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弦的双拳骤然握紧，认出来者正是本朝的太子殿下赵玄临。
去年他还是个没有封地的靖王，自从被仙师选中，去仙门而又折返回来之后立马把前任太子给蹬了下去。
内阁里以陆老爹为首，反对声尤为强烈——就因为一个到仙门口转了一圈就回来的毛头小子，就把亲政数年，颇有才干的嫡长子给放弃了？
可是谁说的都不算，只有拳头大的说的算。
这个世界拳头最大的是天上的老神仙而不是凡间的规矩，皇帝也没办法。
其实赵玄临到仙门时间不长，算上来回路程，陆老爹为首的大臣估摸着他连蒲团都没坐热乎就被刷下来了。
那也没撤，就算是被仙人吐过口水，身份也与凡人有别。
赵玄临今年开始亲政了，同样的年纪，对陆弦来说，前者已然贵不可言，偏偏还有这种无法化解的过节。
此时此刻，一个在高台上，一个在大门口，二人的视线交汇了。
赵玄临的眼中充满的嘲弄和轻视，仿佛在观看猴子表演。
陆弦有些不安，娘的，这个畜生什么眼神？
他根本就没见过这位被仙人挑剩下的白菜梆子，曾经的靖王，当今的监国太子几面，却总感觉俩人都觉得对方不太顺眼。
哗啦！呼啦！
在场的当然也有识货的，当即就跪倒一片。
太子带着兵甲亲自上门，怎么瞧也不是来喝茶的。
君撷楼的侯掌柜就像一个饿得要死的瘸腿乞丐看见了大白馒头，以旁人难以置信的速度挪到赵玄临跟前，点头哈腰的问太子殿下纡尊降贵来到小店所为何事。
赵玄临环视周围惊恐的人群，咧嘴笑得像是老皇帝突然重病卧床，“陆道机谋逆，证据确凿，现已抄家收监，还有两条漏网之鱼，听说躲在这里。”
陆道机正是陆家两兄弟的亲爹！
陆礼的裤子当场就湿了，太子殿下说的好像是别人家的事，这不是真的吧？
高台之上，陆弦死死盯着靖王，不，赵玄临。
他觉得这中间有一些说不清的违和，具体哪里不对却一时想不明白。
“台上那个和陆弦站在一起的女的，本宫觉得她也参与了谋逆，一并带走！”
赵玄临眼中闪过一丝炽热，云梦的名妓嘛，响当当的清倌人。自己早有耳闻，今晚就要领教下此女音律上的功夫。
一场大秀，一段佳话，站在这场盛宴顶峰的陆弦，就因为赵玄临的几句话被打落凡尘，那人甚至连看都没多看一眼。
陆弦陆礼被扒去外衣，带上镣铐被人推搡着，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向囚车。等待他们的毫无疑问，只有折磨。
东木会众人呆若木鸡，整个会场的人全都呆若木鸡，风暴依然在君撷楼，只是已经裹上一层刺骨的寒风与冰渣。
太子一行人离开后，现场立刻如离鸟归巢，分头逃散，还筹什么善款，木灵儿都被人打包带走了。
一周之后，刑部大牢。
陆弦没有想到自己所有的依仗，所有的骄傲，仅仅因为对方的几句话就烟消云散，碾落成泥。
陆弦没有和父亲弟弟关在一起，只有被提出来鞭打的时候才偶尔碰见，没有逼供只有严刑。他们好像不需要任何供词，每天就是以折磨为乐。
陆礼头几天叫的声音特别大，现在即使皮鞭沾着辣椒油打在旧伤上，他都哼不出来了。
陆弦也好不到哪去，身上没有一块好肉。有的地方还能看到青色的骨茬。
还好娘去世的早，有时他竟会这样想。
陆弦觉得这一切都不太真实，但他想不通是为什么。
私结朋党？自己小孩子一般的游戏，平时只在勾栏酒肆烟花之地流连，单单依靠这捕风捉影的弹劾就把从二品的大员下狱？
门口传来铁锁的啷当声，陆弦转头望去，看到一双镶着黄玉，纹着白吻漓龙的黑色靴子。
“气色还不错嘛”，门外的罪魁祸首欣然道。
“你现在一定很费解，就算我要上位，为什么非要先拿陆家开刀。”
牢房门前站着笑眯眯的年轻人，看着陆弦就好像观察一条即将咽气的鱼。
陆弦努力不让自己愤怒，梦中醒来不过一天功夫，自己的生活就从天堂跌落谷底，这些天太多的思量和愤怒让他的头只要想起这位嚣张跋扈的太子殿下就开始痛。
赵玄临没有让他等太久。
“因为我开心，这个理由怎么样？”一只手握住冰冷的铁栏栅，同样冰冷的眼睛里满是狂热。
“这个国家，这个天下即将是我的囊中之物，你这种蝼蚁永远想象不到天上是怎样一番光景，为了再得到一次机会，我必须完全掌控这个国家，来攫取足够的资源，你的父亲和整个内阁都太碍事了。”
“你只不过是我计划中微不足道的小石子而已，连硌脚都谈不上！”赵玄临根本不像他说的那样风清云淡，脸色扭曲，喘着粗气，好像陆弦抢了他的皇位。
“从看到你的第一眼起我就讨厌你，声色犬马，纸醉金迷，指挥着一群乌合之众，笑的那么欠揍，你有什么资格跟我比？我这般折磨你和你的家人你又能如何？”
还不待陆弦有所反应，太子殿下的愤怒像崩断的琴音，收鞘的凶芒，蓦然消失。
“现在的滋味如何？陆公子。”太子殿下面色冷清，完全看不出刚才的暴怒，倒像是演技精湛的伶人。
“你嫉妒我？就因为我样样不如你，还笑得很开心？”躺在地上，模样凄惨的陆弦静静地看着囚室里仅有的窗子，几片月光洒落进来。
赵玄临敛去所有表情，淡淡的注视着陆弦，好像要从他的脸上找出脆弱的迹象。
他挥手唤来狱卒，低语几句，狱卒领命而去。
不大会，两个狱卒拖着人扔进陆弦的囚室，陆弦坐起，认出那是父亲和弟弟。
赵玄临很满意陆弦脸上的变化。
“人到齐了，我给你们一个机会，只要陆弦跪在我面前磕三个响头说声：“主人，我不敢笑了。你们三个人就能活。”门外的贵人兴奋的拍手。
“这事因我而起，也能因我结束。找几个该死的人代替你们去死并不难，我会把你们送离潜华城，只要你们从今以后隐姓埋名，不要让我听见什么风声，就能活下去。”贵人循循善诱。
赵玄临走进囚房蹲下身来，贴近陆弦，“我可以发誓，如果违背誓言天地人神共诛之，你可满意？”眼神诚恳，仿佛输光的赌徒在问朋友借钱一样信誓旦旦。
抛下一物，贵人直起身来，“这件东西，帮你下下决心，明天早上我来听你的答复，今晚要好好休息哦。”
脚步声越来越远。
陆礼爬过去将赵玄临丢下的锦盒打开，顿时吓得将盒子扔了出去。
地上跌落一只纤细的断手，月光照映宛如白玉，端的是秀美可人，只是以这种方式见到它，只会让人觉得恐惧。
“弦哥儿，这下我们就都能得救了，你说是吧？”陆礼小心的望着陆弦，后者脸色苍白，眼神深不见底。
陆老爹跟陆弦的状态差不多，靠着墙，垂头不语，其实最应该觉得不值的就是他，这么多年的艰苦奋斗，这么多年的小心经营，一夕之间崩塌倾覆，烟消云散。
陆弦的脑海中有两个小人在交战，一个说活着就有希望，一个说跪了就会万劫不复。
万劫不复？不跪全家立刻就死，还万劫不复，当场就让你脑袋不复在肩膀上，前一个小人不屑道。
跪了之后怎么办呢，那种活法真的是你想要的吗，后者悲哀道。
陆弦觉得脑袋要炸了，恨不得现在就撞死在牢房里。
眼神瞥到那只断手，心中一颤。
如花美眷，在赵玄临眼中如此一文不值，自己又该下怎样的决心呢？
“都是我的错。”陆老爹突然开口。
陆弦看不见他的表情，只觉得声音枯槁如同朽木。
“你们娘死的早，我平日又特别忙，这些年你们恣意妄为无人管束，是我的错。出了这样的事情，我早就没指望活了，只可惜连累你们俩，跟着受苦。”
陆礼哇的一声，放声大哭。
陆弦心头火起，根本就不是谁的错，力量！没有力量就只能任人鱼肉，位极人臣如内阁首辅又如何？在足以打破任何规则的力量，如同鸡蛋一样不堪一击。
赵玄临背后有没有仙人谁也不知道，但只要有一丝可能，就不会有人站出来替陆家说话。
父亲读了一辈子书，没有败给人，只是败给了残酷的现实。
就像是给自己最后一个交代，陆老爹的话比平时多得多。
他说无论明天陆弦如何抉择，都不会怪他。
他说自己努力读书为了就是能让陆弦哥俩能够自由选择自己的人生。
他说真对不起早早过世的娘子，没有让她过上好日子，挣得一副诰命她也不知道。
他说......
三人一夜未眠。
有哲人说时间是相对的，陆礼觉得很有道理，时间这个畜生往往是你希望它快，他就慢些。你希望它慢，它反而变快。
赵玄临来的很早。
“怎么样，考虑好了吗。替身我都给你们准备好了。”
贵人兴冲冲的，像是侠义心肠的志士，前来解救落难的同仁。
陆弦以为自己准备好了，话到嘴边却始终张不开。
赵玄临的眼睛眯了起来，“我没有耐心陪你玩游戏，你们死不死根本不影响大局，如果还没想好那就一起上路吧。”
陆弦决定直面自己的内心，死亡令人恐惧，自己还有很长的人生。
只是有些时候活几十年的份量还不如几分钟来得厚重。
他深吸一口气，扶墙站了起来，看了父、弟最后一眼。
“我拒绝！”
陆道机放声大笑。
陆礼抱着头喃喃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赵玄临脸色铁青，刚想说些什么，陆弦已经扑到铁栅栏前，一手扼住他的喉咙，缓缓用力。
陆弦第一次觉得死亡并不可怕，这种扼住仇人咽喉的感觉是那么的快意，命运在自己手中的感觉让他对天长啸。
力量，只有拥有力量有资格决定自己的命运！
周围的景色逐渐破碎，他还没来得及回头再看父亲一眼。
