一起,一些人在摘菜,一些人在切肉,大家都在忙碌之中,都在和时间赛跑,要赶在客人到来之前将这些食材加工妥当。段师傅正要从冰箱里取出一块冻肉,看到了此刻正站在门口的徐峰,笑了笑,眉弓下深邃的眼神和眼睑上方那两丛浓黑的眉毛让人感到亲切而又肃然起敬。

“段师傅……我现在可以帮大家做些什么吗?”

徐峰说话时,大家才抬起头来看他,坐在角落里摘菜的是两个年纪不大的中年男人,穿着黑色的工作服,和李哥的服装一样,应该也是大堂服务生。二人只是抬头看了看就又埋下头去摘菜了,似乎徐峰的出现和消失都无关紧要,他们抬起头只是出于一种本能的反应,换作是任何人,哪怕是一阵风,一个苍蝇他们的态度也是一样的淡漠。

“刚才没听错的话你叫……徐峰对吧,现在距离下班高峰期还有两个小时左右的时间,你刚来的也不太懂具体要做什么,那你就先帮他们俩摘菜吧,这两天你就先在后堂帮衬着做些简单的活,慢慢跟他们几个学习,谁也不是一出生就什么都会,都是一步步学习得来的。”

徐峰耐心的听完段师傅的话,相比之前李哥爱搭不理的态度,段师傅短短的几句嘱咐让徐峰刚才覆盖在头上的阴霾终于拨开云雾见晴天了。人与人之间的善意有时就是一句简单的话语,一个真诚的眼神,对于赠予的人来说或许根本微不足道,但是对于接受的人来说就像是照在心头的一束光。

“好的,段师傅,谢谢你。”

“对了,给你介绍认识一下我们餐吧的伙计们,大堂的小李你们刚才应该认识过了吧!那俩摘菜的伙计,他们是亲兄弟,姓刘,我们平常称呼他们大刘,小刘。这两位是我的帮厨,小周和小吴,还有一洗碗的大姐姓何,她只在晚上下班的时间过来店里。这就是我们餐吧的全班人马了,现在又多了个你,以后就是一条船上的伙计了,和我们不要见外啊,虽然我们都比你年长,但我们工作之外都是朋友兄弟。可有一点,工作中丁是丁卯是卯,大家都得努力才行。”

“嗳,段师傅您放心吧,我会尽力做好的!”

太阳渐渐西斜,黄昏的暗香正悄悄蔓延开来,高楼的倒影,树木的余荫显得更加狭长,仿佛黑夜的能量都蕴藉在其中,只等夕阳沉入地平线的那一刻,它们便会向大地四处派出黑暗的爪牙统治世界。城市依旧忙碌,奔流的车辆往来不休,扰攘的人群摩肩接踵,相比早晨,人们的脸上少了焦急,多了几丝舒缓的神色。夏日的黄昏总有一种说不出的美妙,像是一首轻快的钢琴曲,奔忙劳累一天的人们终于可以得到休整。老人牵着宠物来到街上遛弯儿,丈夫陪同妻子来到楼下的美发店做头发,小孩子玩着滑板在街边吵闹,万家灯火前上演着黄金档热播的电视节目。但同样给了人们一个遮蔽内心掩盖表情的幕布,这块幕布背后是无数正在“卸妆”的演员。

客人陆续到来,餐吧像一辆启动的列车开始忙活起来。明亮的餐具反射着柔和的灯光,杯盘碰撞发出的声响和正在播放的音乐交织在一起,菜肴的香味飘然逃遁至逐渐合拢的夜色中去,这一切宛如一出和谐的生活协奏曲。然后此刻后堂却不似这般诗情画意,段师傅披甲上阵正在炉前翻江倒海一般挥舞厨具,一旁的小周和小吴正片刻不停地切菜准备各种佐料辅料。火光四射,油星四溅,每个人的额头布满了密密麻麻的汗珠。徐峰此刻也像是热锅上的蚂蚁,只能干着急,看着他们一个个忙得不可开交,自己只是站在一旁。客人越来越多,大厅传来的菜品订单也越来越多,段师傅一个人已经无力应付了,于是小周和小吴也开始轮番上阵做一些工序不太复杂的简单菜品缓解此刻焦头烂额的段师傅。终于徐峰有事可做了,一些材料来不及准备就吩咐给徐峰,可是徐峰对于那些材料的存放位置和名称也不尽了解,不能第一时间将它们送到前线。于是那些挥勺做菜的只能自己去准备,一边吩咐旁边的人照料一下还在锅里的菜,一边移形换影般找齐材料回到锅前,嘴里自是夹带着满腹的牢骚和抱怨。

“徐峰,6号桌送菜!”

“徐峰,4号桌端走。”

……

好在大厅里大刘小刘可以接应徐峰,当他们接过在人群中徘徊踌躇的徐峰手里的菜品并且送到客人面前时,徐峰忽然有一种被救赎的感觉,就好像在黑暗中走投无路时忽然出现的一束光或是一个指引。对徐峰而言他们就是希望的化身,他从未如此接近希望。

夜晚的清味渐渐加浓,月亮出现在婆娑树影的背后,透过斑驳的间隙洒下一束束银白的清晖,亮起的路灯聚拢起微弱的光晕对峙黑暗。店里的客人陆续渐少,这辆奔忙了许久的列车终于缓缓靠站了,司机和乘务员终于得到了喘息的机会,喝一杯茶,点一支烟,闲叙清夜。

“怎么样?还吃得消吗?”段师傅说着从嘴里吐出一团浓白绵柔的烟雾。

“还……凑合吧,就是我刚来对我们这里不熟悉,你们忙的时候我也不能很好的帮到你们。”徐峰带着歉意说道。

“所以说啊,现在的年轻人就得多锻炼,这才哪到哪啊,往后会更加辛苦的。”正在吧台合计账目的李哥插话进来说道。

“话也不能这么说,人孩子刚来嘛,凡事总有个适应的过程,我当初在我师傅手底下学本事的时候也是这样,什么都做不好,可最后还不是熬出来了。”

一旁总账的李哥嘴角带着讥诮的笑意不再言语。闲叙之间,夜色里走进一个衣着朴素,神色匆忙的女人。

“何姐,今天来得有些晚啊,我们就要打烊了,你快些吧。”李哥只在进门时抬头看了一眼来人接着没好气地说道。

“嗳,我在那边有事耽误了些时间,我马上去洗碗。”何姐匆忙地系上围裙,汗涔涔的脸上露出一丝卑微而辛酸的笑意。

看着何姐在昏黄灯下迷蒙单薄的身影,徐峰忽然想到了自己的外婆。那个在薄暮中扛着锄头踽踽独行的身影、那个在灶台间闪闪烁烁的身影、那个伫立在黑夜中望着自己远去的身影……

“段师傅,您先歇着。”

段师傅点了点头,回头瞥了一眼瞧见徐峰走进了后堂。随后他将烟灰弹落进烟灰缸,双指夹着即将燃尽的香烟半眯着眼睛吸了最后一口,一团棉絮状的烟云从嘴巴里涌流到鼻腔中而后两股淡蓝色的烟气又从鼻孔间喷吐出来,盘旋到空中最终神秘遁迹在灯光下。段师傅将烟头按灭在烟灰缸里,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脸上带着疲惫和一丝欣慰望向了业已低垂的夜幕中。

或许只有在夜晚,繁忙的人们才可以挤出一点时间来静坐一会儿,才可以从白天的喧闹与颠簸中抽离出来。时间是公正的,它将自己从中间剖分成两半,一半留给白天,一半留给黑夜。在白日里生出太阳,为人们耕耘劳作放射光芒,在黑夜里生出月亮,为梦乡里的人罩上滤去烦恼的纱窗。但生活却像是入侵时间的殖民者,它不管不顾人们的情绪,随意支配人们的时间,它将人们的时间夺去再通过吝啬的施舍手段来显示自己的恩惠,于是人们在白日里游离,在黑夜中无依。生活将时间煮沸然后再随意添加些什么进去,人们排着队一个个走进这沸腾的水里,就像是一片片茶叶,再分别被倒进各式各样的茶杯中去,最后茶水枯竭,茶味枯萎。生活的滋味是什么?只有品茶的人才知道。作为茶叶,只能感受到那无法置身事外的煎熬和滚烫。

店内最后一位顾客的离去像是一个为这匆忙燥热的一天画上的句号,但更像是省略号。李哥在吧台核对完了账目,将店外广告牌的灯光熄灭,那只飞鸟也终于可以安静地降落在这迷蒙的夜色中了。后堂里,何姐正在快马加鞭地刷碗。满是油光的杯盘在经过清洁剂和热水的洗礼后犹如脱胎换骨一般白嫩锃亮,在灯光下闪烁。眼前的一幕似乎像极了生活,无论你有多么狼狈,不断的历练和成长终会使你变得闪烁耀眼,又或者说无论你是什么样子,进入社会这条表面平静但却暗流涌动的河水,终将会变成和其他人别无二致的样子。区别在于前者一直存在着希望,后者却一直在回忆里蹉跎。徐峰也在一旁帮着用清水冲洗洗刷过的盘子,人潮退去的寂静中只有杯盘的碰撞声和水流冲刷翻滚的噜噜声。

也许是因为徐峰的热心帮助,也许是别的什么原因,一直低着头洗碗的何姐眼眶里盈满了泪水,透过汪汪的眼泪周围的一切都扭曲模糊了,不再展现它们那尖锐的棱角分明。泪水让这世界看起来不再那么突兀明显,它淡化了伤痛,它包裹着自己对自己无声而温热的安慰。

因为何姐一直低着头,徐峰并没有注意到什么异样,倒是让徐峰很佩服何姐工作时心无旁骛的样子。除了徐峰来到后堂帮忙时何姐抬起头朝着他微笑表示感谢之外,何姐就一直埋头工作,本来水池中堆积如山的待洗的餐具在何姐愚公移山般的清洗之下高度不断递减,从几座小山变成了低谷,只在水底留下了沉积的泥沙。徐峰清水冲洗的速度完全跟不上何姐清洗的速度,何姐洗完了就来接过徐峰的冲洗工作。

“来,我来吧,你休息会儿吧!”何姐说。

何姐先将水流开到不缓不慢的速度,拿起清洗过的餐具斜放在水笼头下面,水流沿着盘子光滑的表面簌簌流过冲走了残留的泡沫,再反过来冲洗背面,手法娴熟动作顺畅。徐峰不喜欢洗洗涮涮,在家的时候都是外婆洗碗。但是在一边看着何姐冲洗餐具却感受到了一种轻松的快意。许多事情站在旁观者的角度去看待或许都是轻松愉悦的,但当自己去做的时候往往就丧失了旁观的乐趣,原本以为的轻松快意那一刻就变得枯燥单调甚至索然无味。

“何姐,不知道为什么,看你洗碗有一种自己也想洗的冲动。”

“一件事情重复千百遍也就没有什么感觉了,也许等你洗了很多的碗之后,你也就麻木了,谈不上讨厌和喜欢,就像一个机器一样了。”何姐苦笑着说。

何姐的话让徐峰有些哑言。正是自己还没有经历过那种一件事重复做很多遍之后失去感受的麻木,徐峰才会觉得眼前的机械劳动可观有趣。就像一个观光的人路过沿途的风景,只看到了眼前,但永远感受不到你一眼掠过的风景对于旁人来说是怎样的一种经历。

李哥将头探进后堂问道:“何姐,洗完了吗?”。这看似是一种询问实则是一种催促,一种夹杂着不悦和埋怨的催促。

“嗳,马上就好了!”说完何姐无奈地微微摇了摇头,嘴里发出一声轻叹。

“唉!这何姐……还让不让我们明天上班做生意了……”李哥将没有发泄出来的抱怨和不满有意无意倾倒在了段师傅面前。段师傅只当没有听见继续玩他诺基亚手机里贪吃蛇的游戏。

凉夜的清味渐渐加浓,后堂里的流淌的水声也平息了。何姐因为长时间浸泡在水里的手此刻变得苍白肿胀,十根手指的指肚像是老人布满了沧桑皱纹的额头,纵横着岁月风霜。何姐毫不在意自己的手指变成什么样,只要它们没有受伤,不会影响自己明天的工作,至于此刻是什么样子根本无心顾及。即使真的受伤了,它们也不会那么娇气,缠上几毛钱的创可贴又可赴汤蹈火。它们没有享受过高级护肤品的呵护,和那些名媛贵妇的手相比,它们会相形见绌。它们只会默默地耕耘,它们的高贵并不在于自身多么白皙水嫩,只因它们的身上镶嵌着象征世间平凡母亲的桂冠。

夜晚已经完全合拢,徐峰走进疲惫的夜里,便立刻成了这无数暗影的一份子,破碎的路灯透过阡眠树叶滑过脸颊,倾泻在身后。闪烁的星光在叶间缝隙里窥探,树上的蚜虫在晃悠悠的叶床上静静晒着月光,这是夏日里独有的安静与祥和。城市的温馨在于无论什么时候总会有光明陪伴。城市的冷漠也在于此,燃烧的热情让脸上溢出的委屈无处躲藏。徐峰虽然很累,但并不想走得太快,与其让疲惫在梦里发酵,不如慢慢将它丢给街道,任凭晚风刮得越远越好。当我们第一次跌跌撞撞学会走路,人生的许多个第一次就像是不停歇的雨点一般向我们袭来,让我们来不及避让。第一次工作,徐峰认识到了人与人之间的相处犹如在迷雾中穿行,靠得很近却又很远,那一层薄如蝉翼的朦胧始终将人和人隔开,使人看不清彼此的表情和面孔,那是一种建立在冷漠之上却又夹带着敷衍地寒暄和刻意亲近的情感,细若游丝般弥漫在空气里难以驱除。

所幸夜晚的公交车还没有停运,只是车上的乘客不似白天那样泛滥了,难得空出狭长的车厢来承载夜晚寂静的清欢。车头的司机师傅像是一只猫头鹰,木然地坐在那里操控汽车,寰宇在四周的夜河悄然流淌,他俨然成了一个挟舟鹤游的船夫,车上的乘客都是他捕捞上来的鱼。即使车上的乘客很少,站台也无人守候,司机师傅依然像往常一样到站停车,哐的打开车门,哐的关上。短暂的停靠,车门的开合,排气管冒出的雾气,这是含着香烟的暗夜骑士星空下优美的华尔兹。每一次车门的开合徐峰都会扭头去看,总是一方空空的夜色,迎面立着陈旧的站牌,广告照片上模特定格的微笑毫无意义,因为这并不会引起人们片刻的欢愉,倒有种多此一举的枯槁。车子开动,再次攀行在闪闪烁烁影影绰绰的夜里。

回到公寓小区的时候,院子里已经几乎已经无人走动,单元楼里的窗户有的亮着白光,有的亮着黄光,有的已经完全溶入了夜晚的黑暗中不再动弹。开门走进公寓,见余海躺在沙发上昏睡,客厅的灯没有开,电视机屏幕的光闪烁在周围的墙壁上,犹如海面上灯塔的光亮投射到水下的幽蓝。徐峰按了墙上的开关,阴沉的昏暗立刻被炸的支离破碎,迸裂出来的光亮有些刺眼。

“喂,醒醒,余海!”

“唔……你回来了……我太困了睡着了。你吃饭了吗?我虽然没你的好手艺,但是毕竟有外面的饭馆,不至于饿死。我晚上下楼吃饭的时候给你打包了一份回来,估计现在有些凉了,你自己在锅里稍微加热下对付着吃吧,我要去睡了,明天公司还一堆事儿,烦死啊!”余海一边说一边从沙发上起身靸着拖鞋向着自己房间游荡过去,走到门口举手向后挥了挥说道:“晚安,先生!”徐峰笑着回道:‘你也是,先生。哦!差点忘了,谢谢您的晚餐。’余海似乎因为彼此中二的美式对话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困倦的脸上浮出了嘴角扬起的皱纹。

吃过晚饭,关了灯,徐峰将自己深深陷在沙发里。黑暗像海绵一样紧紧包裹着徐峰,天空的暗蓝正酝酿着黎明的曙光。黑夜趁徐峰不注意时按下了快门,黑色的胶片上印刻下了一个怔怔的暗影。

回想自己当初是不是把一个人的生活想得太简单了,如果凭借那份录取通知书去到那所学校,此时会在干什么呢?徐峰心里想,那样的生活一定比现在选择的要轻松,要担心和忧虑的事情也许会少很多。那里或许同学之间的关系也会相处得容易一些。徐峰能想到的只有这么多,大学生活到底是什么样子,会很美好吧!比中学更大的校园,有比中学图书馆更多的小说……可是这一切都和自己再也不会有任何的关系了,就像自己读过的一首外国诗:黄色的树林里分出两条路,我选择了人迹更少的一条,从此决定了我一生的道路。”一生的道路,多么残酷而现实!但是为了外婆,徐峰从不会后悔自己选择的答案。他不忍心拿着外婆东拼西凑的钱自私地谋求个人的快乐,看到过外婆因为腰疼晚上翻身时的痛苦,望见过外婆被太阳烘烤的黝黑的脸,老树皮一般皱纹密布的手。想到这些徐峰怎么会忍心抛下外婆去上大学。

徐峰掏出手机看了看时间,已经是凌晨了。新的一天已经启程,正驾着太阳车在人们熟睡的梦里飞奔。起身去到卫生间洗漱。回到房间扑倒在枕头上开始昏睡。

闹钟再次响起,徐峰揉着迷蒙的眼睛醒来。昨晚睡时特意将闹钟的时间提前了半小时。到客厅时看到余海房间紧闭的门,又看到了余海门口的鞋子,看来他还没有起床。徐峰快快地洗漱过后,便开始熬粥。其间下楼去早市买了包子和菜。等到徐峰提着买来的东西回到公寓的时候刚好看到余海拿着毛巾和牙刷从房间走出来。

“早啊!我熬了粥,这还有刚买的包子,一会我切点凉菜,就是一顿不错的早饭了。”徐峰说。

“哇,你今天起得挺早啊。一睁眼就有准备的早饭真是再好不过了。在家的时候,只要一醒来就可以吃到我妈的饭菜。噫!想到吃又想我老妈了。”余海笑着对徐峰说。

“行啦,别抒情了,你妈要是知道你只是因为吃才会想到她,我觉得她可不会有多感动啊。”徐峰戏谑地说。

“嘿嘿,那倒也是。”

徐峰将熬好的粥乘了两碗放到桌上,拌了一碟皮辣红(洋葱、青椒和西红柿)。徐峰尝了一口满意地点了点头。

“峰哥,要我说你这凉菜做的可比热菜味道好多了,这菜真不错。”

“你这算是不惩不赏褒贬各一啊。喜欢就好,多吃。”

“唔!饱了饱了,这顿早饭可比外面那豆浆油条吃起来舒坦多了。”

“吃饱了就赶紧上班去吧,今天不还一堆事吗,你可是实习生,得表现得积极一点才行。”徐峰说。

“来得及来得及,我先把我的碗刷了去。”

余海出门后不久,徐峰也锁了门上班去了。一样的街道,一样的人群,一样热烈的空气。徐峰挤上以后固定的3路公交车,从此那段路他将无比熟悉,以至于可能厌恶鄙弃。而“3”这个数字也将成为以后每个清晨夜晚的期待和欢乐。生活不断驱使着人们,让我们和这个世界的联系越来越紧密。千丝万缕的缠绕像是摆弄木偶的线条,当我们对这一切都习以为常的的时候就再也无力摆脱了。

徐峰看着餐吧招牌上那只白鸟,心里默想:“它虽被禁锢在这里,却总是自在的,无论四季更替太阳落山太阳升起它始终屹立在半树高的头顶。倒是人啊,来去自如却始终被眼前的琐事牵绊着,就像被一条看不见的绳索牢牢套住脖颈儿,圈禁在它半径范围之内小天地里庸庸碌碌。”大厅里李哥正在用一块毛巾擦拭吧台周围的灰尘,徐峰经过时问候了一声,李哥只是点了点头。此后徐峰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并不是那种善于搭腔的人。

蓬勃灿烂的阳光悄悄顺着地板爬进来,逐渐浸没一格格瓷砖的缝隙,像一摊金黄色的水渍蔓延开来。但是围绕在李哥和徐峰之间的致密的沉默却是眼前这温和的阳光始终无法洞穿的。正感到百无聊赖的时候看到段师傅、周哥和吴哥三人的手里都提着大大小小的东西走进店来。徐峰从桌前起身走到几人跟前想要分担些他们手里的重物。吴哥和周哥都说不用了,倒是还有几样东西需要搬进来,他们一时人手不够只能暂放到货车刚卸下来的地方,就在前面不远处的那个人行道口。徐峰听到后立马跑了出去,好像这是一件难得的美差生怕被人抢了去。却没听到身后段师傅说那几袋东西很重,一个人是无法搬得动的。走到跟前徐峰只觉立在地上的四方的纸箱应该不是很重,便伸手去拎,但这物体的分量却远远超出了自己的预想,可以勉强提起来但行走却不便,万一里面若是什么易碎的东西如此鲁莽地搬动恐怕要被损坏。徐峰只好站在原地等待他们出来帮忙。不一会儿功夫,段师傅从店里出来朝徐峰走近说道:

“我刚想跟你说这个东西很重的,两人搬时也要费些力气,你可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啊,来不及给你说你就冲出去了。”

“我以为我可以搬得动,没想到竟然死沉死沉的。”徐峰掩饰住自己的尴尬说道。

“这下知道了吧,做什么事都不要太冲动,想好了再去做,稀里糊涂地乱做一通倒不如不做。有时候是既费了力气,又没有好结果。”段师傅和徐峰搬着东西一边走一边说。

“嘿嘿,知道了。”

归置好那些东西,徐师傅和周吴三人的额头上已经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几人红着脸喘着气坐在桌前稍作休息。徐峰倒了几杯茶送到了他们的面前,周哥和吴哥说了句谢谢便咕咚咕咚喝光了。

“唉,去求!每天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辛辛苦苦一天啥也挣不到,全喂肚子了。刚回来的车上我就在想,你说都他妈是人,为啥有的人开着豪车住着豪宅。同样挤在一条马路上,人家可以悠闲自在抽着烟听着音乐吹空调,我们呢得担心这些菜会不会因为高温变质……”周哥不住地抱怨着,不时吸一口夹在手间的烟,混杂着油光和汗水的脸颊微微抽搐,嘴角生出的冷笑使他的表情看起来严峻又残忍。徐峰不知道为什么周哥会突然爆发出这样的冷嘲,其他人也不会知道眼前这个抽着烟红着脸的汉子经历了什么,在他们看来,他也不过是和自己一样干着辛苦的工作朝九晚五,有时也会说笑的普通人。人与人之间的欢喜是相同的,人与人之间的不幸却又是不同的。任何不幸的事,任何痛苦的经历一经说出来就已然大大削减了它发生爆炸时的当量,无论这对于当事者是多么的惊心动魄。

周哥的抱怨并没有获得周围人的响应,像是对着一个空谷大喊,只听到了自己的回声,最后连回声也被吞没了,四周又恢复了平淡的寂静。他掐灭了烟头,返身走进了后堂。段师傅也站起身活动了一下手臂和腰身接着走进后堂。平整光洁的地板上反射着太阳明晃晃的白光,锐利的光线似乎能穿透一切,但面对人们阴郁的内心却又显得虚弱无力。徐峰虽不能对周哥说的话感同身受,但似乎又能理解紧紧挤压他的枯燥和了无生趣的日复一日。不知是不是自己喜欢看小说的原因,徐峰总喜欢将生活过份理想化,他对于周哥的理解也仅限于对于一本小说中主人公遭遇的理解和同情,所以徐峰甚至觉得周哥身上有一种苦涩的文学艺术之美。如果一个人这样看待周围的人和事,那么他不是“疯子”就是自身遭受的苦难已经足够多,以至于让他衍生出多余的热情去旁观别人的不幸。而疯子往往须得依靠热情的受难者才会更好的存活,有的疯子最后也会变成热情的受难者。他们将生活捏碎然后压成纸片的厚度装订成册,甚至来不及擦拭周围的血迹就抛给人们去观赏。小说里的书香,那只是生活的血腥被稀释过后的余味。

徐峰也走进了那个充满人间烟火的后堂,他们像是人间的食神在为芸芸众生匆忙布施午间的斋饭。大刘小刘不知什么时候来到后堂,或许他们一直在。但徐峰竟对他们的出现显得有些惊奇,这是多么可笑的淡漠啊!短暂的早晨在太阳的燥热中慢慢枯萎凋零,白天终是迎来了怒放最盛的中午时光,禁锢在高楼中的人群正进行一场喧杂的迁徙,他们拖着重重的躯壳向着街边的大大小小的餐馆蜂拥而至,而林立四周的餐馆也将达到人声喧阗的高潮。

徐峰忙着上菜,恨不得一个人分作两人。看着他们欢畅淋漓地吃喝,自是一点也无法体会到作为服务他们的人此刻如何仓皇匆忙。当然他们也并没有义务这么做,有谁会在自己十分快乐的时候去想别人的苦恼来败坏兴致呢?即使想到也全然不会感同身受,除非那人所获得的快乐是十分空虚或是建立在别人的苦痛之上因而良心受到拷打才会如此。由此看来,痛苦和欢乐是一对孪生兄弟,你所欢乐的同时总有人因为你的欢乐而悲伤痛苦。

一波又一波的人潮来来去去,徐峰逐渐适应了这种奔忙的节奏。大厅里播放的夏日主题音乐被人们遗忘在空气里兀自空响,淹没在食物狂欢的海洋里。眼前除了动物般摄食的欢愉之外什么都显得多余。牛羊吃草时只是一味要填饱肚子,因此很少抬头张望交谈。人却不如它们这般纯粹,吃饭时还得说几句同事的闲话,讥讽一下无力改变的现实,时刻操心自己吃饭时的仪态妆容,须得不能悉数吃尽了,不然要被笑话。呜!人活得可真不如吃草的牛羊。

“徐峰,帮我上下菜,1号桌。我去解手,谢了。”大刘急切地说道。

“喂!服务员,我的菜好了没啊?我都等多长时间了!”7号桌上一个男人十分不耐烦地嚷道。

徐峰端着菜路过七号桌的时候,刚才叫嚷的那个男人态度蛮横的斜了徐峰一眼,随后将目光投向了徐峰手里的菜盘,狡黠地说道:“终于来了,我们等了都快一个小时了……来给我吧。”说着就伸出手将菜盘接了过去,与其说是接过去倒不如说是夺了过去。徐峰还没来得及说,同桌其余三人的筷子早已伸进了菜盘将刚上的菜快要分食干净了。徐峰有些气恼但还是控制着自己的情绪郑重说道:‘这菜不是你们桌的,这是一号桌的客人的,你们这样让我怎么向其他桌的客人交代!’坐在通道口的一个男人带着轻蔑的口气说道:‘交待?我们等了这么久浪费了我们这么长的时间你倒是给我个交待啊,我们不投诉你就不错了!’靠墙的另一个男人说:‘嗨,一会儿你把我们桌的菜再上给一号桌不就行了嘛,干你们这行就要懂得变通才行啊。行了,你忙去吧,有事我们在叫你。’说完这句话后其余三人都讪讪笑了起来。其他桌的客人有的已经注意到了这里的争执纷纷将目光投向了那四个男人和徐峰的身上。徐峰不想因为这个引起不必要的争吵,心想算是遇人不淑吧,待会儿将他们的菜上到一号桌就好了。看他们各个的脸上或多或少都显现出一副狡黠得意的神情,徐峰带着内心的无奈和鄙视转身走开了。

紧接着上了两三桌的菜之后,大刘从卫生间出来了,先前的痛苦焦急经过了排解终于烟消云散,他长长舒了口气神色坦然地走到徐峰面前再次道谢,说自己可能早上吃坏了肚子,刚才要不是你差点炸膛。徐峰笑着说小事一桩不必客气。客人来来往往,等到徐峰下一次上菜的时候发现七号桌已经空了,只留下了桌上的一片狼藉,用过的纸巾被茶水打湿成一滩白色的污泥。桌下的烟蒂像是激战过后的战场上残留下的子弹壳,有的还冒着烟。烟灰没有去到它该去的地方,胡乱散落在桌前。眼前的一切更加重了徐峰对于已经逃遁的他们内心的厌恶和鄙弃。当徐峰正在为之暗暗生气的时候,一号桌的一位客人叫了声服务员,徐峰闻声立刻走到了一号桌前问道:“您好,需要什么帮助吗?”

“不好意思,我们还有一道菜没有上。”

“好的,您稍等,我去前台看下你们的单据。”

徐峰来到吧台,李哥正在应付几位正在买单的客人,徐峰在一旁等候,在一位客人离开的间隙徐峰对李哥说道:“李哥麻烦给我一号桌点菜的单据,那边客人说少上了一道菜。”

“好,稍等啊。”李哥还在忙着收钱找钱,对待每一个走出店门的顾客都投入了巨大的和蔼与热情。这是徐峰在平常的时候没有看到过的。工作之外的李哥总是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的冷冰冰的样子。

“给,这是一号桌的。”

拿到单据后徐峰的脑海里忽然闪过一个令他感到担忧和不安的猜测,于是又转身来到吧台神色凝重地说:“李哥,劳烦再打印一份七号桌的菜单。”

上一秒面对顾客李哥脸上堆砌的笑容可掬在听到徐峰的请求后便突然消失了,像是一盆冷水泼到了火红的烙铁上,徐峰甚至可以从它瞬间变换的表情中隐约听到滋啦滋啦的细响。

“你们就是给我找事干是吧!没看见我这里都忙成一锅粥了吗!”李哥面带愠色说道。

“给!办事走点心,别再给我这里添乱了。”李哥没好气的将单据扔在吧台上。

徐峰将走时一位顾客又来买单,于是李哥的脸上立马恢复了该有的热情和殷勤。虽然对于李哥并不友好的态度徐峰心里并不舒服,但是看到李哥如此艰辛的表情转换,时时刻刻紧张运转的脸部肌肉,让徐峰觉得有些滑稽却也苦涩无奈。

拿到单据后,徐峰来到一号桌客人面前,将单据拿给客人看了看。其中一位客人浏览了单据后用手指着上面的一道菜名说就是这道菜没有上。徐峰看了看那道菜名,此前心中不安的猜测已经很大程度上得到了印证,原来心里隐隐的担忧此刻像是一个隆隆作响的皮鼓正发出肆无忌惮的咚咚声震颤着五脏六腑。徐峰又将七号桌的单据对照着看了看,一切都明白了。他们根本就没有点那道菜。徐峰的脑海里回想起他们之前露出的狡黠的笑,原来是在为他们成功欺骗了一个初出茅庐的服务员,从他手里免费吃了一盘菜而得意,得意中又夹杂着不安,以至于在和他争执的时候四人始终没有抬眼看他。

“呵,他们得逞之后肯定在悄声说着这家伙可真好骗,看那傻帽样儿还跟我们要个交待,哈哈哈哈。甚至不需要悄悄地说,因为我就是个傻冒啊!我竟然那么轻易相信了他们。”徐峰在心里责骂自己的幼稚和愚蠢。

“你好,要是这道菜还没做就算了吧,我们也没时间等了,抱歉啊。”一号桌的客人说。

“哦……没事……实在不好意思让你们久等了。”

徐峰目送着一号桌的两位客人走到吧台买单,他注意到李哥在向他们陪笑致歉,同时放出一股严厉谴责的目光朝着自己的方向瞥了一眼。徐峰像是被李哥激光一样的眼神拦腰切断,站在原地兀自踌躇内疚。

“他们有什么需要抱歉的,该抱歉的是我才对啊!为什么那些投机倒把的小人却反而多表现出一副趾高气昂的样子,占了便宜他们真的会心安理得吗,难道多吃一盘菜、欺骗了一个人就真的会让他们的人生充满趣味?”徐峰心里对于人性的复杂与诡谲多变有了新的真切的体会。

“喂,你怎么搞的?我不是说了那菜是一号桌的吗,你怎么上到七号桌去了。”大刘责问徐峰。

徐峰知道现在如何解释都是苍白的,结局已经注定了。那四个王八蛋现在外面悠闲自在,将这个难堪的局面留给了自己。

无论此刻是什么心情,徐峰都要尽力做到不去影响到接下来的工作。因为一场令人啼笑皆非的“闹剧”,内心的阴郁犹如一层致密昏暗的乌云笼罩在徐峰的头顶直到夜晚的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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